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帝問道:“你父可安好啊?”
“謝陛下關懷,父親偶犯舊疾,不過最近日暖,已好多了。”
“是何舊疾,嚴不嚴重?”
“都是經年累月受的傷,暫無大礙。”
昭武帝“哦”了一聲,輕咳道:“靖遠王鎮守邊關三十載,鞠躬盡瘁,乃我大晟第一功勳之臣,望他萬萬保重身體。”
“多謝陛下,微臣定當轉告父親。”
昭武帝又問道:“聽聞,你近幾日因旅途勞頓而身體不適,可好些了?”封野將訪客拒之門外的事自然瞞不過皇帝的耳目。
封野眉毛都未抖一下:“回皇上,微臣好多了。”
“是好多了,還是好了?”昭武帝微微傾身,瞇著眼睛,想要看清封野臉上的表情。
封野略一思忖:“……好了。”
“好,好了就好。朕啊,聽聞你十一歲便隨父出征,武藝超群,膽色過人,還聽說……呃……聽說你能使一石(讀旦)槍,開二石弓,可是真的?”
封野拱手道:“微臣不敢欺瞞,是真的。”
四周嘩然。
尋常成年男子,尚無一石之重,這小世子年紀輕輕,竟敢放此豪言,實在叫人駭然。
“不可能。”粗嘎的聲音響起,一滿面熊須的魁梧大漢走了出來,抱拳道:“陛下,臣失禮了,臣就不信。”
“哈哈哈。”昭武帝指著那人道,“封野,這位常實常將軍,乃京城第一大力士,他使的弓,平時沒人拉得開,你敢不敢試試呀? ”
封野斜睨了常實一眼,眉梢都流瀉著不動聲色的傲慢:“有何不敢。”
常實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喝道:“拿老夫的弓來。”
梁隨激動地揪著燕思空的袖子:“思空,你說小世子能拉開嗎?他……他也就常將軍一半兒那麼薄吧。”
燕思空道:“拉不開也不過丟點面子,有何大不了。”
“嘿,你看他是丟得起面子的人嗎。”
燕思空凝望著封野,十年過去了,此人只是比年幼時更加驕狂,卻沒了那時的可愛,他倒希望封野能“丟點面子”,如此目中無人,早晚要受教訓。
常實的弓比普通的弓大上一圈,弓身烏黑,粗如蟒蛇,就算不做弓使,當做彎棍,著實打下去,怕是也要頭破血流。
常實叫來兩個小卒:“你們倆試試這弓,別叫人說老夫糊弄大家。”
倆人面面相覷,只得一人持弓,一人用力去拉弓弦,但見他雙手持弦,全身往後仰,憋得滿臉通紅,弓弦也不過微微張開,彷彿有一股無形之力,在往內收吸,無論如何也拉不開。
小卒拱手道:“常將軍,我等實在拉不開。”
“退下吧。”
封野嘴角微微抖動,一臉嘲弄。
常實接過那面弓,低喝一聲,腰身微彎,用力拉開了弓弦,他雙臂肌肉暴起,彷彿馬上就要漲破衣物,他直起身,瞄向遠處的靶子,射出了一箭。
光是聽著箭矢離弦時的破風之音,就能想像這一箭之威力,只見它一頭扎向了靶子的豎桿,將整個靶子攔腰挫斷了。
四周爆發出吆喝聲:“好!”
“厲害!”眾人紛紛鼓掌。
燕思空跟著拍了拍手,不免腹誹一句“愚蠢”。
常實用力喘了口氣,面帶得色,轉身向昭武帝邀功:“臣,獻醜了。”
昭武帝喜道:“常將軍不愧是我大晟猛將啊,來人,賞銀百兩。”
“謝皇上!”
場上之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封野身上。
常實是出了名的力大如牛,除了他,還沒人能使得了這把弓,封野雖是矯健修長,但身形還有著少年人的勁瘦,怎麼看,也不像是能拉開這二石強弩。
封野信步走了過去,他那年邁的隨侍跟在其後,為他戴上了護掌,然後默默退居一旁。
封野接過弓,在手裡掂了掂,勾唇一笑。
燕思空也不免有些緊張,跟在場大多數人一樣,他是不信封野真的拉得開這把弓的。
封野卻突然高舉起弓,用力往地下插去,弓身多餘出來的一小截木柄,插進了土裡,那把弓就這樣“站”了起來。
眾人不解地望著他。
封野抬起一條長腿,踩在了弓身之上,雙手握弦,身體後仰,低喝一聲,用力拉開了那把二石重的大弓!
“這……這算不算犯規啊。”梁隨小聲嘀咕。
燕思空面上帶著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笑意:“既是拉開了,怎麼算犯規呢。”
弓弦緊繃,箭矢如閃電般急飛而出!
剎那之間,所有人的腦袋都齊齊轉了個方向,看向靶子。
那支箭竟穿心而過!
現場安靜得落針可聞。
封野放下弓,拍了拍手,道:“山野村夫也扛得動大石,卻沒人扛著石頭上陣殺敵,箭不致敵死,弓再重有何用。”
常實的臉頓時漲紅。
燕思空微微蹙起了眉。
沉寂片刻,頓時掌聲雷動。
昭武帝也回過神來,竟似有些無措地往台下看了一眼。
燕思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正見謝忠仁給了皇帝一個安撫的手勢,他警覺起來,看來顏子廉說得對,今天他們是存了心要給封野下馬威,恐怕這還沒完。
一個小太監跑上台,在昭武帝耳邊悄悄說了兩句,昭武帝笑了,鎮定下來:“愛卿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不得了,封家軍後繼有人啊。”
封野恭敬道:“臣不敢當。”
“既然愛卿真的拉開了這把弓,朕怎麼都要重重地賞你。”昭武帝拍了拍手,“來人啊,將狄將軍進貢的那隻馬兒拉過來。”
“是。”
“封野,朕近日收了一匹馬,一匹烈馬。”昭武帝故作神秘道,“此馬乃天山草原馬王,狄將軍親率百人精騎,圍了它三天三夜才擒下。傳聞此馬日行千里不懈,黃金萬兩難求,好馬當配良將,此馬性格極為爆烈,至今還沒人能駕馭,今日你若馴服它,它就歸你了!”
封野眼睛一亮,來了興致。
不一會兒,聽得一陣清透的嘶鳴,配著蹄聲噠噠,從遠處傳來。
眾人探頭看去,但見一匹高昂熊俊的馬踏地而來,它赤若硃砂,又若烈焰,毛色炳耀,長鬃飛揚,泛著油亮的皮毛覆蓋著虯結的塊塊肌肉,一眼望去,比起馬,它更像一頭猛獸,要足足三個漢子才能拽住它。
眾人紛紛讚歎:“好馬啊,一看就是絕頂好馬。”
燕思空更是看得如痴如醉,這十年裡,他就是靠著養馬的本事才沒有餓死,他對好馬的喜愛不亞於任何一個武將,這匹馬,毫無疑問是他見過的最好的馬。
那馬兒被拴在了綁馬石上。
封野目露驚喜,圍著它慢慢走了一圈,它碩大的鼻翼用力扇動,四蹄煩躁地翻騰,隨時準備一腳踢死眼前的人。
封野問道:“陛下,此馬可有名字?”
“既無主人,亦無名。”
封野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那我定要給它想個好名字。”
燕思空憑藉養馬十數載的經驗,斷定這匹馬非一人可以馴服,它不是馴養的馬,而是一匹野馬,便如草原上的獅子,是頭烈性的獸。這馬連鞍都沒上,封野若是被摔下馬,丟臉事小,弄不好小命都要搭進去。
燕思空看了看昭武帝和謝忠仁,目光陰狠,他們……是想要封野的命嗎。
他突然站起身。
梁隨一把拉住他:“思空,你幹什麼?這有好戲啊。”
燕思空擺手道:“小弟實在憋不住了,去去就回。”
“你呀你呀,快點啊。”
燕思空貓著腰離開了坐席。幸而他們坐得地方離主位頗遠,封野也注意不到他,他繞過或坐或站的人群,跑向了一個人。
“老伯。”燕思空在那人背後輕輕拍了拍。
那人嚇了一跳,回過頭來。他正是封野的隨侍,他拿不准燕思空的身份,便道:“大人有何吩咐?”
燕思空客氣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他想了想,退出了人群:“大人請講。”
“如何稱呼?”
“草民姓薛。”
燕思空快速道:“薛伯,請你務必轉告世子殿下,第一,不可硬來,先激怒馬兒,消耗它的氣力,第二,不可從身後上馬,可趁它舉蹄的時候鑽入腋下抱住它的脖子……”
薛伯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俊俏公子,不知道該說什麼。
“第三,是最重要的,你務必記清楚了。世子殿下要除履,用足尖去尋找馬兒的最後一根肋骨,猛踢肋下,那處類人的中脘穴,馬兒會巨痛,只要世子殿下在馬上熬得住,它一定會服軟。”
薛伯聽得目瞪口呆:“啊……這……”
燕思空目光凌厲:“你記住了嗎?”
薛伯被燕思空的氣勢震懾住了,連連點頭。
“快去。”
“敢問大人是……”
“快去!”
“是、是。”薛伯跑向了正在伺機上馬的封野。
燕思空躲進了人群裡,靜靜地看著。封野能不能製服這匹馬,就看他在馬背上能待多久不被甩下來了。
薛伯踮著腳,在封野耳邊說了一通,封野狐疑地皺起眉,目光朝著薛伯適才站立的地方搜索,但並未見到什麼人,他點了點頭。
眾人也議論紛紛,等著封野上馬。
封野卻不再急於上馬了,而是繼續圍著馬兒轉圈,馬兒受到挑釁,暴怒不止,奈何馬頸被拴,也夠不住封野。
這樣足足僵持了一炷香,有人開始起哄了:“世子,再不上太陽落山了!”
“世子莫非怕了?”
“世子,快上馬啊。”
封野蹙了蹙眉。
燕思空在心中默念道:“再等等,再等等……”
封野卻蹲下身,脫掉了鞋子。
燕思空嘆了口氣,性子還是這麼衝動。
這動作令人頗為費解,還未等看清封野要幹什麼,只見他已原地彈起,竟箭一般沖向了馬兒。
馬兒長嘯一聲,粗長有力的雙蹄離地而起,迎面踢向了封野。
這碩大的馬蹄,毫無疑問能一腳送人去見閻王。
封野卻是一個蒼鷹掠水,矮身貼著草地劃過,漂亮地躲過了馬蹄,然後足下一點,挺身一躍,雙臂用力抱住了馬頸,長腿順勢跨了上去,電光火石之間,人已經在馬上了。
全場驚嘆。
燕思空忍不住一笑,想起封野小時候要踩著兩幅腳蹬才能上馬,與如今這敏捷如狼的少年將軍,判若兩人。
上了馬,挑戰才算正式開始,那馬兒果然發了瘋一般原地彈跳,試圖把封野從背上摔下去。
封野死死揪住了它的鬃毛,大腿緊緊夾著馬腹,困難地用足尖去找馬兒的肋骨。
馬兒不停掙扎,封野光是穩住身體已是不易,幾次半途而廢,他咬緊牙關,執著地去數著肋骨。
一根、一根、最後一根!
封野目露精光,狠狠踹向了肋下。
馬兒果然身體猛顫,喉嚨裡發出痛苦地嘶鳴,封野來不及高興,因為它被徹底激怒,彈躍得更為癲狂,封野的牙齒上下碰撞,咬到了舌頭,頓時滿嘴血腥。
封野心裡清楚,若是就這樣被甩下去,亂蹄之下,不死也殘廢,他唯有馴服這匹烈性的畜生!
馬兒繼續兇猛掙扎,封野則咬緊牙關,一下一下,狠狠地踢向那個穴位。
燕思空緊握著雙拳,口乾舌燥,雙目瞪出了血絲。
場上之人看得大氣也不敢喘。只見封野滿臉爆汗,嘴角溢血,面容極為猙獰,一對眼眸彷彿在泛著綠瑩瑩地光,他們分明看到的是一隻狼撲在了馬背之上!
這場無聲的較量竟持續了足足一柱香的時間,馬兒的掙扎終於有了緩勢,它明顯累了。
封野不敢掉以輕心,依舊死死伏於馬上。
終於,漸漸地,馬兒不再掙扎,四蹄穩穩紮地,腦袋也垂了下去,屈服了。
封野長吁出一口氣,渾身洩力,四肢癱軟下來,趴在馬背上,幾乎動彈不得。
這一次,竟無人吆喝、無人鼓掌,他們彷彿看了一場野獸之間的兇殘搏鬥,根本還回不過神來,“封野”這兩個字,已經刻進了每個人眼裡。
燕思空跟著鬆了一口氣,慢慢退出了人群。
昭武帝無奈,只得將那匹馬賜給了封野,他大概也沒有心思再繼續“試探”封野究竟有幾番能耐,宣布春獵開始,命令他的皇子們出發去尋獵。
封野雖然累了個半死,但剛得一匹寶馬,興味正濃,吐掉嘴裡的血,親手上了鞍,騎著它就去狩獵了。
燕思空目送著封野疾風般的背影離去,淡淡一笑,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