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婆娑。
寒山寺的鐘聲陣陣悠長, 驚飛了一群棲息在枝頭上的黑色鳥雀。
白衣少年手中捧著一盞青色的寒爐,垂首斂眉。
上了三炷香後將寒爐輕輕放到木盒,再用青石板蓋好, 覆上一層冷水, 看著它晃悠悠沉入深不見底的地下,連泡泡都沒能冒起。
“施主, 這樣便好了。”
一旁的僧人低聲念著,忍不住出聲道,“您是如何得知我們寺千年前古稱的?”
宗辭眉眼中噙著哀思, 目光停留在水面,直到那片木板沉入不見, 這才收回了視線。
他朝著僧人露出一絲淡到幾乎看不到的禮貌微笑,也不回答, 而是沉默地轉身,踱步離開。
寒山寺是一座千年古寺, 千年前曾是楚國的清泉寺。後來江山易主,時光推移, 便鮮少有人記得它當初的名字。
這一回,宗辭過來,是要帶著厲愁落葉歸根的。
既然是楚國人,那就合該葬入皇陵內。可惜這麼多年, 皇陵早就不知被多少盜墓賊光顧, 宗辭便只好帶著骨殖爐來了這裡,也算是留個念想。
寺外, 烏發白衣的男人正端坐在輪椅旁。
今日陸洲城正下著朦朧小雨,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路上。放眼望去前來進香的香客一個個撐著油紙傘,稀稀疏疏。
看到天機門主後, 宗辭收起臉上的思緒,重新展露一個淺淡的笑容,快步走了過去。
千越兮輕輕扣住他的手,為少年掃開額發,輕輕頷首。
事實上,厲愁當初根本就是直接消散在了空中,莫說是骨灰了,就連衣物也沒能留下。
所以這骨灰,也是宗辭火化了自己先前那具厲愁用骨血親自做成的軀體,堪堪用作紀念罷了。
若是正常死亡,如今執掌了天道的千越兮自然能夠調動六道輪迴。可是厲愁是以獻祭的方式,生生補全了宗辭的靈魂,沒有逆轉的可能。
說是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也不為過。
旁的不說,就算厲愁曾經的確有愧對他的地方,但一切的偏見和過去都消散在了那塊龍印上。
那是他的親弟弟,厲愁變成那副模樣,宗辭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但也好在千越兮是天道,即便是最不可能的絕境,也能找到一線生機。
若是能夠搜集厲愁的骨殖,放在天地死角,蘊含靈脈的地方溫養,也許無數年之後,消散的靈魂能夠在天地間重組,重新輪迴轉世。
雖說希望縹緲,宗辭依舊沒有放棄。
總之只要有一點點可能,都要去嘗試的。
下一站是西域。
沙塵暴在天空中飛揚,黃沙漫天,惶惶然看不清前路。
可惜戈壁的風沙再大,也無法沾染仙人的衣角半分。
天機門主垂首,看著少年將另一個木盒埋到荒無人煙的死亡沙漠深處,並未動用靈力,而是親手一鏟一鏟挖開沙土,推到不遠處戈壁石林後的方向。
石林背後,便是小半年前興起的魔門。
魔門的勢力雖說具體而言,不過是一些鬼修邪修烏合之眾。但其中有一個人,卻是整個修真界都不敢小覷,甚至僅僅因為他一個人,所有人便自動將魔門列為一個大勢力。
中途,千越兮妥帖地為少年擦去指尖沙土,偏頭問道:“要去魔門看看嗎?”
“不必了。”
宗辭望了眼那片石林,收回目光,“他早已經叛出師門。”
縱觀厲愁這一生。
童年流離失所,認賊作父。後又因為莫須有的仇恨,一輩子踽踽獨行在復仇的道路。
到頭來,大仇沒能得報,為愛放棄仇恨,卻是是非轉頭已成空。
甚至就連拜入師門,當初也是懷著滿腔仇恨。更別說後來墮入鬼域後,整個鬼域都盼著這位鬼域之主不得好死。如今厲愁身死道消,鬼域張燈結彩,歡欣鼓舞。
白衣少年盯著地上被他掏開一片的小土坑想,兜兜轉轉了這麼久,厲愁依舊無親無友,孑然一身。
鬼域的人記恨他,修真界的人懼怕他,太衍宗的人早已將他除名,更莫說其他人了。就連清虛子這個,同他也未有多少師徒之情。
“而且——”
宗辭猶豫了一下,“到底只是無關人罷了。”
清虛子如今到底是個怎樣的情況,沒有人比宗辭更清楚。
那日在陸洲城,清虛子的情況就不容樂觀,魔念入腦,多半落得一個徹底瘋魔,不得善終的下場。
奇怪的是,等了這麼久,宗辭也沒有在修真界收到渡劫期魔修大開殺戒的消息。如今一切塵埃落定後,想起這件事,難免有些奇怪。
當然了,要是真的出現了這樣的消息,千越兮一定不會不插手。而清虛子的墮魔又是既定結局,畢竟在宗辭的印象裡,旁的不說,清虛子的確厭魔入骨,清高自傲。
雖說無甚關係,脫離師門時也鬧得很難看,但如今看到曾經的師尊如此,不說心有怨懟埋恨,到底只覺得那些都過去了,命運唏噓罷了。
遠一點的地方,風聲夾雜著竊竊私語飄了過來。
“尊上似乎又閉關了,據說這次閉的是死關。”
“死關?這也不知道要閉關多久......”
“當初尊上還在太衍宗的時候,據說一閉關就是十個甲子,如今這才進去月余呢,估摸等我們壽元已盡,尊上都不見得能出關。”
邪修沮喪道,“唉,原以為清虛老祖墮魔,我們便能多了個倚仗,可如今看來不過奢望罷了。”
“劉兄莫怕,”另一位邪修寬慰他,“外人並不知魔門現狀,如今的日子總也比以前要好。”
......
邪修本來在修真界的地位就不高,還是人人喊打的存在。他們這些機靈的,看到點苗頭便來投奔魔門,沒想到竹籃打水一場空,如今難免怨聲載道。
千越兮靜靜地看著少年蹲在地上,也不確定他是不是聽到了遠處那些斷斷續續的對話。
對於仙人的耳力來說,這點距離根本不成問題,說是千里眼順風耳也不為過。可看著少年平靜的面容時,天機門主又打消了心頭這點疑慮。
罷了,不知道也好。
有些事情,不知情或許才算好事。
烏發白衣的男人闔眸端坐在輪椅上。
風輕輕揚起他的墨發,同少年散落飄起的發尾糾纏在一起,安靜地像是一幅永恆的水墨畫。
旁人或許會不清楚,但如今已經執掌天道權柄的千越兮卻清楚到不能再清楚。
在那深深淺淺的石柱背後,那扇與世隔絕的洞府裡,青衣魔尊正閉目於蒲團之上。
若是有人有幸打開石門,正好能夠得見天光疏疏漏漏從頭頂灑下,落到清虛子如雕塑般僵硬的臉龐。
男人早已沒有了鼻息。
傳說中得道高僧佛子坐立千年屍身不腐,火化便得舍利子。
清虛子雖然比不得佛門佛子,但渡劫期的□□也堪比金身聖體,不說萬年不腐,千年不腐還是做得到的。
月余前,心魔想要吞噬清虛子,徹底將他拖入魔淵,與自己融為一體。於是便製造出了一場逼真無比的幻境。
心魔皆是誕生於己身,並非外力,而是心病的一種。渡劫期的心魔有多麼可怕可想而知,若是清虛子真的選擇了沉溺於幻境,同心魔融為一體,恐怕現在凡界早就生靈塗炭。
的確,清虛子差一點就要中計了。
夢境裡的白衣少年那麼聽話,那麼乖巧,會抱著劍在主峰上一筆一劃,會甜甜地笑著說:“雲兒是師尊一個人的雲兒,雲兒當然永遠不會離開師尊身邊。”
心魔洞察了清虛子所有的欲/望和渴求,就連幻境裡的那個凌雲也找不出任何錯處,同清虛子記憶中一般無二。
只可惜——
青衣魔尊笑了,他抬手摸了摸少年的頭,輕聲道:“雲兒說的極是,那的確是一個可怕的夢。”
心魔臉色驟然扭曲。
因為覆在它頭頂的那隻手忽然裂變成一隻紫黑色的魔爪,毫不留情地將頭顱挖走鮮血淋漓的大半。
它不敢置信地咆哮:“怎麼可能,你怎麼敢——”
清虛子卻笑得譏諷,“以為天衣無縫,實則不過自作聰明。”
“你連他一根頭髮絲都不如,還妄想東施傚顰?笑話。”
他的雲兒從來都是一個不聽話的壞孩子。
心魔演地太過拙劣,拙劣到讓清虛子沒有絲毫代入感,以至於興致缺缺。
“你是故意的。”
到了這個關頭,心魔還有什麼不懂?
清虛子分明從始至終根本就沒有被它蠱惑。
它盯著清虛子,滿臉鮮血,恨恨地道:“你魔念早已入腦。即便不同我合為一體,你也同樣會墮入殺戮魔道,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死在幻境中難道不比死在坎坷現實要好?”
心魔不甘地說:“我便是你,我知曉你心中最深沉隱秘的渴望,能夠為你編織出最真實的美夢,為何要如此對我?!”
“對你?你也配?”清虛子掀了掀脣,嘴角綴著一絲顯而易見的嘲諷。
說完這句話後,青衣魔尊便不再言語,而是閉目養神,全力調動周身力量,一舉衝向心魔。
“我要是死了,你也會死!”心魔驚恐地高呼,“你瘋了嗎?”
是瘋了。早就瘋了。
早在入魔的那一刻,清虛子就瘋了。
在意識消散,心魔凄厲嘶吼的最後一刻,清虛子恍惚想到。
他生平最厭惡入魔者,沒想到崢嶸半生,最後落得如此下場。
哪怕是到現在,一切事情如走馬燈回放時,清虛子都不曾後悔。
唯有一件錯事。
一步錯,步步錯,滿盤皆輸。
只是——
為人師長,應當以身作則。
當日他既然清理門戶,如今……也理應自隕,以免禍害天下人。
清虛子這麼想著,彎了彎嘴角,意識永遠地消散在了天地間。
正在這時,白衣少年拍了拍手,從地面上站了起來,“好了,我們去下一個地方吧。”
千越兮收回了看向那處洞府方向的視線,淺淺笑道,“好。”
風沙呼嘯,漸漸散去。
熱烈的陽光從雲層背後抬頭,將熾熱的陽光鋪撒在金黃的砂礫之上,烤得滾燙。
所有人都以為清虛子閉的是死關。
但誰也想不到,那扇沉重寒冷洞府的蒲團上,只有一具含笑的僵硬屍體。
黃沙陽光綿延不絕,遮住了深深淺淺的沙丘。
剛剛圍在一起討論的邪修早已不知去處。
對於魔尊閉關的事情,他們更多的是失去了主心骨一般的遺憾。但鑒於清虛魔尊余威,恐怕這千年來都無人膽敢前去打擾,生怕惹上殺身之禍。
無人得知,早在一個月前,清虛子就選擇了同心魔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