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2無法清晰地回溯到他對A01第一次心動的那天,好像他這短短的一生，從一開始就是愛著他的。

  大約是對A01的愛裝得太多、太滿，他裝不下再多其他,比如他經常會想不起,自己被收養那一天的畫面,他想應當是很幸福的回憶，他甚至想不起自己忘了些什麼，也為此檢查過，但得到的報告結果無疑都是正常的。

  收容中心的醫療技術已經相當發達,既然這裡的檢查結果都沒有問題，那想必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但他記得和A01一起成長的經歷,記得A01像哥哥一樣教他，保護他，也記得A01所有的喜好和偏向。

  當然，他永遠都不會忘記自己面對A01時,那種像野草般瘋狂生長的欲望,他不想隻做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不想隻能和他並肩,無法牽手。

  求而不得的夜晚太多，也太孤寂,所以A02很清楚地記得他對A01告白的場景。

  他們站在實驗室裏，隔著玻璃罩查看樣本,當時的他很輕地叫了A01一聲。

  他回過頭，用和以往一樣沉靜的表情看著他,「什麼？」

  「我……」掙紮一番之後,他忘記了之前組織好的那些措辭,那些複雜的、天花亂墜的追求語,隻剩下一顆跳得好快好快的心。

  「我喜歡你，哥，我從很早以前就喜歡上你了。」

  A01的表情變化並不大，他隻是擡了擡眼，直視著他，像是正在進行某種觀察。

  當時的他以為，A01在確認他的真心，所以他恨不得將自己的一顆心掏出來，給他看，希望他能明白。

  「我沒有騙你，沒有說謊，我可以發誓，哥，你相信我，哪怕你拒絕我，不能和我在一起，至少……要相信我。」

  或許是他當時的樣子太過懇切，又或許是他的表情根本隱藏不了那些情緒，所以當時的A01輕聲笑了笑。

  他說，「我相信你啊。」

  但僅此而已，他沒有對表白做出任何的回應，任由那片野草肆意生長。

  其實A02也有所預料，他知道，像太陽一樣高高在上、完美無瑕的哥哥，不會那麼容易為他落下的。何況他天生就有缺陷，而他們的關係，從他被收養的當天就註定了。

  後來的很多天，A02都十分無措，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和哥哥說話，是以追求者的姿態，還是弟弟的姿態。可他發現，A01不太一樣了，他對他的關心不再局限於過去的範圍，會冷不丁誇讚他的衣服好看，會取笑他耳朵容易紅，或者對他說，「你很可愛。」

  當他真的不由自主給出可愛反應的時候，A01就會觀察。

  施加刺激——獲取反饋——觀察反應

  A01得心應手。

  一直到他們被通知父親病危的那天，在病房門外，心急如焚的他等待著消息。

  突然間，坐在外面垂著頭的A01突然間開口，用有些沙啞的聲音對他說，「我們在一起吧。」

  A02完全是懵的，他在難過的一天收穫了最大的幸福，矛盾得無法形容。但因為A01擁抱住他，對他展現出一副脆弱的、需要安慰的樣子，所以A02沒有猶豫，也抱住了他，說了好。

  美夢成真的快樂壓過了所有細微的疑竇，他仿佛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從一個棄嬰變成如今的研究者、管理者，可以施展他的夢想與抱負，幫助更多像他一樣的人，不僅如此，他還有他夢寐以求的完美愛人。

  不會再有更幸福的可能了。

  他和A01在收容中心的辦公室裏偷偷親吻，在給孩子們登記的時候，偷偷在桌子下牽手。他們一起看馬戲團的演出，一起去父親墓前祭奠，一起窩在頂層的大臥室裏讀書。他很忐忑地把自己的全部交付給A01，但好在，對方並沒有失望，而是投入其中，也會抱著他說愛他。

  這樣就已經很足夠了，A01很忙很忙，所以每次親密過後會很快離開，投入工作，他不想做不懂事的伴侶，所以很欣然地接受，在他離開之前輕輕吻他的手背。

  畢竟，他是會在陪伴孩子們摺紙鶴時，都會祈禱紙鶴能讓A01平安幸福的人。過去的無數種幻想編織成一個巨大的網，令他無處可逃，在一起都是夢了，他不會再去苛求什麼。

  他對自己吝嗇，對A01永遠寬容。

  「你很喜歡看我。」

  聽到這句話，A01的眼睛略微放大了些，但很快，這種細微的情緒就被隱去了。

  A02笑著，摟住他的胳膊，吻了吻他的嘴唇，「靜下來的時候，你總是在看我。」

  這算是喜歡他的標誌嗎？

  不喜歡的話，應該都不願多看一眼吧。

  自我說服令他感覺甜蜜，便繼續向A01索吻，越來越深入的吻。

  他甚至忘了，A01並沒有回答他。

  有時候他覺得眼前的A01是虛幻的泡影，所以他會一遍遍詢問，會想要無時無刻抱著他，給他買情侶的手錶和衣服，和他做任何他覺得被占有的事。

  好像這樣，A01就真實地屬於他了。

  「你是從什麼時候喜歡我的呢？」

  躺在床上，A02會用一種近乎天真的語氣，靠在A01的胸膛，像普通戀人那樣盤問。

  A01的沉默時間有些久，因此A02支起身子，看向他。

  「大概是……你十八歲的時候。」

  他說了一個時間，但並不具體，不過A02一點也不在乎，甚至不覺得他在敷衍，而是想，他回答了這個問題，一定意味著，他是喜歡我的。

  「不過我可不記得了。」他語氣略帶嬌嗔，伏在A01的身上，眼睛亮亮的，很漂亮，「我的記性不太好，感覺經常什麼都想不起來，都不記得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的了。」

  聽到這句話，A01難得地擡起手，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臉頰，「是嗎？我以為你都記得。」

  A02搖頭，「不過大部分都是清楚的。」

  他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愛人的心跳，又自顧自地開口，「如果……一個人的記憶全部消失了，這個人也就不存在了吧。」

  A01沒有回應他。

  反倒是他，用一種甜蜜而鍾情的表情，起身吻了吻他的臉頰，「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我能發明出一種可以永遠保存記憶的辦法，把我的和你的存在一起，這樣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了，對嗎？」

  A01的眉頭皺了皺。

  他很輕地笑了一下，不像笑，像嘆氣，但當時沉溺在愛情裏的A02怎麼會看得到。

  「對啊。」A01低聲附和，帶著點不被察覺的歉疚。

  陷入愛情裏，時間就會過得非常非常快，越是想要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所有時間，A02就發現，他越抓不住那些瞬間。

  不受控制的不隻是時間而已，還有他的身體。

  從某一天開始，他發現自己會莫名流許多鼻血，會突然間感到眩暈，眼前一黑，需要很長時間才恢復。

  他發現自己的凝血功能也出現問題，可無論檢查多少次，結果都是正常。

  這些都是正常範圍內的偏差。

  A01快過生日了，所以這些小事，他都沒有放在心上。

  他用心地準備著慶祝愛人的生日，給他很多很多禮物，請求所有的孩子都給A01寫下生日祝福，再由他小心收集。

  他期待著，如果這一次A01感到開心，說不定他們的關係可以放在太陽下，可以被所有人知道，不用再遮遮掩掩，假扮成兄弟。

  「我給你準備了一個禮物！」

  他從背後襲擊，捂住了A01的雙眼，「是驚喜哦。」

  A01笑了笑，隨手關閉了正在操作的系統，雙手覆在他的手上，耐心地詢問他：「是什麼？」

  「噔噔蹬蹬！」A02笑得像個孩子，拿出了一個大的漂亮禮盒，在他面前打開來，裡面裝著的，是收容中心所有小孩給A01的祝福。

  很明顯，在A01看到禮物的那個瞬間，他是意外的。

  每一個祝福都被A02小心翼翼地折成了愛心的形狀，是他熬了許多天才準備好的。

  「喜歡嗎？你拆開看看，他們也很認真地寫了呢，他們都很喜歡你。」

  他從背後摟著A01的脖子，所以沒有看到A01皺著的眉、迷茫到有些空洞的眼神。

  他像個完美機器人那樣說著謝謝，機械地打開愛心，展平了紙張，靜靜地閱讀，然後做出開心的樣子，讓A02開心。

  「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的！」A02笑著吻了吻他的面頰，「我愛你。」

  觀察反應。

  A01攥緊了手。

  他是不是應該將這些也記錄進去呢。

  一通工作電話把A02叫走，「哥，你慢慢看，我有點事先處理一下，生日快樂。」

  門被輕輕合上，A01暫時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他沉默地看著[成長秀]裏，由他親手記錄下來的數據，不斷地告訴自己，一切為了人類。

  一切都是為了人類。

  可此時此刻，他根本無法說服自己，最初的目標早已偏航。

  A02隻是一個實驗品，他被選中，就是因為他的缺陷。

  他的父親從那麼多孩子裡挑中了他，作為成長秀的主角，克隆出一個個待實驗的樣本，冷凍起來，從第一個A02開始撫養，治療他的基因缺陷，給他關心和愛，給他一個完美的陪伴對象，可愛的朋友和同事，讓他在「快樂」的實驗條件下長大。

  失敗了，死掉了，就換一個。復甦一個新的克隆體，移植上之前的記憶，就這樣一個個傳遞下去。

  A02的靈魂，在無數個樣本裏永生。

  A01自己選擇將自己的位置，從實驗的主導者、觀察者，變成實驗中的人，他貪婪地從A02身上攫取愛和溫暖，再冷酷地把這些情感都記錄成數據，就這樣反反覆覆，他的愛人們一個個進入焚燒爐，再一個個從冷凍艙裏被取出。

  直到不久前，他看到A02咳嗽的背影，瞥見他擦血的紙，問他怎麼了，得到的卻是A02開心地搖頭，否認他身體上的問題，那一瞬間，他發現自己的心傳來遲鈍的悶痛。

  原來他早就無法抽身了。

  他不想要什麼人類永生的偉大成果，不想成為冷冰冰甚至瘋狂的先驅，不想再刺激和測試自己愛的人，他隻想要他活著，想陪他走到最後。

  A01就像個出了bug的機器人。

  他極端信仰裏分叉的偏差，也讓他一直操控的系統，出現了bug。

  嚴格按照樓層劃分的權限，突然間全部開放了。過去A02永遠不可能進入除頂樓和第四層樓外的其他樓層，但那天晚上，他驚訝地發現，他竟然可以去了。

  原本他要等E層的員工來找他，但當他發現自己擁有權限之後，情急之下，自己去往了E層。

  陰差陽錯的，在A01悔過的當晚，A02看到了冷凍艙裏的自己，無數個自己。

  存儲室好大，裡面冷極了，他感覺自己的四肢都已經毫無知覺。他站在空檔的存儲室中心，接受著自己隻是其中一個實驗品的事實。

  很多端倪，在真相揭曉的那一刻浮現。

  原來一切都有伏筆。

  他什麼都不是，不是A02，不是被收養的幸運兒，甚至不是真正的獨立的人類。

  當他失魂落魄離開存儲室，前往E層的其他地方，他親眼看到了那些被焚燒的「廢棄」孩子，看到停留他們屍體的地方，才發現，原來連他視為信仰的一切，也都是假的。

  什麼都是假的。

  他隻是劇場裡被推著走的小醜，A01是那個笑著觀察他，為他鼓掌的觀眾。

  在他殺第一個人的時候，他痛苦地哭了。

  他感覺自己就像個怪物，原來他們都是這樣看待他的。

  原來所有人都在利用他。

  每個人恐怕都知道自己大限將至的時刻，那似乎是一種生命賦予的直覺，A02也不例外。

  一想到自己馬上就要死亡，他就不想讓他們再重新喚醒一個一無所知的自己，傻傻地繼續愛著所有人。

  倒不如血淋淋地結束這一切。

  殺到最後一層樓的時候，A02已經麻木了，他異常冷靜地換下了衣服，洗了澡，在被水沖洗的過程中，他想，A01已經忍受他很久很久了吧。

  這樣才合理嘛。

  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可供他選擇的人，A01怎麼會喜歡上他呢。

  就算不喜歡，也可以死在一起吧。

  他倒著紅酒，加入了毒藥，輕輕地晃了晃手腕。

  走到A01面前的時候，他聽見他說安保系統出現了問題，說監控都看不到了，得加緊維護一下。

  「先別著急工作嘛。」A02站在他面前，笑得很美，「今天是你的生日，先讓我為你慶祝一下。」

  他看起來還是像以前那樣，乖巧，溫馴，對A01予取予求。

  確認了這一點後，A01有些安心地抱住他，讓他坐到自己的腿上，用幾乎從未有過的溫柔，說著他對未來的那些期許。

  大約是他心裡的愧疚積攢得太多太多，所以他描述得很令人心動，親吻比以往更加動情。

  「我買了個新的房子，我們以後可以搬去那兒住，不用在這裡。你生病了，我會找醫生好好治療，你不要害怕，一定會治好的。你也不用瞞著我，我都知道。」

  A01的唇角微微勾著，臉上浮現出愛的神采，「謝謝你，讓小朋友們給我寫信，我每一張都看了。我打算公開我們的關係，反正大家可能都猜到了。對了，知道你喜歡孩子，以後我們也領養一個，再舉辦一個小小的婚禮，怎麼樣？」

  孩子。

  A02笑了，「好啊，你說的，可別忘了。」

  他將紅酒送到A01唇邊，「我們以後會生活得很幸福吧。」

  A01點頭，抿了一口愛人遞來的酒，略帶澀味的甜蜜流淌進身體裡。

  A02轉過頭，摟住他的脖子，像一個稱職的愛寵，訴說著對他的喜歡。

  「我真的很愛你，我想起來了，從見你的第一面起，就愛上你了。」

  「你就站在走廊的盡頭，很好看，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孩子，不過那天，你沒有對我笑，真讓人難過。你那個時候，不太喜歡我吧？」

  A01連忙否認，「不是，我隻是……」

  「不對。」A02歪了歪頭，臉上的表情很天真，「是我的本體。」

  他看到A01變了表情，聽到他不可置信的聲音，也親眼看到他吐出第一口黑色的血，落到他身上，就像是他們命運裏怎麼也洗不掉的污漬。

  「我的記憶不是缺點什麼，就是重複，但有一件事，無論複製了多少次，我都是堅定相信的。」

  A02溫柔地替他擦拭嘴角的血跡，笑了笑。

  「就是我愛你。」

  A01的眼睛好看得要命，就連他此刻眼底的震驚和痛苦，都萬分美好。

  「你呢？」A02嘴角的笑意未減，「你還記得我是第幾個嗎？」

  他吐了好多好多的血，染紅了他送給他的襯衫，血甚至沾上他們的情侶手錶，那些黑色的血像是企圖掩蓋掉他們錯誤的相識，湮沒這份骯髒的愛情，這場無人生還的騙局。

  「你說的未來，真的很美好，可是我們都到不了了。」

  A02微笑著，給了他愛了好久好久的人最後最好的吻。

  「哥哥，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就假裝，他們依舊還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