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 杜小倩打開店門時就發覺不對,花少了很多,零零散散沒剩下幾支,像是被洗劫過一樣。
她慌忙檢查了一圈, 發現並沒有少任何值錢的東西, 似乎「竊賊」的目標隻有花而已。
這時, 她聽見了樓上傳來細聲細氣的「喵嗚」聲, 很焦灼的樣子, 上樓後, 奶糖正不知所措地蹲在一個牆角,周圍放了一圈打開的貓罐頭,各種口味都有,把小貓咪圍得密不透風。
然而布偶貓一個都沒有吃, 如同被設了魔法結界, 一動也不敢動。
看到有人來了,奶糖立刻委屈地「喵喵」叫得更響了。
杜小倩忍不住覺得眼前的場景有點搞笑,趕緊拿走兩個罐頭, 奶糖嗖地就從缺口竄了出去。她去給貓碗裡加了貓糧,又開了新罐頭拌好, 奶糖才可憐巴巴地開始吃飯。
上來看到了這幅光景, 她大概知道老板的後遺症又犯了。
老板每次發病,除了消失,還會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試圖以奇怪的方式餵貓。
奶糖是真的餓了, 呼嚕嚕吃著飯,杜小倩摸了摸它的腦袋:「又要我暫時照顧你了,哎呀, 老板不是剛墜入愛河嗎,這怎麼辦呢?」
貓好糊弄,人可不好糊弄。
奚遲上班的時候也發現了不對,他白大褂口袋裡的筆全都不見了。
這對於任何一個醫生,都是毀滅性的損失,無論在其他方麵有多富足,兜裡的筆小於三支,就會很沒有安全感。
奚遲又確認了一遍白大褂前的胸牌,問同在男更衣室的高昊:「你拿我筆了麼?」
「沒啊。」高昊艱難地扣上肚子前麵的白大褂紐扣,捂住兜,「別打我注意啊,昨天又丟兩根,就剩這一根了。」
奚遲眉頭微擰,主要是裡麵有一支他用了三年的鋼筆,是之前霍聞澤送的,他已經用習慣了。
「不會是哪個暗戀你的小護士吧?」高昊嘿嘿一笑,「拿走感受一下我們奚醫生的溫度什麼的。」
奚遲用「你好變態」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坐在辦公桌前,他準備再搜尋一下,拉開左手邊的第一個抽屜。
瞬間,嬌嫩欲滴的紅玫瑰從抽屜裡湧現出來,占滿了他整個視野。
高昊探個頭湊過來,瞪圓了眼:「我靠……一櫃子的花啊!這麼有情調!」
奚遲也愣住了,又拉開下麵的抽屜,同樣被塞滿了玫瑰,散發著甜甜的清香……第三個抽屜也是。
「天哪!」安妍也被吸引過來,「我說一大早進來這麼香是怎麼回事呢,師弟你再看看別處?」
奚遲怔怔站起來,上前打開了靠牆放著的立櫃,像魔法一樣,各種顏色品種的鮮花,在足有一人高的櫃子裡爭相綻放,因為裝得太滿甚至有幾束擦過他的衣角落在地上。
他被馥鬱的花香撞得頭有點暈,木然地打開其餘三扇櫃門,也是一模一樣的光景。
布局可以說是毫無設計感,隻是把所有美好盡可能地一股腦塞進來而已,即使這樣,已經足夠讓人震撼。
「太浪漫了……」安妍倒吸一口氣,「我都沒見過這麼多花。」
高昊也止不住感慨:「這簡直是把花店搬空了,怎麼運進來的啊?」
「不對啊!」聽到他的話,安妍猛然變了臉色,「這個辦公室現在不是隻有咱們仨有鑰匙嗎?我昨晚走的時候鎖門了呀。」
高昊的表情也變得詭異起來:「是啊,不會就是你乾的吧?你一直沒找男朋友是不是暗戀你師弟多年,在沉默中變態了。」
「我還說是你呢,高日天!你老對奚遲勾肩搭背,膩膩歪歪的,我算明白了,你真是變態到令人恐懼!」安妍一臉嫌棄地退後一步。
奚遲的心跳咚咚跳著,他想他很清楚這麼乾的人是誰了。
在背後兩個人的互相指控中,他又回到辦公桌前,拿出鑰匙插進右側一個上鎖的抽屜,擰開。
裡麵靜靜躺著一隻精致的黑色盒子,裡麵鋪了花瓣,中央是一支鋼筆,暗紅色與玫瑰金相配的筆身。奚遲將筆帽打開,看見金屬筆尖上雕刻著一朵玫瑰花,墨水流過的中縫正是花莖。
正在吵架的兩個人又湊過來。
安妍驚喜道:「這是限量款誒,我一直想買的,這人有點品味嘛,那看來不是高昊了。」
奚遲握著筆,有些被氣得想笑。那個人大費周章,就是為了讓他不得不用這根筆嗎?
簡直是瘋子,不可理喻。
「你最近沒認識奇怪的人吧?知道是誰送的嗎?」高昊露出老父親般的擔憂之色。
安妍也附和道:「是有點嚇人,你還好吧?」
奚遲緩緩點了下頭:「大概知道,不好意思,打擾到你們了。」
「說這話我就不愛聽了,讓我挑幾束花就當賠罪咯。」安妍看見他眼中的愧疚,拍了拍他的肩,「你有數就行,哎呀,這個人應該不是上次那個弟弟吧?牛哇師弟!」
奚遲無言以對,隻能默默地移開視線,把鋼筆又塞回櫃子裡。
他必須快點找出這個人格,他咬著牙想,起碼不能影響到自己身邊的人。
下午的時候,奚遲突然收到一條短信。
他沒想到丁立森會發消息給他,從上次陷害他被曝光後,丁立森匆匆辦理了離職手續就銷聲匿跡了。
這個時候,丁立森卻約他喝咖啡,讓人覺得古怪。
但丁立森解釋是和病人相關的事,約的又是醫院附近商圈的一家連鎖咖啡廳,他就同意了。
奚遲到的時候,丁立森已經坐在窗邊的位置等他,麵前放著一杯冰美式。
丁立森胡子拉碴的,鏡片後麵的眼睛裡滿是紅血絲,沖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你去吧台自己點吧,免得你擔心我會害你。」
奚遲對他這種說話方式習以為然,轉身去點了杯拿鐵。
他確實有點擔心,但不是擔心他自己的安危,而是擔心丁立森的。
現在那個人格還在外麵遊盪,可能隨時會做出什麼,他根本無法預測。
奚遲坐下後,直截了當地問:「你有什麼事?」
丁立森推了一下往下滑的眼鏡,也並未寒暄,直接從包裡掏出一個小冊子給他。
「這裡麵都是我主管的患者,我走以後……估計要拜托你接診了。」
奚遲翻看了一下,裡麵記錄得很細致,大多數都是腦部惡性腫瘤術後發現轉移的病人。這些人,生命可能隻剩下了幾年甚至幾個月,因此每一次復查都非常重要。
奚遲十分乾脆地把本子收起來:「好。」
」謝謝。」丁立森罕見地跟他道了個謝,「我就通知他們以後找奚醫生了。」
兩人都喝了一口咖啡,看起來再也沒什麼話可說。
奚遲準備起身告辭,丁立森忽然蒼白地笑了下:「我本來以為你會指責我幾句,或者用那種鄙視的眼神看我。」
沒想到還是往常那副冷淡疏離的模樣。
「沒必要。」奚遲麵無波瀾道。
「你肯定在想『這很無聊』。」丁立森靠上椅背,眼神顯得更憔悴了,「我真羨慕你的好運氣。」
奚遲感到疑惑,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說他幸運,他身邊的人不止一次評價過他很倒黴,總招來一些怪事。
「orcas是你認識的人嗎?」丁立森問。
這不是霍言清用的名字嗎?奚遲心裡一緊,難道說丁立森找的那個黑客就是霍言清?他忽然想起了自己跟霍言清提起這件事時,對方嘴角靦腆又雀躍的笑意。
看他神色微頓,丁立森明白了,苦笑道:「你知道嗎?我跟你初中高中都是一個學校的。」
奚遲麵露詫異,他確實不知道。其實他來科室的這三年,跟丁立森從未正經地交談過,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坐下來聊天。
「也是,我們永遠的第一怎麼會注意到排行榜上跟在自己後麵的人?」丁立森喃喃道,「我一直最討厭你這種清高的樣子,隻會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其餘東西都像瞎子一樣看不見。但現在,我知道了,原來有人躲在你背後的陰影裡啊,我真是一下輕鬆了不少。」
奚遲皺眉看著丁立森鏡片後一閃而過的欣喜。
「你身上發生過的事情我都知道,看樣子你也不是完全了解他呢。」丁立森抬起眼皮,配上發青的眼圈顯得格外陰鬱,「我真期待如果你有一天知道他都替你做過什麼,還能不能這樣淡定啊,奚醫生。」
他的語氣像毒蛇吐信一般令人不適,奚遲臉色驟然冷了下來。
丁立森這句話確實刺了他一下,自從趙曄坤車禍躺在醫院,他每次去查房會忍不住想,趙曄坤的車禍,究竟是不是意外?
如果真的和那個人有關,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
「你說完了?」奚遲把注意力拉回眼前,起身語氣冷冷地問,「沒什麼我先走了。」
丁立森看他站起來,忙道:「其實我今天是想跟你道歉的,雖然做什麼都不可彌補……」
奚遲腳步停下了,抿了抿唇,忽然道:「有個東西你能給我麼?」
「什麼?我都這樣了還有你能看上的?」丁立森苦笑道。
奚遲認真地看著他:「你實驗室裡養的原代細胞還要不要?」
丁立森一愣,隨即低下頭笑了起來,笑得肩膀都抖起來。笑夠了,他抬頭感嘆道:「奚遲,你真是個神奇的人。
說完他揮揮手:「都給你,反正我也帶不走。」
奚遲心滿意足地想,他之前養的那一批細胞長勢一直不盡人意,現在有了它們,課題應該能盡快開展了。
「那我們扯平了。」奚遲告訴他。
「今晚我去拿給你,我淩晨要趕飛機去。」
「好。」奚遲點頭,「不過要九點後,晚上主任開例會,我們都不在。」
「我都忘了,終於不用去開這個會了。」丁立森扯起嘴角,「你就不好奇你的手下敗將要去哪裡?」
「人生自有安排。」奚遲望向他的眼神平靜。
丁立森無奈了:「曾經邀請過你的製藥公司,不過我去隻是做實驗員。」
「也不錯。」奚遲評價道,「你科研思維不太好,但是動手能力很強。」
丁立森睜大了眼睛:「你是在諷刺我?還是其實想安慰我?」
「隻是陳述。」奚遲目光坦然地看了他一眼。
丁立森再次搖著頭感慨:「你真是個神奇的人。」
奚遲走之後,丁立森癱在咖啡廳的沙發上,眼神裡湧動著前所未有的嫉恨,快要燒起來。
明明他已經決定了放下,為什麼奚遲還要這樣刺激他?
剛才他同意給原代細胞後,奚遲眼裡閃過的那種欣喜,純粹得就像得到了糖的孩子,像一把刀紮中他的胸口。
他看得出奚遲是真的熱愛做研究,也真心喜歡醫生這個職業。而他,搞科研是為了升職,把病人清單交給奚遲,也隻是不想再背負這份心理壓力而已。
手裡的紙杯被捏皺,在旁邊店員緊張的注視下,丁立森嘴角笑容詭異起來,他剛才可是知道了個重要信息。
科研大樓,保安大叔剛吃過晚飯,看到門口進來個人。
「丁醫生。」他招呼道,「這麼晚還工作啊。」
丁立森一點頭:「嗯,我忘帶門禁卡了,可以幫我開下神經外科實驗室嗎?」
「好嘞。」
保安大叔熱情地替他刷開了門,丁立森彬彬有禮地道謝。
其實他的門禁卡已經被作廢了,看來保安還不知道他被開除的事。
他穿行在實驗台之間,在奚遲課題組的工位前停下腳步。
實驗室消毒用的酒精十分充裕,丁立森拿起來一瓶擰開,嘩啦啦地潑在地上,倒空後他空洞的眼神忽然一動,又拿了更多酒精邊走邊倒,整個實驗室都彌漫著濃鬱的高濃度酒精味。
丁立森肩膀到手指都在止不住顫抖,不知道是激動還是緊張,摸了幾次才摸出一盒火柴,擦著後橙紅色躍動在他的指間。
他仿佛已經看見了實驗室火焰滔天的景象,眼神興奮地隨著火光閃爍,急促喘著氣。
全都燒成一團灰吧!他們回來以後會有多精彩的表情呢?
下一秒,他的脖子忽然被一隻手從後麵捏住了。
丁立森對上了一雙深琥珀色的眼睛,眼神裡了無生機的陰冷讓他心跳停滯了一秒。
「你廢話很多。」男人散漫的語調裡勾著寒意。
說話同時,男人提小雞仔一樣捏著他的脖子,拿過他手中燃燒的火柴,毫無預兆地朝他嘴裡按去。
丁立森死命掙紮扭頭,還是被火柴頭按上了嘴角,皮膚發出「呲——」的一聲,火柴硬生生地被熄滅了。
「啊啊啊啊!」丁立森的叫聲響徹實驗室。
奚遲在科室開例會開到一半,心中那種詭異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回想起和丁立森告別時對方的眼神,總覺得不太對。
找了個間隙,他起身跟主任請了個假,走出去給丁立森的號碼打了個電話。
聽筒裡隻有長久的「嘟嘟—」聲。
奚遲立即收起手機下了樓,疾步朝科研大樓走去,沒幾分鍾就趕到了樓下。
「奚醫生也來了啊,真辛苦。」保安樂嗬嗬地跟他打招呼。
也?奚遲心中一凜,趕忙按電梯上樓。
電梯門再打開時,他聞到了濃鬱的酒精揮發在空氣中的味道,他皺著眉頭推開半掩著的實驗室門,一眼便看到有個人躺在地板上。
走近一看,果然是丁立森,已經失去了意識,四肢抽動著,嘴唇青紫,口中不停湧出白沫。
他看清了丁立森手裡攥的試劑瓶,心道不好,打電話通知了保安,然後戴上手套上前把人撈了起來。
這時,奚遲看見了原本壓在丁立森身體下麵的一盒散落的火柴。
灑了滿地的酒精,加上火柴,代表了什麼不言而喻。
僅僅想象一下就令人心驚膽戰,丁立森竟然曾經想要燒毀整個實驗室!如果沒有及時發現,科室所有的儀器和實驗成果都會付之一炬,還有他們養的幾十隻兔子和小鼠也會平白喪命。
奚遲的腳步頓住了幾秒,然後動作比剛才粗暴很多地把人拖到了水池邊,打開水管把水灌進丁立森的胃裡,然後催吐,再灌再催,等保安趕來的時候,丁立森的臉已經在水裡泡白了,胃裡的化學製劑也已經吐得差不多了。
他們一起把丁立森送到了急診科,由於丁立森並沒有家屬和朋友在這邊,奚遲不得不在旁邊等著他搶救。
值班的急診科醫生正好是他老同學,驚道:「這不是丁立森那孫子嗎?奚遲!你終於忍不住給他下毒了嗎?」
「……他自殺。」奚遲無奈道。
「哈哈哈我知道!」急診醫生開懷大笑,「看他乾的缺德事,一頭撞死算了,把遺體捐給解剖係還能給教學事業做點貢獻。」
他一邊手上不停搶救,一邊給奚遲說:「就這你還救他,值得敬佩。」
奚遲看他忙,順手幫他把給氧管道接好了,抿唇道:「正好碰見。」
「我明天一定得給你在全院宣傳宣傳,你肯定能評上感動濟仁十大人物之一。」急診醫生繼續嘴貧。
「說真的,今天的事你別說出去。」奚遲認真道。
如果傳出去,在院裡又是一場軒然大波,更何況霍聞澤那個極端人格還在外麵,萬一再做出什麼動作。
「行行行,咱深藏功與名。」急診醫生點點頭。
奚遲看著急診科醫生護士來來往往,不禁又想到,丁立森為什麼放棄了放火,突然決定要服毒呢?
搶救結束時已經是半夜了,急診醫生擦了擦頭上的汗,對他說:「龜孫子現在生命體征穩定,就是消化道被藥燒得稀爛,肯定得受一段時間的罪了。」
「嗯。」奚遲覺得他也算罪有應得。
急診醫生為難地說:「不知道他幾點能醒,醒之前可能要有個人待在病房啊。」
奚遲麵色平靜地點頭:「我會留在這裡。」
急診醫生眨巴眨巴眼睛:「大神,你還是像當年一樣可靠,我要是個女生,死也要嫁給你。」
奚遲眼角微微一抽:「怪不得你跟陳楓關係好。」
「那可不,一個乾急診科,一個精神科,好哥們兒就是要攜手跳大坑。我比他還好點,至少不用擔心扭頭被病人砍一刀。」
他脫口而出後,看見奚遲臉色一下凝固住了,立馬想到奚遲的父親,反應過來自己說了錯話:「對不起,看我這破嘴,真對不起。」
奚遲也立即恢復如常,沖他淡淡笑了下:「沒事。」
坐在病房的椅子上,耳邊隻有丁立森身上連的監護儀規律的電子音,奚遲很快泛起了困意。
反正丁立森就算醒來也動不了,不至於對他有什麼威脅,奚遲打算靠著椅背休息一會兒,可能是拖丁立森太累,沒幾分鍾他就睡著了。
在他呼吸逐漸均勻地睡熟了之後,病房角落裡安靜垂落的窗簾突然被一隻手掀開,從背後緩緩走出來一個身影。
來人的腳步很輕很慢,似乎不敢發出一絲聲響,生怕驚醒了睡夢中的人。
男人走到病床旁的椅子前,低頭用目光貪婪地描摹著眼前人的睡顏。
奚遲頭朝一邊微微歪著,碎發落下來兩縷垂在額前,安靜得如同一幅展開的畫卷,平時冷淡的疏離感被削去了不少,低垂的眼睫卻添了一絲孤零零的脆弱。
讓人想伸手拂去他眉間落的雪。
男人的手指在觸碰到他臉頰的前一刻又停住了,像下了很大決心般硬生生收回了手。
最後,他隻是把手裡的薄毯輕輕搭在了奚遲身上。
奚遲睫毛顫了顫,但沒有醒,唇瓣抿了兩下,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然後又睡沉了。
男人就這樣一直盯著看,好像時間靜止了。
丁立森虛弱地撐開眼睛時,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
不久前捏著他脖子的惡魔,正一動不動地望著奚遲,那雙剛才還像冷血動物般陰寒的眸子裡,此時灼熱的情意翻滾,幾欲滿溢出來。
丁立森恐懼地想,自己剛才明明決定服毒了,為什麼還活著在這裡?奚遲又怎麼會在?這個人準備來乾什麼?
他下意識地驚叫,可化學製劑也腐蝕了他的聲帶,他發不出聲音,隻能無力地試圖在病床上蜷縮起來。
那個人一點要靠近他的意思也沒有,眼神忽然掃過來,帶著刀鋒上的冷氣,伸出一根手指湊到唇邊,示意他——「噓」。
讓他不敢再發出一點動靜。
心電監護屏上丁立森的心率狂飆,沒幾秒又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清晨的陽光從窗簾縫隙裡漏進來,給空氣都結了冰的病房送來了一分生機。
奚遲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正看見丁立森躺在病床上凝視著他,眼神裡寫滿了恐懼。
他站起來轉動了一下酸脹的脖子,走到病床旁,低頭俯視著丁立森,朝他伸出一隻手。
丁立森手指死死抓緊床單,心電圖又開始出現異常波形。
然而奚遲隻是按動了他床頭的呼叫鈴,目光淡淡地掃過他的臉,就像看街邊飄落的一片垃圾一樣。
忽然間,奚遲的眼神頓了頓,昨天光線昏暗加上丁立森戴著氧氣麵罩,他沒有注意到丁立森嘴角有一個嶄新的傷口。
他揭下透明的氧氣麵罩,確認了這是燙傷的痕跡。他想起昨天掉落在地上的火柴盒,有個荒唐又合理的想法沖進腦海,和他的直覺一瞬間產生了共鳴。
他當急診醫生的同學正好帶著人推開病房門,看見這一幕,激動道:「哇哦,我期待的拔氧氣情節終於發生了嗎!」
奚遲表情無奈中透著無辜。
急診醫生哈哈大笑,過來徹底摘掉了麵罩:「他也不用這個了,換成鼻氧管就行,他家人已經聯係上了,很快就到,你趕緊回去休息吧。」
「好。」奚遲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薄毯,遞還給他,「謝謝你。」
急診醫生摸不著頭腦:「這毯子不是我的啊?怎麼回事?你是不是累暈了。」
奚遲緩緩眨了眨眼,突然間明白了什麼,默默把毯子收回來。
「我知道了。」急診醫生露出浪笑,「昨晚誰給你蓋的吧,可以啊我們奚醫生魅力不減當年,短短幾小時就把我們科哪個醫生還是護士妹妹迷倒了。」
「不是。」奚遲撇開視線,落在被風微微吹動的窗簾上。
走的時候,奚遲對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丁立森說:「既然你醒了,我會馬上報警,好好交代你打算燒毀實驗室的事。」
丁立森麵色一下子變得更慘白,這比死讓他更難受,閉上眼睛忍不住發抖。
「臥槽你還準備燒國家重點實驗室?」急診醫生怒火中燒,「好好養病,病好了,就能去蹲局子了!」
雖然叮囑過不要外傳,第二天這個大新聞還是不脛而走,飛遍了整個醫院。
奚遲來上班的時候,所有同事見到他,都不約而同地露出佩服的眼神,又隱約透出一絲同情,接著語重心長地嘆一口氣。
連中午去醫院食堂吃飯的時候,阿姨都笑眯眯地給他多打了一份排骨。
下班之後,他甚至接到了他母親的電話。他們平時聯係得並不頻繁,今天打來,肯定是得知了什麼。
「遲遲,聽說你同事在實驗室自殺,還準備放火,被你抓住了,你沒受什麼傷吧!」一接起來對麵就響起了女人風風火火的聲音。
奚遲無奈地笑笑:「沒事,怎麼連你也知道了。」
「哎,當年跟你爸在一起的時候,我也認識了幾個你們醫院的阿姨。雖然離婚了,我跟她們還時常聯絡聯絡呢。」女人不無炫耀之意地說道。
「佩服。」
他媽媽跟他完全不同,心直口快,跟誰都能迅速熟絡起來。
「吃飯沒有啊奚大夫?」他媽媽樂嗬嗬地問。
奚遲的表情也跟著鬆懈下來:「吃過了,你們呢?」
「剛吃完,你妹妹去上補習班了,我和你何叔叔隨便煮了點麵。」
奚遲笑了笑:「她不是才五年級,就要補課麼?」
「現在的孩子都這樣,一周補五天的都有,唉,我總覺得她腦子沒你那麼好。」
「這話你可別在何叔叔麵前說。」
「何叔叔就在旁邊呢。」對麵女人笑道,「你等等,他有話想跟你說。」
不等他出聲阻止,對麵就換了人。
「奚遲,是我,最近工作忙嗎?」溫和醇厚的男聲傳來。
比起剛才和他母親通話時的鬆散,奚遲的聲音顯然禮貌和生疏一些:「還好,手術日加班多一些。」
「明天中秋節,回家來吃飯吧?最近有人送了我一些好茶,咱一起品品。」
果然,奚遲心想,還是他母親了解他,知道她來說的話,自己一定會找理由推脫掉。因此每次讓他回家,都是他繼父開口,讓他抹不開麵子拒絕。
他猶豫道:「我不太確定手術幾點結束,就……」
尤其是這種節日,他覺得自己過去總不太合適。
「沒事,」對麵爽快地說,「我們等著你。」
沒辦法,奚遲第二天還是去了。
一進門,他媽媽和繼父就熱情地接過他手裡提的東西。
「回自己家還帶什麼東西呀。」方琴笑眯眯地埋怨著。
何俊良也是笑容滿麵:「菜馬上就好了。」
「媽,何叔叔。」奚遲微笑著打招呼。
趴在餐桌上寫作業的小女孩抬起頭來,脆生生地喊:「哥哥!一起拚樂高嗎?」
方琴回頭吼道:「寫你的作業!就想著玩。」
小女孩癟癟嘴:「作業天天有,我多久才見一次我哥啊。」
奚遲走過去,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寫完,我陪你拚。」
小女孩兩眼放光:「耶!哥哥最好了!」
何俊良在一旁笑道:「知道你要來,她死活不肯回自己房間,非要在這裡寫。」
他招呼奚遲:「來吃點水果吧。」
奚遲在沙發上坐下,方琴去廚房跟保姆一起忙活去了。
「也就你回來她才親自下次廚,我不知道多久沒吃上你媽媽做的水煮肉片了。」何俊良說著遞給他一塊西瓜。
奚遲接過:「謝謝叔叔。」
何俊良打開了電視,裡麵傳來晚會熱熱鬧鬧的背景音。
「這普洱真的不錯。」他給奚遲倒上一杯茶,眼尾笑起來有幾絲細紋,「最近實驗還順利嗎?」
奚遲抿了一口茶:「新課題剛起步,還在摸索,不太順利。」
「壓力別太大了,偶爾也出去走走,最近我經常去登山遠足,下回周末可以一起去。」
「爸!」小女孩看他們開電視又不看,晃著椅子喊,「我想看綜藝節目。」
「恬恬,你回屋裡寫作業去。」何俊良板起臉故作嚴肅。
小女孩跑過來晃他胳膊撒著嬌:「求求你了,隻看五分鍾。」
男人也繃不住臉上的表情了,敗下陣來:「就五分鍾啊。」
廚房裡飄出飯菜的香味,客廳裡放著小孩的毛絨玩具,女人喜歡的花束,男人喜歡的音響,誰都能看出這是個普通又幸福的家庭。
奚遲瞄了一眼牆上掛的鍾。
七點四十,他至少還要待兩個小時再走才合理。
他不想來這裡並不是因為何俊良對他不好,相反,何俊良溫和,開明,把他當朋友一樣相處。說實話,比起奚長明,何俊良還更符合他對父親這個形象的想象。
可這些年短暫的相處中,每當他看到他們手忙腳亂地照顧嬰兒,因為恬恬要在幼兒園演出連夜縫製玩偶服,在恬恬拿到學校演講比賽第一時紅了眼眶……他總有種局外人的感覺,甚至感到些許的手足無措。
他總歸是不好意思去承認,他偶爾會嫉妒自己幾歲大的妹妹。
恬恬把電視頻道調到了一個熱播的綜藝節目,邊看邊晃腿,咯咯直笑。
「你那個服毒自殺的同事怎麼樣了?」何俊良突然問。
奚遲愣了一下:「已經脫離危險了,就是消化道的腐蝕傷需要治療。」
「你們待在實驗室化學製劑多,一定要注意安全。」何俊良叮囑道,「我之前看新聞有學生喜歡用燒杯喝水,結果錯拿成硫酸的。」
他邊說邊皺著眉搖頭。
「還好當時你盡心救了他,是你這孩子會做出的事。」
「你們在說什麼呀?」恬恬扭過頭來看著她爸爸。
何俊良認真地對小女孩道:「恬恬,你知道麼,你哥哥曾經也救過我。」
奚遲拿起了麵前的茶杯,垂眸遮擋住自己眼中湧起的波瀾,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他平日紋絲不動抓著手術刀的手指,此時正微微顫抖。
就在剛才,他忽然意識到,他送他繼父去醫院的那天,有一絲不同尋常。
那是他高考完的暑假,他母親和繼父正在籌備著結婚,他也處在要填報誌願的重要人生關頭。
很多家長聽到孩子想學醫會感到自豪,但與之不同,當他對母親說自己想報a大臨床醫學時,像做賊一樣心虛,好像自己一腳踏進了親生父親的陣營,對她來說是一種極大的背叛。
和他預想的一樣,平時對他引以為傲的母親大發雷霆,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如果堅持要學醫,就和她斷絕關係,再也不要回家,她也不會替他的學業掏一分錢。
當時他心高氣傲,脾氣又倔,直接一言不發地收拾東西從家裡搬出去了。
最後是他繼父從班主任那裡打聽到他的住址,帶他去附近的一家餐廳吃飯。
本來他們之前就沒說過幾句話,坐在滿桌的美食前誰都沒動,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何俊良先把一個抹茶慕斯推到他麵前,笑容寬厚:「嘗嘗這個,不是很甜。」
奚遲一直低著頭,象征性地挖了一勺。
「你媽媽這幾天也很後悔吼了你,一直把自己關著生悶氣,飯都沒怎麼吃。」何俊良告訴他。
奚遲抿了抿唇,情緒擋在垂落的睫毛後麵,隻是問了句:「那她現在同意我學醫了嗎?」
「這個……你也知道你媽媽的脾氣,你放心,我保證盡快說服她。」
奚遲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你們的婚禮是兩周以後吧,我媽這個人有時候脾氣急,又爭強好勝,主要是這麼多年她一個人帶著我,不得不這樣。希望……叔叔你以後多包容她一點,別跟她計較。」
何俊良一愣,怎麼感覺這孩子說出了一種臨終托孤的感覺。
麵前的少年襯衫下的肩膀清瘦單薄,盡力克製著,卻被白淨的膚色出賣了眼周的一圈紅。
「不管怎樣我還是會學醫。」奚遲捏著勺子的指節有點泛白,垂著的眼睛快速地眨了幾下,「我可以自己供自己讀大學,不會經常聯係她,也不會去打擾你們新家庭的生活。」
何俊良忽然笑起來,伸手過去拍了兩下他的肩膀:「哎呀,你這孩子,在想什麼啊?」
現在回想起來,奚遲自己都啞然失笑,那時候的他自以為成熟,其實還是個小孩子。
何俊良笑完,表情又認真起來:「奚遲,你媽媽最愛的人永遠都是你,你們永遠是最親密的家人。我呢,沒有給人做長輩的經驗,你也大了,所以我就想和你做個朋友。」
他說著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奚遲,道:「你這樣的年紀,就能找到想用一生追逐的事業,我覺得很了不起。這個錢就當我對朋友的投資,等你成了名醫,叔叔老了生病就靠你了。」
奚遲這才抬起頭,把卡推回去:「我不能要。」
「就當我借給你。」何俊良堅持要給他,「等你媽媽想通了,你回家再還給我。」
奚遲收回手,猛地站起來,桌布被帶得晃了一下,銀行卡掉在了意大利麵裡。他表情有些慌亂,看了一眼何俊良,拉開椅子匆匆地跑出了餐廳。
如果他當年直接跑了,事情可能會大不一樣。他在等紅綠燈的時候,冷靜下來很多,覺得自己剛才太沒禮貌了,至少應該回去和何叔叔說聲謝謝。
他推開餐廳的門時,卻發現所有人都慌亂地圍成一圈,而何俊良倒在地上捂著胸口。
「讓一下!」奚遲喊著沖進人群裡,跪在何俊良身側,對服務員道:「快打120。」
憑著之前因為興趣學的醫學知識,奚遲摸了一下他的頸動脈跳得很緩慢,呼吸短促,嘴唇青紫,又見他手指緊緊抓著左胸前的衣服。
「何叔叔!」奚遲喚回他的意識,問道,「您現在是左側胸痛嗎?您以前有沒有犯過心絞痛?」
何俊良冒著冷汗,痛苦地點了點頭。
「可能是急性心梗……」奚遲邊低聲說道,邊把何俊良扶成半臥位,何俊良的呼吸頓時舒緩了一些。
他抬頭問服務員:「有沒有硝酸甘油或阿司匹林?」
服務員也沒見過這陣勢,慌張地搖頭。
「我有隨身帶的藥。」人群中一個老奶奶忙走過來遞給他。
救護車過來之前,奚遲就在他旁邊一直守著。
等奚遲的母親趕到醫院時,何俊良已經搶救過來轉危為安了,醫生跟他媽媽說:「還好你兒子反應及時,處理得當,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這種年紀能冷靜成這樣,難得啊。」
奚遲在旁邊目光猶豫地看了一眼方琴,方琴眼圈瞬間紅了,把早已比自己高了的兒子摟緊懷裡,哭了起來。
因為這次事件,他和母親又重新開始說話,再後來對他學醫的事,方琴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一切都重歸平穩,直到他繼父中毒的兩天後,奚遲收到了一個快遞。
裡麵隻有一張銀行卡,和一張紙條。
他拿起紙條,上麵寫著一行字:密碼是你的生日。
他一開始以為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給的,去查詢了一下餘額,整個人怔在了at前麵,他父親一輩子也不可能掙得到這麼多錢吧。
寄件人無從找起,他隻能帶著震驚和疑惑,把這張卡鎖在了櫃子裡。
直到十餘年後這件事被何俊良提起,他腦海裡忽然一凜。
和銀行卡一起寄來的紙條,雖然字跡略顯稚嫩,但和醫院停電那天他收到的紙條,應該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當年他繼父的發病,該不會是……?
奚遲握著茶杯,讓自己冷靜下來,一般沒有藥物會導致急性心梗,而且出事後餐廳立刻把所有飲食送了檢查,並沒有異常。
但至少他確定,那個人當時是在場的。
他躲在哪裡悄悄觀察著這一切?又扮成什麼身份出現的?顧客?後廚?或是服務生?
奚遲的記憶飛速回溯,四周的色彩衰退遠去,眼前的場景回到那一天。
他又變成了十六歲倔強而敏感的少年,和何俊良相對坐在餐桌前。
何俊良在溫言相勸,而他一直盯著桌布的花紋不說話。
這時,一個穿著西餐廳黑色製服的服務生從側邊走上來,看樣子是新手,上菜動作非常緩慢,倒像是在偷聽他們交談一樣。他全程低著頭,看不清臉,將托盤中一杯果汁拿起來,片刻後又放下,換了另一杯放在何俊良麵前。
奚遲忽然起身,緊緊抓住了他要收回的手。
一瞬間,餐廳裡所有的人都被定格住了,包括他對麵正在說話的何俊良,連同他們身後老式的掛鍾都停擺。
隻有被抓住的服務生緩緩抬起頭,一雙深琥珀色的眼睛裡光芒流轉。
奚遲愣住了,對方看起來同樣是十六七歲的少年模樣,五官線條比現在多了一分清秀,如風吹過薄荷葉般乾淨。
沒有他想象中陰冷戲謔的眼神,少年笑得甚至有一絲害羞,如同被戳破了心事,聲音裡失措和雀躍都是藏不住的。
「哎呀,被你發現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入v啦,v後還是日更,有時候會有雙更,感謝大家的陪伴,寶貝們留個評論給你們發紅包呀~啾啾啾
(ps受的繼父真的是心梗,和攻無關,瘋批雖然瘋,但在本文中沒有傷害正麵角色的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