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遲握著這件無辜的睡衣,指尖陷進柔軟的布料裡,側臉隱約發燙。
他明明提前收拾好了東西,究竟是什麼時候被掉包的?他總有種對方一直在暗中窺視著他的感覺。
進了房間關上門後,霍野也覺得四周的空氣逐漸升溫,心中暗罵周雷瞎摻和。
看見奚遲一直站在行李箱旁不動,他清了下嗓子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奚遲動作有些僵硬,「我去洗個澡。」
酒店的浴室是磨砂玻璃牆,雖然透不出什麼來,但在暖色的燈光下,隱約可見裡麵的人影。
霍野坐在床邊,低著頭視線定在手機上,屏幕上是一個編曲的app,他打算把新歌再修整一下。
不遠處的水流聲綿密,濕漉漉地鑽進他的耳朵裡,把他腦海中的音符曲調全都沖走。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低聲嘟囔了一聲「靠」,向旁邊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根準備往外走。
走了兩步他似乎想到了什麼,折回去把那支煙連著剩下的一整包都丟進了垃圾桶。
奚遲洗完澡,退無可退,不得已換上了那套睡衣,絲滑的布料滑過每一寸皮膚,都讓他有一種羞恥感。
扣上最上麵一顆扣子,他看向鏡子,看見裡麵自己的臉格外紅,不知道是蒸汽熏的,還是因為他的心情。
明明是一件很正常的睡衣,除了比他自己的睡衣貼身一點,領子寬鬆一點,大小也剛剛合適。
可就是完全合適,才讓人莫名更加羞恥。
奚遲咬著牙吹完頭發,推開浴室門走出來。
霍野應聲抬起頭,眸光一頓。
怎麼說呢,他設想中奚醫生的睡衣,應該也是那種有些古板的深色棉質那種。
現在所見,並不是不和諧,柔滑的絲質布料和一排直扣的襯衣樣式,就如同清冷禁欲的人此時麵頰到鎖骨浮現的一層淡粉。
是過於考驗他的定力。
霍野聲音裡摻了一絲喑啞:「我去洗澡。」
等他出來的時候,奚遲已經縮進了被子裡,但燈還是通明的。
奚遲剛才瞥見垃圾桶裡的一整包煙,看他走出來,撐起身問:「你怎麼把煙扔了?」
「戒煙啊。」霍野瀟灑地說。
奚遲覺得自己能想到原因。
霍野走到他旁邊的那張床坐下,盯著他道:「你肯定很討厭煙味。」
奚遲一怔:「你怎麼知道?」
霍野眼裡勾起狡黠:「那天我剛抽完煙,你在車上睡覺,我給你蓋衣服,手靠近的時候你皺眉了。」
奚遲心裡像被輕戳了一下,垂下眼簾:「你不用這樣改變自己的習慣。」
過了一秒,他又補充道:「但從醫學的角度,吸煙會使肺癌的風險增加三到十倍。」
聽他一本正經的語氣,霍野靠在床頭輕笑道:「奚大夫說的對,而且你前男友不抽煙,我要比他做的更好。」
奚遲抬眼對上他眸子裡的勝負欲,不知道該說什麼。
「早點睡吧,明天還要早起爬山。」霍野說著,伸手把大燈關了,隻留下他那側的一盞小夜燈。
「這個燈會影響你睡眠麼?」他問奚遲。
光線很弱,奚遲答道:「不會。」
他想,霍野留一盞燈的習慣,大概是因為他曾經總是被關在漆黑的房間裡,一睜眼就是黑暗。
一片寂靜中,他一時不能入睡。
剛才看見了趙氏集團的標誌後,他就在想,霍忱的表現似乎是和趙家有恩怨,而周秘書也曾說過他想要報仇。
屬於趙家的度假山莊、霍野不適的感覺,這個地方肯定很關鍵。
他聽見霍野翻身的聲音。
「你睡著了麼?」他放輕了聲音問道。
霍野喉結滑動了一下:「沒睡。」
他喜歡的人就躺在不遠處的床上,沐浴露的味道不停往他鼻子裡飄,他能睡著就不正常了。
奚遲的聲音傳過來:「你這次來,感覺到難受了嗎?」
「現在還沒有。」霍野答道。
「周雷說你很討厭他叔叔,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跟我倒沒什麼。」霍野停頓了一下,「是我聽周雷說,他叔叔年輕時跟著老板起家,那個年代風氣還不像現在這麼清朗,他們就鑽灰色地帶撈錢,這地方當年是個衰敗的工廠,但他叔叔隻是表麵管控著工廠,私下進行一些見不得人的交易,甚至他老板手下的人犯了錯,被帶過來以『工傷』的名義弄殘疾了……」
奚遲聽得心驚,表麵上山清水秀的地方竟藏著如此多齟齬。
「關鍵他叔叔跟我們講起這些事,那種得意的姿態,就像在炫耀自己的功績一樣。」霍野語氣裡止不住的厭惡,「跟他一張桌子吃飯都讓人想吐。」
這種人確實惡心,奚遲想,周雷叔叔的老板,顯然就是趙鵬升。
他忽然有了個大膽的猜測,當年霍聞澤和霍以辭遭遇的綁架案,會不會就和這個廢棄工廠有關。
這樣的話,霍忱的一些行為,邏輯也就清晰起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在靜夜中傳進霍野耳朵裡。
「不該在睡前跟你說這些的。」霍野道。
「沒事。」奚遲聲音平靜道,「我隻是想到了新聞裡別的案件。」
霍野的聲音含著笑意,因為躺著的緣故格外慵懶低沉:「周雷他們肯定想不到,我們倆現在在聊這個。」
奚遲看出他們三個撮合的意圖,此時也覺得有一絲好笑。
也好,霍野想,起碼他現在冷靜多了。
「晚安,奚醫生。」
房間裡重歸安靜後,奚遲沒多久就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另一張床上的人忽然睜開了眼,翻身下床,在奚遲床邊站定,借著夜燈的光靜靜凝視著他。
奚遲側身躺著,呼吸均勻而平穩,唇角鬆懈下來,睡衣領口墜向一側,露出了鎖骨的線條,看起來毫無防備。
霍忱的目光放肆地黏在他身上,緩緩地掃過,欣賞著這幅景象,然後俯身靠近。
他的鼻尖離奚遲的皮膚隻剩一寸,仿佛野獸在找尋下口的位置,慢慢移動著嗅聞獵物的氣味,眸子裡閃著興奮的光芒。
奚遲似乎覺得有點癢,縮了一下。
霍忱戀戀不舍地撤回去一些,眼神又定在他的唇瓣上,伸出手,拇指指腹在他緊閉的唇上輕輕磨蹭過。
溫軟的觸感,讓人的神經拚命放著電流,他眼神暗了暗,加重了一點動作。
奚遲睫毛輕輕顫了兩下,仿佛已經這麼做了很多次,知道他快要醒了,霍忱的手撤了回去。
眼前人的呼吸又綿長起來,他才再次靠近,低下頭在奚遲唇角印下了一個吻。
稍得到了一點滿足似的,他把奚遲的被子往上掖了掖,然後轉身換上衣服,打開門走了出去。
第二天清晨,奚遲和霍野同時被鬧鍾吵醒。
坐起來,他們又一起往對方那邊看了一眼,霍野呼吸明顯一滯。
奚遲一向整齊的發絲在枕頭上蹭亂了,有一小簇發梢翹了起來,眼神迷蒙地看著他,表情又特別認真。
有點可愛到過火了。
他略顯狼狽地從床的另一半翻身下去,走進洗手間,又洗了個早晨的澡。
奚遲看清霍野的一刻鬆了口氣,他其實擔心到了這個地方,霍忱會不會突然出來,搞出什麼新的突發事件。
看來沒有。
他們洗漱後,去另外三個人的房間敲門,大家約好了早上一起去山上看日出。
然而,沒有一個人成功被叫起來的。
霍野直搖頭:「我就知道。」
於是他們隻能兩個人出發,山腳下已經零零散散有了一些遊客,他們踏上了石階開始向上走去。
山間的空氣清新,帶著樹木和泥土的氣息,頭頂上偶然傳來清脆的鳥鳴聲。
奚遲小時候在老家時,也時常在清晨上山,跟在背著簍子的爺爺身後,偶爾撿到鬆果、奇形怪狀的石頭、還有蘑菇。
有一次摸了蘑菇後過敏暈倒,他還被緊急送到了診所。
想起了很多珍貴的回憶,他心情也跟著輕快起來。
霍野一路跟他聊著天,說上次爬這座山,孟一文眼神不好,把樹枝當成蛇,差點從半山腰掉下去的事。
奚遲也想起了他爺爺曾經把真的蛇看成藤條,講出來把霍野聽得心驚膽戰。
山不算高,他們說著話,感覺沒過多久就上到了山頂。
這個位置確實視線絕佳,四周的山脈一覽無餘,奚遲甚至能看自己家鄉方向那座山。
等待中,他忍不住問了在老劉那就在想的問題。
「他們三個去簽約,你會感覺遺憾麼?」
他能看出霍野很重視這幾個朋友,但現今他們簽了公司,未來也許避免不了漸行漸遠。
霍野薄唇抿了起來,過了片刻道:「其實那天我也想過一起簽約,但是我不能。」
他轉過臉看向奚遲:「我之前跟你說過的秘密,現在告訴你吧。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出來的,我有記憶起,就是被關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裡,不知道自己曾經是什麼身份,有沒有什麼親人朋友,和外麵的世界有什麼聯係。」
「我唯一的念頭,就是從那裡逃出去,成功之後,我覺得從此什麼東西都束縛不了我,我可以隨意去做想做的任何事,因為我本來就沒有根源,也不用在乎很多旁人要在乎的東西,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實存在。」
「直到我遇見了你,我開始想證明我是真實的,想找到聯係這個世界的紐帶。」
奚遲有些怔然地聽著,雖然這些他都知道,但仍然會覺得心酸。
「沒辦法,我找不到證據。」霍野嘴角彎起來,笑容裡稍有一絲落寞,「但我能寫歌,創作出的音樂被很多人喜歡,也能喜歡一個人,難道不算是確切的證據麼?」
說話間,朝陽從遠方的山脈中升了起來,穿破雲層,綻放出奪目的光,將他們眼中的一切都染成了金色。
奚遲忽然有種沖動,想告訴霍野他確實是存在的,他有身份,有和其他人一樣的根源。
周圍的人群都在歡呼,陽光映在霍野眼裡,很快他又恢復了往日張揚肆意的模樣。
奚遲準備開口又抿起了唇,他不確定現在的時機是好是壞。
下山時,山上居然下起了太陽雨,大家紛紛拿起外套撐在頭頂擋雨,從樹下歡聲笑語地跑過。
到了半山腰,才終於遇到攤販在買雨衣,是個老奶奶,隻收現金,好多人隻能悻悻離開。
好在奚遲還保留著帶錢包的好習慣,買了兩件雨衣,穿上後因為行動有點不方便,他放回錢包時脫手掉在了地上。
霍野率先蹲下替他撿了起來,然後又拿紙巾去幫他擦上麵的雨水,紙巾沾去內層的水漬,霍野的動作突然僵住了。
奚遲也意識到了問題,心裡猛地一跳,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自己的錢包裡層夾了張照片,是上次在水族館放進去的拍立得。
相片裡,霍言清和他穿著同色係的衣服,兩個人都眼中帶笑。
霍野盯著那張和自己可以說一模一樣的臉,眼神震動。
奚遲心想,剛才不知道,但現在的時機,肯定是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