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鈞狠狠吸了口氣。
當晚,他第一次獨自入睡。束鈞翻來覆去睡不著,煙塵的話一句句在他腦內回蕩。
太荒謬了,讓人沒有半點實感。可煙塵為此痛苦了幾個月,不像是心血來潮或者突然崩潰。驗證起來其實很簡單,若是他能再見到煙塵,問起今晚的事便好。
只是束鈞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他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相見。
束鈞用枕頭蓋住腦袋,抱住煙塵的杯子,開始嚴肅地思考。假的也就罷了,如果煙塵說的是真的呢?煙塵在團圓夜的淚水,煙塵這大半年的變化,《侵蝕》那些奇怪的規則……通通有了解釋。
束鈞閉上眼,一顆心慢慢往下沉。
煙塵第二天沒來,第三天也沒來。他像一個不曾存在的幽靈,就這樣穿過自己的生活。約莫一周過去,冬日的雪徹底消融,最終的模擬測試馬上就要開考,煙塵照舊沒有出現。
兩盆桔梗緊挨在一起,長勢喜人。束鈞衝著缺少對手的沙盤遊戲發了會兒呆,站起身來。
阿煙給過他足夠的線索,他能利用——煙塵的母親來休養,勢必會選窗外景色不錯的現成地方。煙塵那晚是坐公交到這裡,他當時害怕,勢必沒有坐太長時間。
而且他的住所附近還有玩家常住。
束鈞將沙盤改為市中心地圖,開始挨個排查。
滿足所有條件的地方只有一處。市中心的花園酒店,有位黑鳥隊員在那裡包了個房間,長久居住。
“靦腆清秀的小男孩?”被束鈞詢問,那隊員愣了會兒。“我沒什麽印象,不過除了我以外,這裡的確還有人長住。好幾次了,我看到個女仆帶著餐點上樓。我跟她搭過兩句話,她的雇主住的是V4……V4幾來著?反正就是V4區域,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謝謝。”
V4是最高檔的區域,只有5間房。束鈞沒有第一時間敲門,他悄悄跟在清潔人員背後,窺視每一個房間。
只有V41房始終沒人清理。清潔人員像被催眠了似的,看都不看它一眼。
“你在幹什麽?”束鈞剛打算進一步調查,便被個經理打扮的人逮了個正著。“這裡是貴賓區,不是小孩子玩鬧的地方。”
束鈞打了個哈哈,被人拽著領子揪去正門。
“對不起,對不起。”他咧嘴賠笑,“我只是來找黑鳥隊的哥哥,找錯房間了。”
那經理板著臉點點頭,轉頭回了酒店。
……找錯才有鬼。束鈞翻了個白眼,憑著一張厚臉皮,牛皮糖似的悄悄貼回去。經理許是沒料到回馬槍來的這麽快。回到座位後,他利落地啟動光屏,完全沒注意到蹲在裝飾樹叢裡的束鈞。
“束鈞,不,S-001還在追尋祝延辰的蹤跡,目前已經找到了V4區。”
“盡快清空房間。”
“祝延辰那邊如何了?”
“祝先生已經教育過他了。祝延辰會在17日來處理夏夫人的遺物,存下數據當個念想。”
“為什麽要拖到17號?早點解決不好嗎,這樣還得等三天。”
“17號是訓練學校的模擬測試時間,S-001不會前來干擾。”
“明白,那我再當三天經理。關於S-001的事……”
束鈞沒再看下去。
他隻記得自己在附近溜了幾圈,好顯得自然些。在那之後,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家的,也失去了饑餓或乾渴的感覺。他的世界徹底破裂了,但周遭環境太過平和美好,這份衝擊越發顯得虛假。
之前的日子,他只需要煩惱學校的成績,每日的三餐。如今他看著遠方忙碌奔走的人們,都會打心眼感到恐懼。
……虧煙塵撐了那麽久,束鈞的心臟擰成一團。
煙塵那晚來過,並且被家裡人發現了。《侵蝕》的人肯定不會希望玩家們發現真相,煙塵這算是向他告密,八成會受到懲罰。看這樣子,他們不太可能再見面了。
自己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一旦他表現得太過明顯,或是將這件事告訴別人……先不說別人會不會相信,大家說不定都會被處理掉。
或許這是最合理的結局。煙塵就此消失,像他人生中的一簇焰火。而他懷抱著這個可怕的秘密,假裝自己一無所知,慢慢尋找後路,或者乾脆就此認命。
……假裝個屁,認命個屁。
自己無力改變現實,而生在“另一邊”的煙塵,眼看著要被負罪感壓垮了。
現在的他太過弱小,救不了他的同胞。但他至少還有力量,去救自己最重要的人。
知道這個世界是假的,很多事情就好辦多了。束鈞望向豪華的酒店建築,心裡有了個主意。
他不接受這樣的分別。
模擬測試在校內舉行。測試分為單人模擬戰和戰術規劃,對於小孩子來說,怪物投影和沙盤縮影足矣,校方沒有在《侵蝕》內開設考場。
束鈞戴好能力模擬手環,考官將它激活。按理來說,他接下來要進入格鬥間,去和怪物投影戰鬥。
結果束鈞衝考官笑了笑,一飛衝天。
這裡才是“遊戲”,所謂的“能力模擬”手環才是真的技能道具。而這個手環理論上能在場外使用,那麽就讓他好好使用一番。
束鈞無視了考官的憤怒喊叫,向市中心的酒店飛去。
V4區在酒店頂層,視野極佳,有著漂亮的大窗戶。束鈞浮在空中,望向窗內。
他的煙塵正站在窗戶那一邊。十幾天不見,煙塵憔悴了不少,好不容易結實點的身體又變得瘦削。他驚愕地望著束鈞,雙眼仍看得出紅腫。
束鈞能聽到由遠及近的警報聲,他做了幾個深呼吸,衝煙塵一笑。
“阿煙,站遠點。”
煙塵剛退後幾步,風刃飛出,玻璃應聲而碎。
“束鈞,你……”
“走吧。”束鈞扶上失去玻璃的窗框,“我帶你走。”
煙塵使勁搖頭:“父親已經知道你了,我……我跟他求了情,如果你這樣繼續,你會——”
束鈞笑了笑。
他伸出手,一把抓住煙塵的手腕。風在他的身體和牆壁間聚集,將他彈離了窗口。
技能一旦開啟,無法即刻停止。風將束鈞往城外推去,他手腕上還掛著他面色青白的摯友。兩人在城市上空飛著,無數警衛追蹤器從背後跟來,被束鈞的風刃逐一射下。
剩余的追蹤器開始反擊,灼熱的光束穿過束鈞的身體。鮮血將他的學生製服染得透濕,可束鈞只是齜牙咧嘴,雙眼始終看向前方,並未慘叫出聲。
怕疼痛之中放開煙塵,束鈞一把攬住他的腰,讓他抱得更穩。
“別鬧了。”煙塵怒吼,“快住手!”
“我知道,我要放開你,你就跑了……阿煙,你求了個什麽情?”
“……”
“告訴我嘛。”束鈞又吃了一擊,疼得直抽冷氣。
“父親讓我選。”仿佛過了一個世紀,煙塵移開目光。“只要你不將事情鬧大,他可以隻抹掉你關於我和真相的記憶……我也可以選擇把你帶出去,按他的話來說,當‘寵物’,養在家裡。”
這話是他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你的風異能很強,他要留著。他會選個用不上的劣質軀體,把你的思維塞進去。”
“哦,你們已經能做到這個地步了呀。”束鈞僵硬地笑了笑,在空中靈活地轉了個圈兒,又躲過幾道光束。有一道光打穿了他的腳背,很痛。
可他從未這樣清醒。
“所以你選了哪個呢?”他問道。
煙塵伸出手,捂住眼睛:“你猜得到。”
束鈞歎了口氣,親了下他的發頂:“是啊,我猜得到。”
“但我哪個都不想選。”煙塵的身體有點顫抖。“我——”
“挺好,我們至少還有時間告別。”束鈞咧嘴笑道,“我也知道你的想法,換了我也一樣……阿煙,你選得對。真要我當你的寵物,我早晚會恨你……我不想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