最開始,路梔只是覺得遺照裡的年輕男子有幾分眼熟。
但很快的,他認出了那個人。
……是他自己。
第一座墓碑裡的黑白遺照,是他自己。
緊接著,是黎零、溫遙、溫星、鹿小冰、喬松許……
就像一個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在這片墓地裡,有他們六個人的墓碑。
這一刻,路梔耳邊靜悄悄的,沒有風聲,沒有人聲,什麼都沒有。
他偏過頭,原本在他身邊的黎零消失了。
溫遙溫星他們,也不知所蹤。
枯木如肢體般扭曲,不知多少座簡陋的墳墓靜靜矗立,像一雙雙陰冷的眼楮。
它們,在看著路梔。
充滿惡意地注視著,無聲發出邀請。
過來吧……
加入我們……
和我們一起……
脖頸後吹來陰涼的風,就像惡鬼貼在背後的吐息,路梔猛地轉身,身後空無一人,只有幾步外的一座孤墳。
——依然是他的墳墓。
墓碑上,黑白遺照裡的他原本面無表情。
此時卻嘴角揚起,悄然浮現一點稀薄的笑意。
“他”在微笑著注視他。
“……”
路梔眼眸平靜無波,彎腰。
他撿起了一塊石頭。
在遺照裡的自己微笑地注視下,他一步步走來,最終停在墓碑前。
路梔心說,誰跟你搞什麼花裡胡哨。
隨即,他毫不猶豫地舉起手中石頭——
!
石頭尖銳的稜角,狠狠砸上墓碑!
遺照裡,“他”的臉龐猝然扭曲,嘴巴大張,好像在發出無聲的尖叫。
路梔耳邊也嗡的一聲,視野瞬間清明。
他的眼前沒有什麼石頭做的墓碑。
只有幾塊小小的石頭壘成三角,堆在一個小土坡似的墳墓前,僅此而已。
“學長。”
一隻冰涼的手輕輕托住路梔手腕,黎零那雙含著笑意的眼眸隨之出現在他面前。
“沒事了。”
青年的溫度雖然冷,卻是真實的。路梔松手,掌心裡的石頭掉在地上,也如他的心重重落下。
“怎麼回事?”他有些詫異,“剛才……”
“是幻覺。”黎零語調稍揚,“還好,差一點點,學長也要進墳墓去了。”
路梔微微一默。
“你好像挺高興的。”
不是高興他脫險。
而是高興他差點進了墳墓。
黎零無辜地眨眨眼︰“才沒有呢,我明明是在為學長平安脫困而高興,學長汙蔑我。”
“而且,就算學長要進墳墓,也得去我給學長準備的漂漂亮亮的墳墓,和我躺一塊才行。”
他的語氣像蜜糖一樣甜津津的,話中的內容卻十分驚悚。說完還高高興興勾住路梔手指,輕輕晃了晃。
路梔︰“……”
他指節屈起,敲了一下黎零腦袋︰“不了,我一個人躺著也挺舒服的。”
這隻學弟鬼哪裡都好,就是有時候不說人話。
溫星幾人還等在剛才的山坡上,從他們這個角度,路梔和黎零只是正常地聊天,什麼都沒有發生。
“好慢啊,”溫星道,“路哥,還不走嗎?”
路梔回頭,溫遙正站在自己弟弟旁邊,臉上有些不安。
這個女孩看著膽子大,其實就像一張薄薄的紙,一戳就破。
為了不讓她的心理陰影加重,路梔決定隱瞞自己剛才的遭遇。
不過,他還有另外的發現,必須要說出來。
“這片墓地裡,一共有七座帶名字的墓碑。”回到山坡,路梔開口,“除此以外,都是廢棄的荒墳。”
鹿小冰微怔︰“這意味著什麼?”
“還記得日志裡的記載嗎?”路梔道,“紅月在二十一年前出現,那一年,村中舉辦了祈福儀式。”
“此後每三年,村中都要再舉辦一次祈福儀式,而每一次祈福儀式,都要選一女子參與。”
“日志裡最後的記載是在三年前,也就是說今年的祈福尚未開始。如果算上第一年,之前應該一共有七個女子為村祈福。”
而墓地裡,偏偏就有七座帶著姓名的墳墓,一座不多,一座不少。
“……”
其他幾人意識到什麼,神色漸漸變了。
日志裡沒有記載被選去祈福的女子結局,也許,她們已經出現在眾人面前。
就在這片簡陋的,未記載生平,只有寥寥幾字的墓地裡。
瑟瑟的風吹過墓碑,仿佛女子隱約而幽怨的哭泣。
眾人沉默無言,過了一會,路梔輕輕地道︰“走吧。”
他其實還有個疑惑。
德喜歡的山村女子珍,是否也和這些女人一樣,被村中的祈福儀式選中?
她還活著嗎?
惡鬼,是否就是她?
……
山坡再往外走,是一片森林。
青山綿延,森林茂密無邊,一眼望不到盡頭。
眾人不敢太過深入,只能在森林邊緣徘徊摸索,但很快他們就發現森林實在太大,稍有不慎就會迷路,根本無法探索。
於是,只能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眾人發現空氣裡彌漫著一股奇怪的氣味,那味道一開始還很淡,但隨著他們越靠近村子,那氣味也越來越重、越來越刺鼻。
“嘔——”
溫星捏住鼻子,差點沒當場吐出來。
“這是什麼味道?!這群人在幹嘛?!”
村子中央,幾個村民正用砍下的木頭搭建基座,要建造什麼東西。
他們旁邊還擺著幾口不知從哪搬來的大缸,缸裡盛滿古怪的液體,路梔幾人一開始聞到的異味,就來自這裡。
那液體鮮紅如血,黏稠得就像一缸攪碎的章魚觸手,其中夾雜不知名的碎塊屑沫,黏附在缸口邊緣。
這麼幾大缸液體擺在一起,氣味何止是腥臭,簡直就是無數隻腐爛的蒼蠅屍體釀在一起發酵了七七四十九天,蛆蟲見了都要誇贊好一缸陳釀。
這股氣味幾乎彌漫整個村子,溫星喬松許幾人已經忍不住吐了出來,就連承受力較強的路梔也為之色變。
但就算是這樣,那些村民還毫無波動地站在缸邊,手捧織好的白布,放入缸中染成紅色。
他們的動作不急不緩,好像根本聞不到異味,也不覺得這味道有什麼難聞。
最終,溫星幾人終於忍受不了,倉皇逃回了屋子。
“太恐怖了!嘔——”
屋門緊鎖,那惡心的異味也被關在屋外。溫星得救般癱在地上,乾嘔了好一陣子,才終於又往外蹦出一句︰“我……我的鼻子被強.暴了!”
沒人接話,其他人根本就接不了話。
路梔眉心緊蹙,他的反應雖然沒溫星他們那麼大,但胃裡也翻江倒海似的難受,時不時泛起惡心感。
“學長,張嘴。”
糖果紙被拆開的清脆響聲出現在耳邊,路梔一開始沒留意,只是聽到黎零的話下意識張嘴。
一絲恰到好處的酸甜隨即在舌尖漫開。
是顆檸檬味的糖。
“這個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黎零說話的同時抬手,指腹溫柔貼上路梔後頸,不知摸到哪個穴位,輕輕按揉起來。
一下子,路梔沒那麼難受了。
“你學過按摩嗎?”路梔含著那顆酸酸甜甜的糖,有點好奇,“還挺舒服的。”
黎零︰“才沒有,我就是瞎按。”
他說的其實是實話。
此刻,路梔已經緩了過來,但黎零的指腹依然貼在他溫暖的後頸,輕而緩地磨蹭,依依不舍又貪婪地汲取他的溫度。
路梔毫無所覺,睜著平靜又溫和的墨色眼眸,與黎零對視。
黎零微微眯起眼楮。
頸後的肌膚溫軟細膩,在那之下,湧動著鮮甜誘人的血液。
……好香。
黎零的眼中漫開一絲深黑,在路梔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嘴裡悄然生出尖牙。
他的學長,總是在他面前毫無防備。
就像現在,如此輕易地展露出後頸,猶如最鮮美的獵物主動展露柔軟的腹部……
路梔忽然遮住黎零的眼楮。
黎零︰“?”
“直勾勾的,”路梔道,“像隻狗狗看骨頭。”
“……”
黎零沉默幾秒,抓住路梔的手,輕輕拉下來。
他的眼眸恢復如初,眼尾微微揚起。
“學長吃了我的糖,要怎麼報答我?”
路梔︰“等等,這本來就是我的糖吧?”
黎零︰“……哦。”
是哦。
他一下子不吭聲了。
夜晚,一輪明月升起,昨天還是彎彎的形狀,今天卻變成皎潔的半圓。
這是眾人來到這裡的第三個晚上,也就是在這個晚上,他們收到了第三封信。
依然是德寫給珍的信。
【珍】
【村子裡突然掛上紅布,是有什麼喜事嗎?】
【你最近好像不太高興,幾天都見不到你,也不願意出門】
【送給你的禮物快完工了,我很期待你見到它的樣子,我們再見一次吧】
【今晚,我會一直在老地方等你】
第二封信件裡,德和珍尚且甜蜜。
到了今天,卻有一絲陰霾籠罩在他們之間。
路梔的視線停在信間,若有所思。
白天,那些村民不僅在用木頭建造著什麼,還將白布成紅色。
所以信上說的“村中掛上紅布”,不正是今天發生的事情?
“這對戀人的時間,好像和我們同步了。”
他得出結論。
“距離上次祈福已過三年,今天我們見到的村民,可能正在為新的祈福儀式做準備。”
他微微一頓,又道︰“從信上的反應來看,珍恐怕是被今年的祈福儀式選中,所以才無法和德相見。”
“被選去祈福和死有什麼區別?”鹿小冰微微一驚,“所以我們遇到的惡鬼的確是珍?”
溫星聽到這話眼楮一亮︰“那惡鬼的心愛之物就是珍的東西!剛好這封信上,德說要送給她一件禮物!”
“那件禮物會不會就在這裡,我們要不要去她的房間找找?”
“問題是,我們早就搜遍這個房子,每件東西都踫過了。”鹿小冰潑了盆涼水,“如果珍的心愛之物在這裡,那我們第一天就能通關。”
溫星︰“……也是,肯定不會讓我們這麼容易就找到的。”
他很快又打起精神︰“不過想好點,至少我們已經弄清這背後的真相了!”
“不。”
路梔搖搖頭。
“我們離真相,還差一步。”
溫星︰“啊?真相不是很明顯了嗎?”
他指著那封信︰“這個村子在搞什麼奇奇怪怪的儀式,珍就在儀式上死去,所以心懷怨念,化為惡鬼……”
路梔︰“那麼,德呢?”
“他在這裡面,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
溫星愣住了。
路梔繼續道︰“如果德真的和珍相戀,在得知自己戀人被祈福儀式選中後,他是否會做些什麼?”
“還有,他為什麼會來到這個村子?是個偶然,又或者他和這個村子也有關聯?”
“如果珍死在了祈福儀式中,那德的結局又是什麼?”
“這一切,我們都還沒弄清楚。”
溫星張大嘴巴。
他之前……還真沒想過這些問題。
或者說,他隻注意到可能是惡鬼的珍,根本沒怎麼在意這個德。
“會不會是這樣?”
一直沒說話的溫遙突然出聲。
“珍曾經向德求救,但德在知道真相後拋棄了她,任由她被村人拖走,所以珍死後才會變成惡鬼,心懷怨恨,終日徘徊在這裡。”
路梔︰“這也是一種可能。”
“只是這樣的話,珍的心愛之物就未必是德送給她的禮物了。”
一個背叛了自己的人送的禮物,又怎麼可能成為珍的心愛之物?
當然,也許德選擇留了下來,為了自己的戀人勇敢地面對整個村子,最後失敗。
又或者從始至終,他就是個不知情的無辜路人。
“……好,好復雜啊!”溫星聽得腦殼痛,“怎麼會這樣!”
“要不然我們半夜大聲講話,招來惡鬼,直接問它喜歡什麼算了!”
眾人︰“……”
鹿小冰雙手抱胸︰“我建議你別作死。”
不用想都知道,系統不會允許這麼簡單的通關方法。
“你傻了嗎!”溫遙也忍不住拍了下自己弟弟的腦袋,“上次是你運氣好,有路哥他們及時趕到,如果不是他們來了,你還不知道會是怎麼樣呢!”
路梔聽到這話,反而微微一怔。
他記得上一次,自己和黎零剛一出現,那隻惡鬼就消失了。
他當時還覺得奇怪,現在聽到溫遙這話,忽然想到了什麼。
也許,那隻惡鬼之所以會消失,正是因為有人來了。
因為它不能被發現,所以才消失了。
……為什麼呢?
“規則一,半夜之後,不能發出聲音。”
路梔目光低斂。
“這條規則出現時,我們才收到第一封信,那個時候,德與珍剛剛相戀。”
”所以這個規則,可能還包含另一層意思。”
靜悄悄的夜晚,為什麼不能發出聲音?
一般情況下,是怕吵醒沉睡的家人。
而如果有這麼一個少女,想趁著家人入睡、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溜出家門,去見自己的心上人……那麼,她絕不能被發現。
“所以,我們不能發出聲音,那會吵醒珍的‘家人’。”路梔道,“為了不讓家人被吵醒,她會主動懲罰發出聲音的人。”
“但是,她本身也不能被更多人發現,因為那樣的話,她就無法偷偷溜出這個家了。”
所以那天他和黎零一來,珍就消失了。
不是作為惡鬼的她不傷害溫星,而是她不能被溫星以外的人發現。
溫遙微微驚訝︰“可是這樣一來不是對我們更有利嗎?哪怕發出聲音,只要旁邊有第二個人清醒,惡鬼也不能把我們怎麼樣。”
“問題是,根本保持不了清醒啊。”喬松許道,“其實溫星遇鬼那天,我本來沒那麼快睡著的,但忽然間,我發現自己很困很困,怎麼也睜不開眼楮了。”
當他莫名其妙地睡死過去後,惡鬼就出現在了溫星面前。
溫星︰“……那我真是逃過一劫了,我靠!”
他一開始還覺得這裡的惡鬼挺友善的,只是嚇嚇他,現在才明白自己這個想法有多蠢。
惡鬼找上他時,連他身邊的喬松許都無知無覺,其他人更不可能發現。
如果不是路梔及時趕到,那他的後果會是什麼?
……他不由得一陣後怕,望向路梔的目光滿是感激。
“路哥,還好有你在,不然我就真的倒霉了!”
路梔搖搖頭︰“是幸好,惡鬼也有規則束縛。”
規則既束縛著玩家,也束縛著惡鬼。惡鬼生來比玩家強大,玩家只能通過規則反擊。
身處夢魘的所有人,都被規則束縛,毫無例外。
“只是隨著劇情推動,規則對惡鬼的束縛應該也會減弱,總有一天,我們要真正面對它們。”
黎零看著路梔,眼中染上幾分興味,似乎期待他說出更多關於惡鬼的話。
不過,路梔已經說完了。
他轉首,目光落於窗外。
他一直想知道,這個副本是否還有第二條規則。
上個副本中,規則是隨著劇情深入主動出現的。
而這個副本裡,規則就像藏於海下的暗礁,只有船隻撞上暗礁,船上的他們才會發覺。
但到那時,災難已經臨頭。
所以,為了船隻安全,他們必須提前找出暗礁,提前發現規則。
“珍與德相戀初期,她會在半夜偷偷溜出家門,所以規則一是,我們不能發出聲音。”
路梔指節輕敲桌上信件,一個想法在心底逐漸成形。
“而在今晚的信件裡,德已經幾天沒見到珍了。”
“既然我們的時間已經和珍同步,現在村子也開始籌備祈福儀式,那麼這個時候的珍,可能也陷入了某種困境。”
“她不是不想出門,不是不想與德相見,而是——”
他抬步走向門口,輕輕推開這道門。
昏黃的燈光灑落門框,一條線是光明,一條線是黑夜,如此交界分明。
路梔注視那黑夜,伸手——
黎零猝然站起。
只是,在他的眼眸徹底深黑之前,路梔已經收回了手。
他修長的手指安然無恙,指間夾著一根生銹的、近十厘米的長釘。
這根釘子是他來這裡的第一天,從一隻破舊椅子上拆下,準備用來防易有得的。
後來黎零的出現讓這根釘子失去作用,卻還是被他順手放進兜裡。
剛才他並沒有完全伸手,只是試探著將這根長釘伸前,沒入那團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隨即飛快收回。
而現在,長釘生銹的表面,忽然生出一道細痕。
下一秒,這根鐵釘斷成兩截,斷口整齊如利劍削泥,叮 落地。
路梔心道果然。
他回頭,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中,眼眸無瀾地說出下半句話︰
“收到第三封信時,珍已經被困在這裡,出不去了。”
“——就像現在的我們一樣。”
話音剛落,系統冰冷而隱含惡意的聲音隨之響起。
【規則二】
【紅月將至,禁止出門】
【要,小,心】
其他人︰“…………”
不能出門……那他們還怎麼玩?!
完犢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實不相瞞,我今年六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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