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山海不能和林晝夜一起變老,但是他可以陪伴她一直到老。
林晝夜生命的終點是死亡,而紀山海生命的終點,則是林晝夜。
醫院裡的人多口雜,來來往往的護工穿著白色的製服,外面套著肉粉色的針織衫,嘰嘰喳喳地嚼著舌根,編織成一張獨屬於醫院內部的信息網。
「VIP病房陪床的那個男的好帥啊!」
「我知道我知道,是那位姓紀的先生吧?」
「他一直照顧的那個老太太是他媽媽嗎,我進去換點滴瓶的時候看他照顧得簡直恨不得寸步不離。」
「不對啊,我聽說他們好像不是直系親屬吧,沒有什麼血緣關係的。」
「是不是養子啊?」
「不是不是,聽說是夫妻。」
「夫妻?認真的嗎,那個女的都足夠當他媽了。」
「該不會是傍大款吧,富婆我不想努力了之類的……」
「……」
紀山海關上門,將所有的流言蜚語都隔絕在病房之外。
他重新在林晝夜的病床旁坐下來,從床頭的果籃裡抄起一個蘋果來,低頭仔仔細細地削。
那些細細碎碎的閑話其實林晝夜也聽到了,這些年她沒有少聽,可是她不說,只是細細地把嘴唇抿成一線。
紀山海削好了蘋果,用杓子把它刮成軟爛的果泥,一點一點地餵給她吃。
林晝夜微微低頭銜住杓子,囫圇兩下把蘋果泥吞下去。
房間裡靜得可怕,點滴瓶裡液體掉落的滴答聲和鐘錶秒針的細微聲響交織在一起,林晝夜吞咽了一口唾沫,打破了沉默:「放首歌吧。」
VIP病房的牆上貼了吸音海綿,完全隔絕內外的聲音,可是她還是追加了一句說道:「就用手機吧,不要吵到別人。」
紀山海拿出手機來:「想聽什麼歌?」
她偏頭想了想:「《揪心的玩笑與漫長的白日夢》,萬能青年旅店的。」
舒緩的吉他聲傾瀉而出,溫柔的民謠娓娓地將詩一樣的歌詞裹挾在旋律裡,林晝夜緩緩地眯起了眼睛。
「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於晝夜、廚房與愛」
世界那麼大,偏偏有三樣東西叫人心甘情願地作繭自縛,囿於其中。
晝夜、廚房,與愛。
晝夜是時間,是此消彼長的白天黑夜,是滾滾向前而永不停息的歲月洪流。
廚房是俗世,是圍裙上的油煙味,是平平無奇的柴米油鹽醬醋茶。
而愛……
無需過多的言語加以形容。
林晝夜沉沉睡去,紀山海輕手輕腳地從外面關上病房門。
「這位先生,你的手機響了。」
戴粉紅色口罩的護士指一指他的手機,提醒說道。
紀山海這才意識到手機界面一直沒有暫停,輕柔和緩的民謠仍舊在播放著。
「不好意思。」
他低頭在屏幕上點了幾下,緊接著就聽到這個年輕的女護士好奇地問他:「請問裡面的那位是你母親嗎?」
紀山海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攥緊了手機,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
林晝夜到底也沒能挺過她的六十五歲。
「請您節哀。」
紀山海以為自己在這世上活了這麼多年,早就已經對生死這樣的事情無動於衷了。
儘管早就預想到了這件事情的發生,可是當他真的從穿白大褂的醫生口中聽到那句「我們儘力了」的時候,腦海裡還是一片空白,「嗡」地一下炸開了。
林晝夜的遺體被送進殯儀館,要不了多久就要火化,紀山海的眼前卻如同蒙太奇一般,反覆回蕩起林晝夜生前的畫面。
那場面像是過電影似的,無形地變換著畫面,小小的、躺在繈褓裡哭泣的林晝夜,蹲在幼兒園門口的小角落深深地埋著頭的林晝夜,海洋館裡戴著企鵝帽子的林晝夜,背著畫夾、眼睛閃閃發亮的林晝夜……
他一秒都捨不得眨眼,生怕眨一下眼的功夫,她就不見了。
而她事實上已經不見了。
時間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模糊的概念,有林晝夜的時候,他的日曆圍繞著她的樁樁件件而展開,當她離開以後,光陰的流逝、歲月的輪轉好像都失去了意義。
他從一個不老不死的人,變成了一具遊盪在塵世間的行屍走肉。
紀山海捧著林晝夜的骨灰盒子,時常會在愣神的時候想起她的模樣。說來奇怪,他想起來的從來不是她後來的樣子,不是六十歲的過盡千帆,不是五十歲的黯然消沉,不是四十歲時候對他們之間年齡差的耿耿於懷,也不是三十歲的時候在職場上的叱吒風雲。
映入他腦海的,總是四十年前他們剛剛打了證蓋了戳,並肩站在空空蕩蕩的、毛坯房一樣的公寓裡時候的樣子。
他們都穿著白衣服,拎著油漆桶在牆上胡亂地畫。
斑斕的色彩飛濺在他們的頭上、臉上、身上,五顏六色的油漆弄得到處都是。
林晝夜用油漆刷子沾了白顏色,把他們的頭髮都染成如出一轍的白色,幼稚得一塌糊塗。
油漆桶「咚」地一聲落在地上,他們緊緊相擁,林晝夜湊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話。
——這樣我們就一起白頭了。
……
紀山海在這座城市裡待了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過後,他踏上了去往美國的飛機。
十二個小時的長途飛行以後,飛機在舊金山國際機場落地。
加州的陽光燦爛而熱情,紀山海招手打車,客氣地對司機說道:「灣區月子中心,謝謝。」
計程車司機回頭看了他一眼,體面的打扮、華裔的臉,他掰正了後視鏡,心中已經對紀山海的身份有了簡單的猜測。
灣區月子中心(虛構)在當地很有名,那裡擠滿了赴美生子的華人產婦,幾十個女人挺著大肚子住在同一座建築裡,裡面有相當一部分都是有錢人的私生子。
後座上的這位先生一下飛機就打車直奔過去,八成也是出於這個目的,司機單手搭在方向盤上,猜測想道。
「先生,已經到了。」
紀山海從錢夾裡抽出一張紙幣來遞給他:「不用找了。」
他推門下車,大步流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