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言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夢裡,他是個通體漆黑的巨人,沒有四肢躺在金色的黏稠液體裡。周圍是一望無際的青翠草地。
這些液體,有一部分浸入了他的身體,帶來一些燒灼的痛意。但更多的,卻是被烈日蒸發成了水汽。
許多白色的小人在他身上滑來滑去,很像是小雞仔圍繞著老母雞。
離他最近的一個白色小人趴在他的耳邊,道:“陸言,聽說你都當三甲醫院主任了?恭喜啊!比我當年快多了。”
陸言說不出話,連脖子都挪動不了。
「我看看,你的舌頭有點病變,但是插著十字架,已經快好了。心臟對於你的體型來說,稍微有點小了。喉嚨的聲帶拉傷,沒找到耳朵。五官只有眼睛是好的。你年紀輕輕的,怎麼把自己搞的這麼慘。”
它的話,讓陸言微微有些茫然。
“……系統?”
這一次,系統沒有回答。
白人小人繼續說:「急診的醫生雖然基本上是全科醫生,但是你這個還是太難搞了,好在都不是致命傷。我幫你把大腦上的傷口縫起來了,以後你就不會頭痛了。”
陸言:“…?”
頭痛是陸言小時候的毛病了,自從母親死後,他就再也沒有頭痛過。
以至於很多時候,陸言都想不起來還有這麼一回事。
“我們要走了,小陸。”白色小人道,“你要好好的,主任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說完,一個個光點從他身上跳了起來,像是泡沫一樣,飄到了天上,隱匿進了雲層裡。
陸言醒來的時候,是在毛茸茸的老虎背上。
他的臉上還蓋著一張黑布,估計是為了擋光。
陸言掀開臉上的布,坐了起來。昨天一身黏黏的液體已經曬乾,很不舒服。
他問系統:“我睡了多久。”
[24小時。]
周圍的環境,明顯已經不是神庭。
陸言眨了眨還有點發澀的眼睛,詢問:“真主死了,胡主任呢?”
[他們本來就死了,真主死了,聖池無以為繼,白色的靈魂自然也消失了。你問這個幹嘛?]
陸言轉過頭,看見一輛組裝好的簡易板車,寧淮躺在上面,身上還蓋著一層白布。旁邊是白狼和青鳥的屍體。
猛虎馱著一個,拉著三個,健步如飛,像極了免費的壯勞力。
陸言揉了揉眉心:“……車呢?”
寧淮:“打架波及範圍太大,停在門口的都壞了。”
現在是10月,長嘉緯度低,今天氣溫起碼直逼三十攝氏度。
「現在這個溫度,昨天還下過雨,水汽增加,屍體24小時內就會發生腐爛。」陸言道,「因為內外氣壓差,屍體會噴出血水。皮膚表面也會出現綠斑和腐敗水泡,可能還會有死後嘔吐和死後排泄現象。”
說著說著,板車似乎是碰到了什麼石頭,在地上狠狠一抖。
白狼嘔出一灘腐敗血水,不少濺到了寧淮的身上。
陸言本著專業的態度建議:“恕我直言,你剛生完孩子。這裡沒有針線,我不希望看見你傷口長蛆。”
寧淮打斷了他:“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只有普通人才會傷口長蛆好嗎。”
他之前也受傷過很多次,醫療條件非常簡陋,基本上沒有醫療,自己也慢慢地把傷勢養好了。骨頭都沒長歪過一根。
猛虎:“你們可以不要說了嗎,我拉這麼重的車,天還熱,本來就有點中暑,現在更想吐了。”
雖然三人並沒有就屍體處理上達成一致,但路過一個廢棄超市的時候,陸言還是叫下了停車。並且從廢土堆裡翻出了還能用的洗髮水,沐浴露,以及一次性內褲。
去河塘堰洗完澡後,陸言覺得舒服多了。
回基地,一路上都沒遇到合適的車,全靠猛虎拖運。白狼、青鳥、寧淮,三個人加起來起碼有一噸重。累的猛虎直翻白眼。
路邊停著的汽車大多停擺了四十多年,引擎都踩不動。
陸言看了眼後面的屍體,道:“快出現巨人觀了,到時候大概率會炸。火化了吧。”
這一次,寧淮沒有堅持。
他們找了些濕氣不大的乾草,把青鳥和白狼埋成了兩堆。白狼因為畸變,大的像是小山包,需要的草也格外的多。
猛虎點燃了打火機,鼻子一酸:“我要放火了。”
寧淮顯得沉默,遲遲沒有回答。
最終,這把火還是燒了下去。
漆黑的夜裡,火光沖天,火焰像是跳動的精靈,照亮回家的路。
這種原始的焚燒方式,骨灰和草木灰混在了一起,勉強能扒拉出幾根骨頭。
陸言找到了兩個小箱子,手蓋著鱗片,等火熄滅後,直接進草垛裡,把骨頭翻了出來。
此時草垛內部溫度仍挺高,陸言取完後,整隻手都在泛紅。
寧淮說了聲謝謝,抱著骨灰盒看了半宿灰濛濛的天,最後啞著嗓子問:“不是說青鳥是鳳凰的一種嗎,怎麼就不會涅槃呢?”
“還有白狼,如果他沒有自盡。是不是也能救回來啊。”
可惜,世界上永遠沒有如果。
*
第四天下午,陸言一行人成功回到了蒼穹基地。
不得不說,如果不是因為系統可以導航,這個回來的時間大概要一直拖延到半個月後。
陸言對此的解釋是自己記性好,記得來時的路。
他們回來的時候是傍晚,李東成正在愁眉苦臉的鋤地,看見村口有人,激動的把鋤頭一丟,朝天大喊:“寧隊他們回來了!!”
為了隱蔽,這裡的建築物大部分都是半入地式的。
李東成話音一落,無數小土包裡鑽出了人影。甚至有人喜極而泣。
在這裡生活了幾十年,寧淮對這些人的意義,簡直是一種信仰,代表希望和未來。
寧淮揮手示意:“我沒事,我沒事。好消息,神國行動成功了。”
這話一說完,周圍人反倒是都愣住了。
李東成問:“真的?”
結果還沒等到回答,自己眼淚就開始嘩啦啦的流。
當時長嘉被封鎖的時候,他還很小。神族們在真主的指示下,一窩一窩的屠城。只留下願意叛變的人類,幫他們處理雜事、維持秩序。
當時長嘉內部分為了兩個派系,一個是抵抗派,一個是投降派。投降派認為,真主是他們永遠的神,歸順於真主也沒什麼不好,更何況神族的力量根本無法抵抗;抵抗派則是短暫的從信仰的迷夢中清醒,在外界天啟者的協助下,宣揚污染物的可怕,希望群眾能擺脫洗腦。
他父母都是堅定不移的抵抗派,所以全死了。
李東成是寧淮從廢墟裡挖出來的,當時還瘸了半天腿,後來覺醒後才長好。
在神國完成了第一步分化後,投降派裡,那些跪的不夠標準的人,也成為了異教徒。
再後來,投降派裡的部分人受到真主的眷顧,成為了「神族」。
再後來,新出生的眷族們,已經忘記了身為人類的歷史。
但李東成卻記得,他父親死的時候,是怎麼堅定的握住了他的手,跟他說孩子你別怕,死亡是必然的結果,但是至少我們可以選擇怎麼去死。
父親曾經是信徒,他死後,白色的靈魂又大又亮。卻沒有進入神國,而是決絕地向大海跑去,最後潰散於中途。
寧淮回答:“是。”
片刻後,基地的廣播站宣告了這一好消息。
當天夜裡,蒼穹基地宰了四頭豬,兩頭牛,還有三隻雞。
寧淮從自己的私庫拿出兩瓶珍藏的二鍋頭,給陸言倒了一杯。
“來,陸言,我敬你一杯。”
由此可見,寧淮雖然長得很年輕,但的確是人過中年才成為的天啟者,不然對酒桌文化也不會如此熟練。
陸言接過白酒杯,抿了口,道:“酒還是留著消毒吧,畢竟你剛生…”
他的話說了一半,被寧淮摀住了嘴。
旁邊,猛虎十分迷茫:“鋼繩?什麼鋼繩?”
寧淮:“……他說基地裡缺一條結實的鋼繩。”
猛虎撓了撓自己的毛茸茸的大腦殼:“那鋼繩為什麼還要消毒?”
寧淮一不小心捏碎了手裡的酒杯,隨後微笑地把剛烤好的肉串塞進了猛虎的嘴裡:“吃。”
第二天,其他基地的負責人趕到了蒼穹。
從寧淮收到消息後,有腳程快的,先□□神庭的位置看了眼,聖池已經乾涸,真主不見蹤影,地上全是打出來的裂縫。看起來的確經歷過一場激戰。
能進入神庭,已經是最好的證明。
這個籠罩了長嘉島幾十年的陰雲,沒了。
剩下的,無非是把被洗腦的眷族,再洗回來。這一批人雖然多,但相比污染物,好對付太多了。
一年不行,就五年、十年,遲早有天,他們會明白正常人應該是如何生活的。
系統說:[不要高興太早,雖然真主解決了,但是這邊海霧還沒消退,裡面的人依然出不去。]
[你除外,你可以不受影響。如果寧淮願意,你甚至可以帶他一起遊出去。]
再多就很難辦了。
圍繞著長嘉的海霧,是兩個A級的天啟者病變度超過100,成為污染物形成的東西。
海霧其實也是污染物,只不過和陸言在中央神庭看見的那棵樹一樣,沒什麼意識。
“當初第一研究所給了方案,應該也有解除海霧的措施吧?”
[有。但是當初留下的解決方案,那個天啟者…現在在獵犬的手中。]
[實驗體9號,天賦37-巨噬,是極限潛水運動員,他在海底被路過的海洋污染物感染。病變方向是藍鯨化,他可以吞掉這些海霧,原理大概類似污染物融合。融合後,如果不成為污染物,或許能獲得新的天賦。]
陸言:“……”
獵犬=01=如今陸地上污染值最強的污染物。
從01手上搶人,聽起來像是另一個神國行動。
系統:[01現在的確沒辦法溝通,你可以試著聯絡07。]
陸言:“出去再說吧,這不歸我管。”
短暫的慶祝後,各大倖存者基地進入了戰後處置工作。
換句話說:掃盲。
許多新生的眷族不相信這是真的,覺得這都是異教徒的陰謀,去掃盲的天啟者,經常遇到眷族們自殺式的襲擊。
掃盲工作任重道遠,但陸言已經打算辭行了。
現在已經過去半個個多月了,長嘉因為缺乏調味料,飯菜味道很一般,他急著回家吃飯。
他問寧淮:“你要跟我走嗎?”
做完手術後,寧淮的病變度下降到61.4。靈力閾值也跌了小一千,但相較起來,簡直無關痛癢。
寧淮狠狠抽了一口煙:「現在這裡的眷族跟恐..分子似的,我還是在這呆著吧,不放心。而且,你說過,總部會想辦法讓長嘉海霧消失的。再等幾年,也是一樣的。”
陸言點頭,表示理解。
寧淮寫了一封很長的任務行動報告,交給了陸言。這一步主要是為了肯定陸言在長嘉島上的工作,不然到時候口說無憑,想領2000萬獎金,會有點麻煩。
結尾,蓋上了他的公章。以及其他倖存天啟者的公章。
寧淮雖然沒辦法在水底呼吸,但因為靈力閾值高,戰鬥力強,在水底也不會成為累贅,其他人就不一定了。因此,陸言最終還是選擇一個人上路了。
走之前,陸言去了一趟學校,再次使用了天賦14。
這一次,陸言是把和人類社會有關的東西,以及截止到高考的知識,都裝進了這些海神教信徒的腦子裡。
他們會成為長嘉島上,第一批真正的老師。
有趣的是,當這些知識被灌輸進去後,有幾個海神教徒竟然自動脫離了教籍,成為了無神論者。
陸言選擇了一個風平浪靜的日子上路。寧淮幫他找了一艘船。雖然沒什麼用,最後還是要變成人魚入海的,但起碼架勢有了……而且也不用在其他人面前跳海,比較美觀。
寧淮:“希望以後能在長嘉以外的地方和你一起執行任務。”
陸言回了個「好」。
他坐在小船上回望,岸邊,密密麻麻站了一圈人,朝著他揮手。
幾個海神教的狂信徒,甚至想一起跳進水里,和他一起離去。
尤其是宋景辰,這小孩水性好,遊了半天,真的追上了陸言的船。
這裡的海水已經很深,陸言道:“回去吧。”
宋景辰眼眶通紅:“老師,我、我會想你的。”
“謝謝你讓我知道,外面的世界,都是真的,不是異教徒杜撰的。”
……
……
陸言從海底探出了頭,遊了好幾天,他終於脫離了海霧的範圍。
海面,白霧依然瀰漫,但是已經沒有來時那種恐怖和心悸的感覺。
陸言從風衣內側的防水袋裡,拿出了手機。開機,顯示還剩百分之三的電。
長嘉的電力系統完全癱瘓,想充電還要自己搞直流電。基地裡倒是有自製的發電機,但是沒有陸言這個型號手機的充電線。畢竟四十多年過去,雖然因為污染病的緣故,科技發展緩慢,但也是有些發展的。
因此,在電量告急的時候,陸言就把手關機了。
不愧是技術部收了200貢獻點改造出來的東西。在中央神庭,卡車都炸了,這手機又是泡水,又是摔的,竟然還能用。
他半邊身體壓在木板上,撥了唐尋安的電話。
電話很快就被接通,唐尋安的聲音從裡面傳來:“陸言?”
陸言抬頭,看著天上閃亮亮的星星,道:“是。手機快沒電了,來接我一下。”
唐尋安道:“等我,馬上。”
在完成總部分配的任務後,他把工作八十二年的年假,而且都兌換了。
然後一直等在了神國的附近。
等著他的小美人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