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辭睜開了眼睛。
入目依舊是一片黑暗,甚至就連鼻翼間縈繞的血腥味也熟悉無比。
他等著力氣和靈魂完全歸於體內後,這才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熟練地翻身下床。
靈魂轉移也不是一次兩次,熟能生巧,完全不會有第一次靈魂轉移時的緊張和慌亂。
宗辭已經下定決心,好在他上次從鬼域離開的時候就囑咐了厲愁,讓鬼域之主準備好去黃泉遺跡的必備物品。如今只需要找到厲愁,先得把這個靈魂只能停留在鬼域一天的事情解決,就能安心去黃泉。
這件事情宗辭必須速戰速決。不然他的靈魂若是長時間沒有回到陸洲城,天機門小童們絕對會傳信給千越兮。屆時遠在天機門的千越兮還指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
宗辭想著,順手往耳後一撈,撈個空才意識到自己如今已經換了一具身體。
這具身體因為百分百仿照淩雲劍尊來捏造的,不說外形,就連銀色發冠,衣物,全部都如出一轍。回回都讓習慣了少年身量的宗辭相當不習慣。
他這麼想著,低頭把鞋子穿好,邁步就往前走。
大概是走到第三步的時候,白衣青年驟然停住腳步,面色陡然警惕起來。
在不遠處的黑暗處,玄衣男子負手而立,大半張臉都隱匿在黑暗裡,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曉他到底在那裡站了多久。
宗辭緩了片刻才回過神來,“怎麼不出聲?”
厲愁卻仿佛充耳未聞,有如魔怔。
他定定地看著面前的白衣青年,黝黑的瞳孔一片深邃,明明面無表情,卻無端讓人毛骨悚然起來。
許久,他才低聲道:“師兄應當是知道清虛子的事情吧。”
清虛子?
宗辭高高提起的心驟然又放下些許。
提到這個,宗辭才想起,自太衍宗廣場自己脫離師門後,厲愁還沒有在他面前說過同清虛子有關的話題。再怎麼說他們也同出一個師門,彼此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撇開自己的事情不論,當日在朱雀城外,厲愁道出他其實是齊國太子的過往,宗辭心裡就明白,他同清虛子應當便是不死不休的關係。也無怪乎他算計師兄,叛出師門,又同清虛子死戰一場。
如今,清虛子入了魔,對厲愁來說,應當是快事一件吧?
“他入魔了。”
宗辭明顯也不是很想在這個曾經的師弟面前談論曾經的師尊,於是便只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鬼域之主嘴角似乎僵硬地彎了彎,又很快拉平,卻沒有如宗辭的意揭過這個話題,反而道:“那師兄可知道清虛子緣何而入魔?”
緣何而入魔?
宗辭在心裡苦笑一聲,他比誰都清楚,卻也決計不可能說,“不知。”
“哦?”
厲愁挑了挑眉,忽然踏前一步。
男人的身影高大寬闊,即便比起前世的淩雲也分毫不差,甚至還因為常年浸淫權力,身居高位,帶上了不怒自威的詭譎氣質。
他早已經不是那個沉默佩著劍跟在白衣師兄背後的小師弟了。
“清虛子向來最疼師兄,原先在主峰上的時候便是如此。即便是下山雲遊,每到一處,也總會有人恰到好處的來幫忙。”
少年意氣風發,懲惡揚善也是需要代價的。他們兩個太衍宗首座弟子和二弟子下山歷練,即便師尊離開宗門雲遊,靈石法寶,符咒丹藥這些尋常修士需要算著用的東西也未曾稀缺過,反而一路上他們甚至算得上遊山玩水,衣食住行無一不精。
宗辭本就是清虛子疼愛的大弟子,身上這等黃白之物從未少過,每隔一段時間掌門還會惦記他們,發佈任務讓外出宗門弟子稍些必備之物過去。實際上也都是清虛子暗中的吩咐。
除此之外,歷練中途總是有驚無險地多。那時淩雲的修為已經分神,在修真界都算是冉冉升起的新秀。尋常的大勢力,或者分神階以上也不可能觸清虛老祖的眉頭,來找他兩個弟子的不痛快。再者淩雲天賦異稟,能結交當然不會得罪。所以每到一處修真界的地盤,那些宗門宗主,城主,一個個都趕著上來鞍前馬後。
再之前,就算清虛子未曾下山的那段時間,他雖然收了厲愁為徒弟,指點上面卻遠遠不及當初指導年少宗辭的十分之一用心。
當初宗辭練劍,一招一式,一筆一劃,清虛子即便不出現,也會在神識裡處處留意。更別提還有每月一次的例行考校,傳授新口訣時手把手的教導。
面對厲愁,他直接扔了本劍譜過去,莫說是考校了,就連指點也少。甚至就連少數幾次指點,都不過看了幾眼,冷冷地道:“這個年紀,同你的師兄差遠了。”
這要是換做另外一個同他們師徒兩沒有仇恨的小師弟,恐怕這會兒就已經記恨上自己師兄了。也好在厲愁雖然表面裝作一副沮喪並且發奮努力的樣子,卻根本沒往心裡去,反倒激起了他的勝負欲。
然後,厲愁就發現了。清虛子對淩雲,實在是寵愛有加。
那並非尋常師尊對弟子的寵愛,近似於偏執的溺愛,早就越了界。可惜總是當局者迷。
厲愁冷眼旁觀著,從來不曾當個好人開口提醒。
如今千年已過,物是人非,兜兜轉轉,沒想到清虛子竟然入了魔。
聽聞這個消息的厲愁自然長笑三聲,喜不勝收。
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去找清虛子的麻煩,清虛子反倒作繭自縛,自己讓自己入了魔,可謂是大快人心。所以如今說這話時,他的語氣明顯上揚,愉悅無比。
宗辭皺眉,“你想說什麼直說便是,不要拐彎抹角。”
他能敏銳地感到厲愁話中有話。
要是想要談論清虛子,早在一個月之前,宗辭剛醒來的時候就可以談了,何必等到今天?
“還是師兄瞭解我。”
厲愁卻笑,只是笑容怎麼也到達不了眼底。
他看著宗辭,眼眸又黑又深,像是懸著一片寒潭,忽而道:“聽說師兄同天機門主結為道侶了?”
這並不是個難以回答或者需要回避的問題。
再說了,整個修真界都知道的事情,鬼域作為其中一大勢力,不可能不清楚。
可就在宗辭準備回答的時候,鬼域之主又自言自語,“也是這般大事,修真界都傳遍了。”
“怎麼也不見師兄說一聲,我還想同師兄討杯喜酒呢。”
這語氣很輕,內裡和著意味不明的笑意,輕到近乎夢囈,偏偏讓宗辭寒毛直立。
不知為何,直覺告訴宗辭,如果再繼續這個話題,很有可能會發生一些不太妙的事情,於是他頓了一下,轉移了話題。
“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的話未免太過浪費時間。這次我來是想告訴你,我意已決。但在此之前,得先解決靈魂今晚便會回到凡界的事情。”
厲愁沒有回答。他的臉色在明明滅滅的燈火下更顯蒼白,鬼氣森森。
一時間,整個黑暗的房間裡只有一盞油燈在幽幽燃燒,落針可聞。
“黃泉本就是魂魄安息之處,只要入了黃泉,魂魄便是鎖在內裡,若是不從黃泉大門走出,永世都會被困在那裡,直到鬼氣將□□蠶食完後蠶食靈魂,而後魂飛魄散。”
他望著白衣劍修蹙起的眉心,局促般笑笑,“不僅如此,遺跡裡除了蠶食生命的鬼氣,還有一片能夠製造幻境的迷霧。時間流速也同人界不同,黃泉三天,人界便是一月。”
“師兄最好還是考慮清楚了,黃泉可不是什麼過家家的地方,稍不留神便是屍骨無存的下場。即便是同我一起,也有可能殉葬在那遺跡裡。”
厲愁的語氣十分輕快,不像在描繪一場生死冒險,反倒透著股難言的纏綿悱惻,“若是在遺跡裡出了什麼事,天機門恐怕不得把鬼域踏平。”
“越兮不是那樣的人。”
宗辭冷冷地道:“注意事項說完了?說完了那便走吧。”
男子攏在玄色長袖下的手指深深收緊,在宗辭看不到的地方,眼底浮現出一片洶湧翻滾的暗色。
即便是清虛子,宗辭都不曾在他面前有過這般冷冽果斷的態度。不過是道侶
道侶而已。
這兩個字就像一把尖刀,刀尖佈滿倒刺,深深紮進了鬼域之主的心口。
沒有人知道厲愁在聽到那個消息時,究竟有多麼震怒。
他覬覦了千年的財寶,如今卻被人輕而易舉地奪取,宣誓主權。
那憤怒足以蠶食厲愁的神智,足以將他小心翼翼埋得極深地瘋狂盡數挖出,滔天烈火席捲一切,像是要拖著世間萬物墜入深淵。
忍耐。必須忍耐,如今時機未到。
厲愁一遍遍地這麼告訴自己,似乎這樣就能按下自己心頭竄起的無名暗火。
眾所周知,天機門主是沒有感情的。
如果只是結為道侶的話,也許是奉了天道的指示也有可能。
晉入渡劫後,厲愁對於整個世間的理解都重新刷新了一邊,甚至隱隱約約摸到了那個成仙的門檻。所以對於天機和天道的感悟也愈發深刻。
宗辭前世是拯救過蒼生的大功德之人,厲愁想,應當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天機門主才會處處護著他。
想必這次也是。是的了。
厲愁驟然鬆開手心,壓下瘋意,低低笑開,“既然師兄去意已決,那我們便即刻動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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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相隔萬里的天機門裡,千越兮和唯一一個留在天機門的小童一起,將千萬張紅紙貼到大殿的四周。
穿堂風輕輕從殿門吹過,呼啦啦一下將那些紅紙吹散,配合著長明於殿內的蠟燭,像是一片片明滅翻動的紅浪。
“門主,貼好了。”
用靈力貼上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張紅紙後,小童緩緩飄回到地面,作揖行禮。
“好。”
千越兮溫和地道:“回信可準備好了?”
“回門主的話,都準備好了。”
天機門主頷首,“那便退下吧,不要讓任何人靠近這裡。”
說完,他又不放心地叮囑一句,“若是鶴十四來,須得讓它歇息一下再出發。多喂他些雪蓮,莫要走漏了風聲。”
“是。”
伴隨著天機門小童的離去,大殿內再次重歸一片靜寂。
最後一縷風悄悄從尚未來得及閉合的門縫裡鑽進,揚起幾片紅紙。
待到朱紅色大門完全閉合,幽冷的燭光瀲灩,將殿內照得通明。
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張密密麻麻的紅紙上,赫然用墨書著同一個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