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呈似乎並不打算和賀予多說什麼,隻問了句︰“謝雪沒告訴你?”
“沒有。”
“那她可能覺得這是我的私事。”
賀予靜了一會兒︰“你和李若秋不合適嗎?”
李若秋是謝清呈前妻的名字。
賀予對那個與謝清呈結為連理的女人印象非常深刻,覺得她有『毛』病,竟然能夠和謝清呈這種又爹又冷的男『性』走入婚姻的墳墓。
在他印象中,謝清呈好像是無欲無求的,就應該穿著工整妥帖的白大褂坐在辦公桌前,身後是卷帙浩繁的書架,身上是冰冷而清醒的『藥』水味。
賀予很難相信謝清呈會去愛一個人,更難相信有哪個人會去愛謝清呈。
可謝醫生確實結婚了。
他還記得婚禮當天,他按著母親的要求去隨份子錢,他去得隨意,甚至連校服都還沒換掉。司機將他載至酒店,他就單肩背著書包,踩著白球鞋,手『插』在校服運動褲的褲兜裡,進了酒店。
謝清呈正在那裡迎賓。
婚慶團隊給他做了妝造,他站在人群中間,身段筆挺,儀態端莊,漆黑的眉目好像落著星辰。司儀在和他說著什麼,四周太嘈雜,謝清呈又個子高,沒有聽清,於是他側過頭傾過身好讓司儀能貼著他的耳朵講,那張臉在旁人映襯下顯出一種觸目驚心的透白,好像聚光燈照著的薄瓷,連輕微的觸踫都會讓之破碎,嘴唇的顏『色』也略淺,像是血凍在了冰層之下。
皮膚如琉璃世界,嘴唇若霜雪紅梅。
賀予雖然不喜歡男人,但他是個很有審美的人。
在那一瞬間,他有了一種感覺,他認為雖然那個叫做李若秋的女『性』長得也非常好看,不過平心而論,賀予覺得她和謝清呈在一起,那求婚畫面或許是這樣的——
謝清呈應該穿著一身白衣,別著慣用的圓珠筆和鋼筆,手『插』在衣兜裡如同高嶺之花般立著,然後用氣死人不償命的語氣,對人家姑娘說︰
“我要和你結婚,你跪下謝恩吧。”
當然,他是個很擅於偽裝的人,他不會說實話的。
賀予背著單肩書包,笑著走上前,站在英俊的新郎和漂亮的新娘面前,說︰“謝醫生,嫂子。”
李若秋︰“這是…”
謝清呈對妻子介紹︰“朋友家的兒子。”
他和賀家有約定,不會在外面說賀予是個病人。
李若秋誇贊道︰“真漂亮,多好看一個孩子。”
賀予很有禮貌地欠了欠身,紳士風度很足,深黑的眼楮帶著微笑︰“哪裡,嫂子您才是真的花容月貌。”
說著,少年從單肩帆布書包裡拿了封好的紅包,很厚,溫文爾雅道︰“祝您和謝醫生百年好合。”
百年好合個屁。
他那時候就覺得謝清呈這種男人就沒誰能忍的了,沒想到這場婚姻竟然真的如此短暫。現在看來他還有言靈的能耐?
賀予忍著幸災樂禍,不動聲『色』地問︰“怎麼就離了。”
謝清呈沒說話。
“我記得她那時候很喜歡你。她和你結婚之後來過我家,那時候她眼楮裡就沒有任何人,只有你。”
謝清呈開口了,他說︰“賀予,這確實是我的私事。”
賀予微挑眉峰。
他打量著謝清呈孤高的樣子,忽然覺得自己出國幾年回來,再見到的這個人,好像有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
只是他對謝清呈的變化並無好奇,所以他最後笑了一下︰“那算了,祝你相親成功。”
謝清呈淺淡的目光瞥過他,也沒說謝,轉身就走。
宿舍門在他身後合上。
因為賀予提起了前妻,所以行在路上,謝清呈不由地就回想了自己和李若秋的那一段可謂極度失敗的婚姻。
謝清呈其實知道謝雪為什麼不和賀予提這件事。
因為他離異的原因是很讓人難堪的——李若秋確實愛過他,但她後來確實又不再愛他了。
她出了軌。
這是謝清呈無法接受的,他這人不知道什麼是愛情,但知道什麼是家庭責任,在某些地方,他的思想是非常保守的。
可她不一樣。
她認為婚姻裡最重要的是愛,不是責任,所以到頭來他們還是鏡破釵分,她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事發後反而哭著指責他眼裡心裡都只有工作,嫁給他和嫁給一張冷冰冰的工作日程表也沒有什麼區別。
這樣的指責其實不無道理,謝清呈知道自己是個沒情調的人。
在這段關系裡,謝清呈其實沒有感受過什麼愛意,她追了他好多年,他後來也覺得也還合適,接觸了一段時間,也就結婚了。
結婚之後,丈夫該做的事情,該盡的義務,他一樣也沒有逃避。
但是她要的不是這樣的婚姻。
謝清呈很有擔當,但他不浪漫,『性』子也有些冷淡。他甚至在床笫之間也能維持著冷靜和理『性』,沒有沉淪,沒有癡『迷』,像完成一項組成家庭後必須要做的工作,盡到義務,可並不那麼熱衷。
她的心漸漸的也就涼透了。
她出軌,回頭對他說︰“謝清呈,你這個人沒有心的。你到今天還是不懂,我想要有愛情,不僅僅是婚姻。”
可什麼是愛情?
謝清呈隻覺得自己頭疼欲裂,不知花了多大的氣力,才忍著不讓自己怒而拍桌。他那時候望著她,望了很久,最後麻木地開口,聲音平靜得像死水︰“那個人喜歡你嗎?他有妻有女,你覺得他對你有幾分真心?”
被問到這句話時,她昂起頭,目光裡燒起了一種讓謝清呈根本就無法理解的東西。
“……我不管他有沒有老婆孩子。我只知道他抱我的時候,至少是熱烈的。我能聽到他加速的心跳。不像你,謝清呈,你乾乾淨淨,從不拈花惹草,你把錢把家都交給我,但你對我的心跳就像個死人心電圖,結婚那麼多年,始終是一條直線。”
“人生在世短短數十年,他曾為他自己不幸的婚姻所束縛,我也一樣。現在我想開了,我可以不要名分,不要錢財,甚至不要名聲,別人說我是『蕩』/『婦』也好,破鞋也罷,我隻想和他在一起。”
謝清呈閉上眼楮,手裡的煙幾乎燒著指腹︰“李若秋,你瘋了吧?這世上沒有愛情,愛情都是人體裡的多巴胺在起反應,是你的激素在作祟,但這個世界上存在責任,存在家庭。你燒昏頭了要和他在一起,他願意離婚和你生活嗎?”
沉默。
然後李若秋眼裡的那種火焰燒得更炙熱且瘋狂了,她最後含著淚,卻無不倔強地對他說︰“我只是不想讓自己後悔。”
“謝清呈,這世上是有愛情的,它或許大逆不道,有悖人倫,或許下賤到泥土裡,骯髒不堪,但它是存在的,和激素和多巴胺無關。”
“對不起,我無法再和你生活下去,因為我現在知道了什麼是愛情。我愛他,盡管那是錯的。”
離婚這麼多年,謝清呈每每想起這段對話,仍會覺得荒謬。
如果所謂愛情就是讓一個人明知是錯,也要頭破血流,明知一腳下去便是深淵,也要執『迷』不悟,罵名,唾棄,道德,生命,底線……什麼都可以不顧。那麼在他看來,這恐怕不是一種愛,而是一種病。
他無法與之共情。
他雖然『性』格很硬,但畢竟直男,還有些大男子主義,妻子出軌,和一個有『婦』之夫跑了,他到底還是受了傷害。
離婚後的那一陣子,謝清呈依舊工作,寫論文,帶學生,平時看不出任何難受的樣子。但是周圍所有人都肉眼可見地發現他迅速地消瘦,臉頰微微地凹陷,說話時嗓音裡都帶著沙啞。
領導出於“萬一他掛了,學校會上熱搜”這樣的擔心,對他噓寒問暖︰“謝教授,你要是身體不舒服就請假回家休息一陣子吧,千萬不要強撐。”
誰料到謝清呈甩了一遝ppt壓縮包給他,是最新授課課件,內容之精細,系統之凝練,領導自問就連自己在頭腦最清晰身體最年富力強的時候,也很難於這麼短時間內完成這樣的工程。
“還要我回去嗎?”謝清呈往辦公椅上一靠,修長十指交疊,薄得像輕紙般的人,瘦得像青煙似的形,抬眼看人時竟仍是清晰,甚至可以說是冷銳的。
“我確實想休息,但請你確定這課件的第一講除了我還有其他人可以做成這樣。”
能做成這樣的人自然是沒有的。
領導也從他如炬的目光中看出了自己學校暫時不會上熱搜——那不是一種將要枯死之人會有的眼神。
但是幾乎沒人知道,為了能夠好好工作,為了能把支離破碎的情緒壓入心底填埋,謝清呈只要回到家,就會坐在屋子裡抽煙,抽得不住咳嗽也不願停下來,幾乎要把自己的肺燻成黑『色』,要把整間房子變成尼古丁的樂土。
他這樣子,被鄰居家的黎阿姨看在眼裡,難受得不得了。
謝家原本家境很不錯,他父母都是非常高階的警司,但後來辦案子出了重要差錯,雙雙被調降到了基層。那陣子謝母又生了病,為了給她看病,他們賣了大房子,住到了滬州市老城區的一條小弄堂裡,日子過得清貧,但結識了不少熱心的左鄰右舍。
謝清呈父母去世的時候,謝清呈都還沒成年,就要擔負起一家之主的責任,鄰居們看孩子可憐,對他們都很照顧,而這些人中,對謝清呈最好的就是這個黎阿姨。
黎阿姨比謝清呈的母親小一點,喜歡孩子,卻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屬於自己的小孩。她幾乎是把謝家兄妹當自己的寶貝看的,尤其是在謝父謝母都離世之後,這個浮萍野草般的女人,和兩個父母見棄的孩子都從彼此身上找到了些不能舍棄的情感。
謝清呈離了婚,黎阿姨以淚洗面了好一陣子,然後又和一個『操』碎了心的老母親似的,打起精神試著給他介紹姑娘。
他呢,也為了不傷黎阿姨的感情,於是都去了,但他其實只是走個過場,而且對於那些女孩子而言,他也並不是什麼很好的選擇——
謝清呈第一次結婚的時候,條件算是很不錯的,他長得俊,個兒又高,三甲醫院的醫生,二十來歲的年紀,風華正茂,前途無量。
唯一的硬件缺陷是他出身不怎麼好,沒有錢。
然而現在,他是個二婚,當大學教授的工資也沒當醫生時高,人也不再那麼年輕了,於是他的缺陷就變得異常嶙峋膈骨。離婚男士,奔四的年紀,無好房無好車,而且還有一個沒有嫁人需要他關照的妹妹在拖油瓶。
臉長得再帥,又不是明星,總不能換來過日子的錢。
姑娘的父母們哪兒能不介意?
相親和戀愛不一樣,第一眼看的說是眼緣,其實是綜合條件,所以發生對話往往是這樣的︰
“工作挺好的吧,能顧家嗎?”
“不能。因為是醫學院教授,講義內容需要很仔細,不能出錯,學生問題也多,經常加班。”
“哦……那,工資收入不錯吧?”
“可能要再任教三年左右才會有提升。但我也不確定三年以後我還會不會在高校。”
“這樣啊……你家裡還有別的親人嗎?”
“……有個妹妹。”
“結婚了嗎?”
“還沒有。”
……
刺探往往尖銳而直白,刀一般把人的條件解剖開,也把對方一開始還懷有希望的笑容削得乾乾淨淨。
黎阿姨知道了,急得厲害︰“哎,相親就是要誇自己啊!這都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別人都是吹牛皮,就儂一上來就把自己往差的說,人家都以為本人會嘴上講的更糟呢,誰知道儂反著來啊!”
謝清呈原本想說︰“我不想再結婚了。”
但是對上黎阿姨焦慮到有些傷心的眼,話到嘴邊就改成了︰“……我習慣了。對不起。”
黎阿姨瞪著他,瞪著瞪著,就有些哽咽了︰“孩子,你說你這麼好,佛祖怎麼就不保佑你呢……我天天燒香天天拜,就是求老天給我家的寶再找一樁好姻緣,那我立刻死了也值得了……”
“黎姨,您不能『亂』說。”
“我這把老骨頭了我還怕什麼呢,你不一樣,你還年輕,要是以後過得不如意,我去了地下,我哪兒還有臉見你爸爸和木英……”
黎阿姨是以堅持給他物『色』各式各樣的姑娘,總希望能撮合成一樁姻緣。
謝清呈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是個心高氣傲的硬漢子,不肯撒謊,也不願意被挑剔,更因為一些原因,他的心境已經和當年與李若秋相親時完全不同了,他已很確定自己不會再和任何人共度余生。
可是以他這種當家男人的『性』格,哪裡受得了親朋好友為他傷心和落淚?他只能接受他們在自己的保護和照顧下過得很快樂。
所以哪怕結果都是可以預見的,他也會為了讓黎阿姨高興些,答應去那些求職應聘般的相親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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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和他相親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兒,叫白晶,家裡有個親戚在大學裡教書,聽說也是某知名醫學院的。而她自己則在滬州最時尚的mall裡做奢侈品專櫃的櫃姐。
流金落玉的沿海城市,最不缺的就是資產億萬的金主,女孩兒終日在揮金如土的高奢專櫃間浸『淫』,聽著往來的男女客戶們高談闊論,不免就產生了自己也非常高貴冷艷的錯覺,看人昂著頭,先瞅一眼衣服logo,把那些穿阿迪耐克的男孩子全部在心裡蓋上窮『逼』的鋼印,好歹套一件prada才配和她搭話。
謝清呈來到咖啡館時,白晶正在和閨蜜打電話︰“哎呀,是的呀,你都不曉得哦,我上班天天都能踫到那種傻『逼』,今天還來了倆母子,兒子穿著什麼不知道,估計是淘寶貨,要不是我職業素養好,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哎,穿淘寶來逛我們專櫃,儂窩發靨不發靨啦。”
做著碎鑽的小拇指翹起來,攪著小杯子裡的咖啡,白晶聽著閨蜜在手機那頭回了幾句什麼,掩嘴直樂。
“那還能買什麼?肯定什麼都買不起呀,我們專櫃一雙拖鞋可能都要他們母子半年工資吧。哎,寶貝,而且我和你說哦,你知道那個男孩子上來跟我說什麼?他跟我說‘你們這裡有棒球帽賣嗎?我媽喜歡運動,她今天過生日,我想給她買一頂棒球帽。’。”
白晶笑得花枝『亂』顫。
“我直接回他說,不好意思哦,我們這個品牌從沒有出過棒球帽,先生您不了解我們品牌嗎?哈哈哈哈,你沒看到他的臉『色』!特別精彩……哎呀,等一下,和我相親的那個男的好像來了,我先不和你聊了,回頭一起去寶格麗打卡下午茶哦寶貝,愛你!mua!”
只可惜咖啡館人聲嘈雜,謝清呈又在找人,所以沒聽見她的高談闊論。
白晶瞧見他左右張望的樣子,又符合媒人描述的“個子很高,很帥,桃花眼,但氣質很冷”這樣的形象,立刻朝他招手︰“hi!是謝清呈謝教授嗎?”
謝清呈走過來︰“嗯。你好。”
白晶上下將他打量一番,最後目光鎖定在了他簡約的t恤上,忽然笑逐顏開,聲音都嗲了八度︰“你好你好,我叫白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