捋她的額發︰“頭髮也這麼亂。”
甦慧珍細蔥似的手指抹了下眼淚︰“你不要取笑我了。”
嚴美瑛收斂了笑意,淡淡道︰“我不取笑你,難道要沖你發火?”
甦慧珍神情一頓,兩行眼淚又掛下來。
‧
“你演了兩次飛仔,在「無聊」裡的勝過「墜落」,除了我跟唐琢的分鏡不同,你有沒有考慮過別的原因?”
一輪復盤結束,兩人在戶外用晚餐。太陽還沒落,月亮已經升上來了,映在中空皎潔。商陸給柯嶼剝蝦,兩人並排坐著,中間還攤著資料,柯嶼用乾淨的手翻頁,邊張嘴吃下他喂到嘴邊的飽滿蝦仁。
“表演心態不同。”柯嶼慢吞吞咀嚼,沉吟一陣,等下咽後才認真回復。一瞥過目光,見商陸一邊拿紙巾擦手,一邊漫不經心地笑看自己。
“笑什麼?”
“好吃嗎?”
“好吃。”
“我第一次給別人剝蝦。”
柯嶼翻過一頁,掩去唇角笑意,佯裝冷淡道︰“誇你?”
“晚上吧。”
“晚……”柯嶼在桌子下拿膝蓋撞他一下,“滾。”
“表演心態怎麼不同?”
“演你那部的時候,心裡覺得自己就是飛仔,很松弛,怎麼走路,怎麼抽煙,怎麼笑,沒有雕琢就演了,唐琢那裡設計的成分更多,演起來更累。”
“沒有雕琢的反而演得好。”
“也許是你的鏡頭更高明,你自己說的,好的導演能用拍攝手法和一切視聽語言、剪輯去彌補演員的不足。”
“是,但這樣出來的角色很花瓶,飛仔不是,如果只是單純‘好看’,賽斯克不會對你隔空喊話,他對演員的要求是很高的。”商陸指點他︰“翻到希區柯克那一頁。”
柯嶼依言翻過去,聽商陸說︰“希區柯克對角色的想法就很簡單粗暴,演員只是他的工具,他的角色,都是很典型扁平的交際花、害怕的女子、善良的年輕人這幾類,你看他的女主角,都是金發碧眼的美女,像英格麗‧褒曼和格雷斯‧凱利在他鏡頭下都很迷人,但也僅限於此,你不會把這些角色當作她們的代表作。”
“我的布偶貓就叫褒曼。”
商陸笑了起來︰“優雅、高貴和一點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感。”
“嗯。”
“你也一樣——我是指在鏡頭下強烈的個人特質,這就是你的天賦—— 好像跑題了?”
柯嶼忍不住笑,嘴裡又被塞了一隻蝦。日暮晚風如此瑰美,令這個十月末平常如昨的夜晚有了溫柔的繾綣。
“我的意思是,高明如希區柯克,即使用頂級的視聽語言去拍攝,當他隻想營造一個花瓶類角色時,那就連英格麗‧褒曼也就只能止步於當一個花瓶。你在我鏡頭下呈現出了最好的表演,我有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是你呈現、塑造了飛仔這個人物的內核。”
“你是說,我寫的小傳?”
“嗯。”
與其說是復盤討論上課,不如說是閑談,柯嶼反駁道︰“每個角色我都會寫小傳。”
商陸看進他的眼裡︰“但是,不是每一個小傳,你都以第一人稱在鏡頭下演繹過。”
柯嶼眼中顯出迷茫︰“什麼叫第一人稱?”
哪個演員演角色不是第一人稱?
“把自己真正當成他,在鏡頭下剖白式地活過一次。”商陸用濕毛巾擦手,“柯嶼,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就是這個微不足道的過程,才真正完成了你對人物的解讀,讓你真正地完成了對一個人物的靈魂納入?”
“寫人物小傳,常常是第三人稱,或者是第二人稱進行,即使是第一人稱的寫法,寫在紙上和演出,這其中對角色的融合度也有質的區別。你說你當時演飛仔很松弛,因為你知道,我不了解你——‘你’的本質,在當時的我面前是不存在的,所以你沒有包袱。我隻認識‘飛仔’,而飛仔的本質由你呈現和定義,這讓你很放松,這是其一,其二,你沒有設計,所以自然而然帶上了你個人的特質,把你的氛圍感發揮到了最好。”
商陸邊分析邊組織語言,“下午我們已經過了一次你的表演模式,一直以來,你都是用表現派的方式去表演,但是,”
說到這裡,他罕見地停頓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一個慎之又慎的重大結論。他再度抬眸時,眸色前所未有地認真、凝重,篤定得如同發光,“——但是,其實你是一個體驗派的演員。”
體驗派。
一個屬於天才的名詞。
許多青年演員的粉絲喜歡吹噓自己正主是體驗派演員,這其實是無稽之談。
在公眾所知的表演領域,通常會將表演體系粗略地分為體驗派、方法派和表現派。這其中的區別如果要請一位科班老師來講述,怕也是頗費口舌的。
“想象你要演一個戀老癖,你怎麼演?”
商陸顯然興奮起來了,“吃飽了嗎?——別吃了——秦姨,把東西撤了。”
柯嶼︰“我……”
我才吃了兩顆蝦!
“馬上要復工了,再瘦三斤。”
柯嶼︰“……”
你他媽。
商陸忍住笑,哄道︰“乖,聊完了晚上吃宵夜,我給你做。”
“……省省吧。”
面都不會煮的完蛋玩意兒。
柯嶼被他哄得沒辦法,心裡雖然不信,卻也跟著血液流速加快起來,以至於連手指都微微顫z。
“如果演一個戀老癖,我會先根據劇本,用標簽式的文字在心裡構築起一個形象,然後通過觀察、提煉和總結,”柯嶼邊答邊思考,“根據劇情曲線和情緒曲線,模仿、設計、豐滿他的動作。”
“這就是表現派。表現派是跳脫的,跳出角色框架,以上帝視角去模仿、拿捏。這也是最容易出成績的流派。”商陸繼續說,“方法派和體驗派的區別很微妙,簡而言之,這兩者都強調從自我出發,形成一種下意識的表演反應,但體驗派更入戲,更獻祭自我。”
“你的意思是……”
“如果是體驗派來演一個戀老癖,他不會去模仿戀老癖,他首先會相信自己已經是一個戀老癖,那種對老年人的癡態、沉迷和糾結的憎惡,不是經由外部觀察設計來達到的,而是讓自己成為這個情境下的個體,自發地去呈現狀態,所以體驗派的表演也會帶上強烈的個人特質,譬如說如果我和你同時都是一個體驗派演員,那麼我演出的戀老癖,和你演出來的,就會有很強烈的區別。”
柯嶼嘗試總結︰“也就是……自發地成為角色。”
商陸眼中流露出沉靜的鼓勵︰“你當時表演飛仔的狀態,是不是就是這樣?”
他認為自己就是飛仔,愛貪兩口海鮮,在港口抽煙,淡淡地敘述自己往來於各個老女人之間低俗的愛情故事,和販賣毒品的生活,絲毫不引以為恥,還帶著時過境遷後的一點自我憐憫。
他不是在模仿一個臆想出的對象,而是把飛仔深深地嵌入了自己的生活狀態,由此呈現了戲裡戲外真假難分的一段表演。
難怪影迷會如此評價︰如果不是知道小島,我甚至會以為這是某個素人真實的獨白。
“謊言在摻雜部分真相時才更真實,表演也是。自發地成為角色,獻祭自己個體的部分真實,去真實地嫉妒、痛苦、悔恨、憎惡、震驚,這樣的表演,才是真正接近人生、接近生活真實的表演。”商陸握了握柯嶼的手︰“怎麼這麼冷?”
柯嶼仿佛怔住了︰“我……”
“從現在開始放棄模仿,模仿需要圖景,”商陸將他的手牽至唇邊吻了吻︰“成為角色不需要。”
柯嶼內心亂糟糟地經受著一波又一波毫無頭緒的沖擊,他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心盲癥在你眼裡好像沒什麼大不了的。”
商陸搖了搖頭︰“我已經做好了為你畫一輩子分鏡的準備,心盲癥對於演員很致命,是你體驗派的天賦讓它沒什麼大不了。”
明叔步履匆匆,打斷了柯嶼想要說的話。
“少爺,出事了。”
商陸松開手,神情未設防︰“怎麼了?”
“甦慧珍毆打孕婦上了頭條,監控視頻裡有連海淵,已經有人猜測枝和少爺是裴家私生子。”
商陸臉色一沉︰“枝和呢?”$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明叔凝重地搖了搖頭︰“下午後就沒有再聯系過。”
“手機給我。”
明叔遞給他,商陸一邊往書房走一邊撥出電話,“問問大哥在不在香港,請他去找一趟裴阿姨,我之後過去。”
對裴枝和身份的隱瞞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情,裴宴恆一定是願意相助的,畢竟,她這種高門大戶出來又眼高於頂的人,也曾為裴枝和的成就驕傲過、與有榮焉過。
又行色匆匆地吩咐︰“德勤飛機在不在?我——”
“——料是裴太太放的。”
商陸的腳步停了下來。
他明白了,這是裴宴恆要清理門戶了。
既然是這樣,他們商家就不好插手了。
裴枝和從出生伊始,就注定是一個犧牲品。裴宴恆不出手還好,出手了,他就是首度要被犧牲、要出現在風口浪尖、被口誅筆伐的那個人。
商陸心裡沉了又沉,長長地深 吸,末了,他平靜地說︰“我來聯系枝和。”
“你顧顧你自己吧。”明叔終於忍不住提醒,“枝和的身份如果曝光,你的就也瞞不了了。”
‧
甦慧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時,裴枝和就在客廳等著。
“寶貝?”她囈語般輕喚,“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她搜腸刮肚了一圈,才想起要說什麼,“你不是應該在裡昂嗎?”
“你去哪兒了?”
“啊,我啊,我,”甦慧珍捋了把頭髮,若無其事地說︰“我去找你美瑛阿姨了。”
兩個小時的推心置腹聲淚俱下,一切都按照她的劇本推進,直到嚴美瑛中途接了一通電話。
那通電話之後,她態度驟然冷淡,隻禮貌優雅地請她離開,說是有要事無法相陪。
甚至連送她回家的司機都沒有安排。
直到坐上商務專車,甦慧珍才在金厲 頭蓋臉的質問中知道了來龍去脈。
可笑的是,她為了安撫嚴美瑛,當中掛斷了金厲無數通來電,錯過了最早的應對時機。
裴枝和垂首坐在扶手椅中,面容隱入濃重的陰影中,良久,他啞聲說︰“那個孕婦自殺了,你知道嗎?”
第112章
“孕婦?哪個孕婦?啊……”甦慧珍把包扔給傭人,雖然心裡雜亂已極,但面上仍很鎮靜地說︰“你說那個會所的姑娘?她不是孕婦,是來踫瓷的。”
裴枝和不敢置信地仰面望著他母親︰“你在說什麼?”
“你怎麼也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媽媽會騙你嗎?她自己手腳不乾不淨想要勾引你爸爸,監控被人剪過了,媽媽怎麼可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