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一章

　　季木還想說什麼，卻發現電話已經掛斷了。

　　他連忙打了過去，可是季樂魚沒有接。

　　是害怕難受了嗎？季木想，也是，季樂魚還那麼小，聽到這個，肯定會難受會擔心，會需要時間消化。

　　他低低歎了口氣，要不是季樂魚對季嶼霄太親近了，他其實並不想用這個辦法，畢竟，季樂魚還只是個孩子，他還太小，沒有必要對一個孩子做到這一步。

　　不過沒關係，季木安慰自己道，等以後他來找自己，他會補償他的。

　　那時候，他只要對他好就行了。

　　季樂魚上了樓，一步步，腳步沉重。

　　他一眼就看到了二年級三班的所在——它就在樓梯口旁邊，此時，前門和後門都開著，學生一部分在教室外嬉鬧，一部分在教室裡玩耍休息。

　　他走了過去，站在後門旁，能清楚看到教室裡的景象，也能聽到有男聲說道，「你為什麼轉學啊？你怎麼突然轉到我們班來了？他們說你爸是殺人犯，是真的嗎？」

　　季樂魚聞聲望去，就見靠近牆的那一排，有幾個男生正圍在一個男生身邊。

　　「你說話啊。」之前那個聲音繼續道，「你爸是不是殺人犯啊？他殺了幾個人？那你呢，你是殺人犯的兒子，你也沒少做過壞事吧？」

　　「你把筆還我。」有另一道聲音響起。

　　「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呢。」

　　那人說著，站在椅子上，把筆高高拿了起來，故意道，「你先說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季樂魚看到有人站了起來，不算太高，和他差不多，他看起來很瘦小，背對著自己看不清臉，正努力想搶回自己的筆。

　　這就是方昕嗎？
　　
　　那個害死他爸媽的兇手的兒子？

　　季樂魚握緊了拳，一瞬間，想衝過去按著他的頭直接往牆上撞去。

　　他該死。

　　他爸害死了他爸媽，害的他叔叔站不起來，那他就也該死，也該再也站不起來！

　　他怎麼還能活著？！

　　還能好好的坐在這裡上課？！

　　季樂魚心裡恨意滔天，他看著那些人逗弄著方昕，看著他們把他推在了地上哈哈大笑。

　　他心裡的猛獸不斷的在嘶吼咆哮，似是想衝出胸腔，去撕咬面前的人。

　　他該死！

　　他該死！

　　他的爸爸媽媽全部都死了，他們家死了兩個人，那憑什麼那個殺人兇手只需要償一條命？

　　他也該付出兩條人命！

　　他的兒子也該和他一起死去！

　　季樂魚咬著牙，狠狠的瞪著面前的人，恨不得撕開他的血肉，讓他也一併償命。

　　突然，上課鈴響了，叮鈴鈴的聲音催促著學生重返教室。

　　有人撞了他一下，疑惑道，「同學，你找誰啊？」

　　季樂魚沒有說話，轉身離開了二年級三班的教室後門，下了樓，往自己班級走去。

　　他一路沉默的回了教室。

　　趴在桌子上，一句話也沒說。

　　林非看了他一眼，見他趴著，還以為他只是犯懶不想聽課，也沒管他。

　　他向來不愛學習，上課睡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林非都習慣了。

　　反正季樂魚有什麼不會的他也會教他，所以他聽不聽課，也無所謂。

　　季樂魚閉著眼睛，卻沒有睡，心裡咆哮著的暴躁與噴薄而出的恨意，讓他的心情久久無法平靜。

　　他的眼前彷彿又浮現了他爸媽閉著眼睛的樣子，浮現了季嶼霄躺在病床上昏迷的樣子，他看著他們，卻無能為力，他握著他爸媽的手，可他們卻再也醒不過來。

　　他一遍遍的喊著「爸爸媽媽」，可是他的爸爸媽媽卻再也不能看著他，抱著他喊他寶寶。

　　在他剛從意外中醒來，得知自己的父母已經不在，季嶼霄也昏迷在病床，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醒來時，季樂魚每晚都蜷縮在季嶼霄的身邊，害怕他也會像他爸媽一樣。

　　他在一夕之間失去了最親的兩個人，他的世界分崩離析，而這些，全是敗那個撞到他們的車的司機所賜。

　　他恨對方，恨到得知他在監獄自殺後感到活該與痛快。

　　可現在，他看見了他的兒子，那個害死他父母害的他叔叔再也無法站起來的人的兒子。

　　他還好好的活著，四肢健全的活著。

　　他怎麼可以活的這麼平安健康呢？

　　他怎麼可以還活著呢？

　　他爸爸殺死了他的父母，那是兩條命，他就也該償兩條命！

　　如果他的命不夠，就該他兒子來替他償還！

　　季樂魚憤怒且憎恨，他不斷的握著自己的拳頭，在聽到下課鈴後，再次出了教室。

　　他又去了二年級三班的教室門口。

　　這一次他還沒走近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

　　之前搶了他筆的人圍著他，不斷的推攘他，嘲笑著他，「還手啊，你怎麼不還手，你不敢嗎？你爸不是殺人犯嗎？你怎麼不敢？」

　　方昕無措的看著他們，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又說不出話。

　　他只是想去上廁所，卻被他們堵在了走廊上。

　　他可憐巴巴的求著面前的人，「我想上廁所。」

　　對方哈哈大笑，「怎麼，你怕尿褲子啊，你尿一個我看看。」

　　方昕頓時更委屈了。

　　「他是不是要哭了？」帶頭的人笑道，「怎麼辦他好像要哭了哈哈哈，你不會是女生吧，還哭鼻子哈哈哈。」

　　方昕不想哭的，可是卻害怕的直掉眼淚。

　　季樂魚冷眼看著，看著他被推來推去，看著他哭出了聲，然後看著他在那些人的大發慈悲下終於跑著去了廁所。

　　他聽到那些人肆意的嘲笑聲，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

　　他沒有靠近一步，靜默的像是影子一般，直到上課鈴再次響起，他才轉身往自己的班級走去。

　　等到第三次，他再來三年級二班的時候，那群圍著方昕欺負他的人似是終於注意到了他。

　　他們看了一眼被自己踹倒在地的方昕，又看向不遠處盯著這個方向，面無表情卻漂亮的過分的小孩，問道，「同學，你幹嘛盯著我們這裡看啊？」

　　他用腳尖踢了踢方昕，「想幫他？」

　　方昕如獲希望般的朝季樂魚看去，卻只能看到他冰冷的厭惡的眼神。

　　「沒有。」季樂魚平靜道，他看著方昕看過來，嘴角溢出了一抹笑容，殘忍道，「我就是看看，我想看。」

　　方昕眼裡的光瞬間灰敗了下去。

　　季樂魚嘴角上揚的弧度愈發明顯，他冷眼看著，心裡卻沒什麼歡喜，那些憎恨與厭惡順著他揚起的嘴角和冰冷的眼神傾瀉而出。

　　他聽到那群人道，「你看起來好像也不喜歡他，要不要過來打他幾下？」

　　季樂魚沒有過去，他知道他推季鑫下水的時候，沒想他死，也知道他讓季槐摔倒的時候，沒想他死。

　　但是現在，他想方昕死，他是真的切切實實的想讓他死。

　　從樓梯上滾下去也好，被車撞死也好，刀子捅進去也好，溺水淹死也好，他想他死，死的透透的，好給他爸媽償命。

　　所以他不能過去。

　　他一過去，他說不定會真的弄死方昕。

　　但他不能弄死方昕，他叔叔會驚訝，林洛清可能會害怕，林非也不允許。

　　所以他不能過去。

　　季樂魚克制著自己心裡的野獸，站在樓梯口，沒有朝前一步，牢牢的把自己釘在那條紅線之內。

　　「不了。」他拒絕道。

　　邀請他的人笑了一聲，心道也是，他看起來和洋娃娃似的，簡直比女孩子還要漂亮可愛，自然不能和他們這幫老師眼裡的刺頭一樣。

　　他沒有再邀請季樂魚，繼續欺負著面前的人。

　　季樂魚就看著，在聽到上課鈴後，轉身離開。

　　等他第四次來二年級三班找方昕的時候，方昕終於是一個人了。

　　他身邊沒了那些欺負他的人，他似是鬆了口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靜的寫作業。

　　季樂魚靠著門看著，有學生見他長得好看，湊過來問他道，「同學，你找誰啊？」

　　季樂魚沒有理。

　　那人順著季樂魚的目光看過去，發現是方昕，好心喊道，「方昕，有人找你。」

　　方昕回頭，就看到季樂魚冷眼看著他，冷漠，厭惡，憎恨。

　　方昕嚇了一跳，完全不明白，他是誰，他又怎麼招惹到了他。

　　他看著季樂魚，也不敢問他到底為什麼要盯著他，默默坐了下去，低頭看書。

　　季樂魚也不進去，就死死地盯著他。

　　那群欺負方昕的人玩回來了，看到了他，好奇的走了過來，問他，「弟弟，你認識他啊？」

　　季樂魚懶得理他們。

　　那人卻是很喜歡他，「弟弟，你是哪個班的啊，你以後跟我玩，我幫你打他。」

　　季樂魚沒有說話，那人伸手想過來搭他的肩膀，季樂魚心裡的野獸倏地跳動，他反手扭住了對方的胳膊，直接把人摁倒了牆上。

　　他正想嘲笑他「就你也配」，卻愣了一下，——不遠處，林非正看著他。

　　季樂魚完全沒想到林非會出現，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看著林非，林非直視著他，神色平靜。

　　季樂魚緩緩鬆了手，走到了林非身邊。

　　上課鈴響了，林非轉身下了樓梯往回走，季樂魚跟在他身邊，沒有說話。

　　一直到了下課，季樂魚都沒有再離開自己的座位，林非轉頭問他道，「你不去看他了嗎？」

　　季樂魚沒有說話。

　　「他是誰？」林非再次開了口，「你上個課間，上上個課間，都在看他嗎？」

　　「嗯。」季樂魚平靜的應了一聲。

　　「他是誰？」林非又問了一遍。

　　季樂魚轉頭看他，突然就很難受。

　　他看著林非，琥珀色的眼裡滿是悲傷，他說，「我想我爸爸媽媽了。」

　　林非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個，一時間有些驚訝，可季樂魚的聲音悲涼了，他看著他，似是要哭了一般。

　　林非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和他說，「乖。」

　　季樂魚也想乖。

　　他也想乖乖的長大，做他父母心裡的好孩子，做季嶼霄眼裡最聽話可愛的孩子。

　　可上天偏偏要帶走他的父母，讓他心裡的恨意增長，讓他沒法那麼乖的活著。

　　他看著林非，眼裡擠滿了委屈。

　　林非看過很多次他委屈的樣子，他最是擅長裝乖裝委屈的，嘴一扁，就似是被欺負了一般，可這一次，他卻緊緊的抿著唇。

　　他是真的很委屈，很難過。

　　林非伸手把他抱進了懷裡，摸著他的腦袋，哄著他，「乖。」

　　季樂魚抱住了他，靜靜地靠著他。

　　他說，「哥哥，我想讓他死。」

　　林非不由心頭一震。

　　他當然一直都知道季樂魚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是從來，季樂魚都沒想過要誰死。

　　哪怕是推季鑫下水的時候，他也一遍遍的強調著，「我沒想淹死他，我會救他，我沒想他死。」

　　可現在，他親口承認，他想讓別人死。

　　這個他是誰呢？

　　林非不太清楚，他懷疑是季樂魚之前在二年級三班門口盯著的人，但那是誰，季樂魚為什麼會突然想讓他死？

　　「不行。」他難得的加重了語氣，「這個絕對不可以。」

　　季樂魚也知道，可是，他真的想殺死對方，他讓他給他的父母償命。

　　「你乖一點。」林非哄他道，「你乖一點，晚上我陪你一起睡，我陪你看電影好嗎？」

　　季樂魚點頭，「好。」

　　林非低頭看他，季樂魚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像是沒有情緒一般，似乎從未說過那句觸目驚心的話。

　　他安撫性的親了季樂魚的臉一下，「你乖乖的，我晚上再親你一下。」

　　季樂魚點頭，看起來真的很乖。

　　林非這才安心了一下，問他，「他是誰？」

　　季樂魚沉默了一會兒，才和他道，「就是他爸爸害死了我爸媽，害的我叔叔現在還坐在輪椅上。」

　　林非震驚。

　　他驚奇道，「你怎麼知道的？」

　　「季木告訴我的。」

　　雖然事後季木又給他打了電話，說了這件事絕對不能告訴其他人，不然他以後就沒法幫他了。

　　可他對季樂魚而言，就如同垃圾桶裡的垃圾，季樂魚完全不在意，更不會因為答應過他而隱瞞林非。

　　林非皺了皺眉，問他，「他怎麼說的？」

　　季樂魚重複了一遍季木說過的話，林非明白了，「他是想挑撥你和你叔叔之間的關係，你別信他。」

　　「我知道。」季樂魚看他，「我當然不會覺得我叔叔有什麼不好，我永遠都相信他，最喜歡他。可方昕的事情是真的，他們班人說他是殺人犯的兒子，他沒有反駁，如果他不是，他就該說他不是，他沒有說不是，那就是他是。」

　　林非沉默了。

　　許久，他和季樂魚道，「那你也別再去找他了。」

　　季樂魚沒有說話。

　　林非想了想，覺得這似乎確實對他有些難，換了個說辭，「如果你實在想去，我陪你一起去。」

　　季樂魚這才「嗯」了一聲。

　　他其實自己也很茫然。

　　他沒法靠近方昕，他怕他一旦靠近，真的會殺了他。

　　可是就遠遠的看著，他也不會開心。

　　方昕被打被欺負他不會開心，他不被打不被欺負，他也不會開心。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又似乎害怕自己去做什麼。

　　季樂魚想不明白。

　　他本能的惡驅使著他的憤怒與不甘，可是他為了不嚇到季嶼霄林洛清，又只能收斂著他的惡意。

　　他躊躇著站在十字路口，迷茫且不知方向。

　　放學的鈴聲響起，季樂魚、林非和平常一樣，一起上了駱嘉的車，一起回了家。

　　他明明在學校的時候還沒什麼精神，一見到季嶼霄卻立馬又笑了起來，眼睛彎彎的，任誰都看不出來他心裡堆了多少複雜擁擠的情緒。

　　「我和爸爸說一聲吧。」吃完飯回到臥室的時候，林非對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