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晝夜在家裡的大鏡子前坐好,在脖子前圍了一塊小毛巾,她的頭髮濕漉漉地披散下來,把毛巾洇得濕乎乎的。
紀山海輕輕柔柔地一綹一綹地把她的頭髮握在手裡,仔仔細細地斜著發尾剪短,小心翼翼的樣子簡直如同對待某種稀世珍寶
他像是給小動物呼嚕毛似的用手撥了撥林晝夜的頭髮,抖落掉方才修剪留下的碎發,就像小時候他替小小的林晝夜修剪劉海的時候一樣。
林晝夜在鏡子看著紀山海專註的模樣,他的手掌仍舊溫暖,骨節分明的手指穿過她的頭髮,很輕,很舒服。
可是她卻很不安,前所未有的不安。
四十歲的林晝夜已經開始長白頭髮了,最開始只是不明顯的一根兩根,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零零落落的白髮也越來越多。
她背著紀山海偷偷地去染過兩次頭髮,理髮店的店員誠懇地建議她:「您的頭髮白得不多,遠處看壓根就看不出來的。」
林晝夜卻固執地搖搖頭:「不行,要一根白頭髮都看不出來才可以。」
剪刀開合的「哢嚓」聲拉回了她的思緒,林晝夜雙手緊緊地抓緊了椅子的邊緣,她看著鏡子裡自己眼周的細紋,有些忐忑地問紀山海:「怎麼樣,我長白頭髮了嗎?」
紀山海剛剛插上吹風機,暖烘烘的風呼呼地吹著,距離她上一次染頭髮已經是一周多之前的事情了,髮根處長出了一點點白色,打濕了以後格外顯眼。
他一隻手握著吹風機,另一隻手輕柔緩和地觸在她白色的髮根上。
他明明看到了,可是脫口而出的卻是「沒有」。
「放心吧,你還年輕著呢,」紀山海替她吹幹了頭髮,捏一捏她的耳垂,語氣輕快地說,「一根白髮都沒有。」
林晝夜捂著自己發燙的耳垂坐在原地彎著眼睛笑。
……
林晝夜和紀山海在這套公寓裡住了三年,他們的關係總是受到各種各樣的議論,這一次也沒有免俗。
「誒誒誒聽說了沒,咱們樓上的那戶好像是對姐弟戀!」
「不是說他們是表姐弟嗎?」
「哪有的事,我聽說他們壓根就沒有什麼血緣關係。」
「女的都四十了,男的才二十五六,這得有個十來歲的年齡差了吧?」
「那男的又帥又年輕,女的眼睛下都長細紋了,你說他這是圖個什麼啊?」
「該不會是在傍大款吧,可是我也沒覺得那女的有多有錢啊!」
「我聽說那女的是個搞藝術的,在他們那個圈子裡有名得很。」
「藝術家啊,怪不得找小這麼多的男朋友,真是不走尋常路……」
「……」
這些空穴來風的無端言論好像總是對女孩子的中傷多一些。
紀山海一言不發地穿過所有的流言蜚語,徑直回到公寓樓,提著一兜子芹菜敲響了門。
「回來了?」
紀山海沉默地點了點頭,他低頭在林晝夜的發尾吻一吻,聲音喑啞:「晝夜,我們又該搬家了。」
……
林晝夜四十六歲的那一年,紀山海二十六歲。
這一年,他們之間差了整整二十年。
同樣也是這一年,林小年邁入了六十五歲大關。
林小年早些年的時候過得辛苦,仗著年輕的資本不分白天黑夜地打了好幾份工,現在上了年紀就都報應在她的身體上了。
過了六十歲以後,林小年的身體就像是個年久失修的機器一樣,到處都生鏽,哪兒哪兒都是問題。
林晝夜和紀山海需要頻繁地搬家,於是雇了一個信得過的護工照顧她。
林晝夜接到護工的電話的時候是半夜三點半,年輕的小姑娘在電話另一頭著急得簡直要哭出來。
「你冷靜一點,到底發生什麼了?」林晝夜同樣著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可是她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媽到底怎麼了?」
小姑娘哭哭啼啼地在電話裡說:「林奶奶、林奶奶她……」
「她半夜說覺得噁心,我拿了個袋子給她,可是她難受了半天又吐不出來什麼……」
「我以為沒有什麼大礙的,就去隔壁房間睡了,晚上起夜的時候發現……發現……」
林晝夜的手機「咣」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紀山海替她披上一件衣服,動作利落地穿衣起身:「發生什麼事了?」
林晝夜緩緩地轉過頭來,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不受控制地抖:「我媽……我媽她……」
還沒有等她說完,紀山海心中已經明白了個大概:「我馬上定最近的一班航班。」
護工在發現異樣了以後半點時間都不敢耽誤,第一時間就叫了救護車,將老人緊急送往醫院。
林小年已經六十五歲了,老年急性膽管炎有大概率會出現休克,她很不幸沒有能夠免俗。
林晝夜和紀山海趕到的時候,急診室已經亮起了紅燈。
把人送到醫院的那個小護工穿了一雙方根的皮鞋,踢踢踏踏地在急診室門外踱步個不停,林晝夜靠坐在門前的椅子上,整張臉都埋在手裡,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
紀山海皺一皺眉頭,抬頭對消停不下來的小護工說:「安靜點。」
小護工嚇得一動也不敢動了,提著一口氣也跟著坐了下來。
「沒你的事了,你走吧。」林晝夜像是一根繃緊的弦,好像隨時下一秒都要崩斷。
小護工鬆了一口氣,噠噠噠地踢著小皮鞋溜了。
林晝夜低著頭,劉海蓋過眼睛,一遍又一遍自責地重複著:「我應該陪在她身邊的,我應該陪在她身邊的……」
紀山海看著她難受,只能伸手撫一撫她的脊背,暗自祈禱著林小年能夠平安地挺過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急診室的燈滅了,林晝夜「噌」地一下站起來,卻只見披著白大褂的大夫單手摘下口罩,嘆了一口氣:「我們儘力了。」
「請節哀。」
林晝夜的腦海裡「嗡」地一下炸開了,她眼前猛然一黑,身體僵直著倒了下來。
紀山海趕緊上前一步把她穩穩地接在了懷裡,心疼地撥開她額前的碎發,卻冷不丁地沾了滿手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