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戲的,六個指頭,」班主低頭嘖了兩聲,沒有再說話。
許春秋仍然還是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行,你非得帶她走也不是不可以,」班主挑了挑眉,「只要她願意把她那第六根手指頭給剁了。」
「正好趁著天寒地凍的,傷口不容易爛,到了夏天就麻煩了。」
縮在牆角的小孩像是被陌生人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給嚇著了,手腳並用地往後退,她的脊背抵在冰冷的牆上,沒有退路了。
「她還那麼小。」
許春秋固執地擋在小孩的面前,她的臉上還帶著一點點沒有卸乾淨的油彩,一雙眼睛在昏暗的天色裡定定地看著班主。
「不行就是不行,唱戲的六個指頭怎麼登台,叫座兒們看了怎麼想?」
「我玉華班不養廢人,這孩子的手指頭要是不剁,就別想平白無故地指望著人養活他。」
「我養活她。」許春秋說道。
她順著腋下把那個小小的、柔軟的孩子提起來,摸一摸她的頭髮。
「不用玉華班養她,我自己養活她。」
「她吃我的,穿我的,和我睡一個被窩兒。」
「戲也不用您教,我自己教她。」
班主看了看自己班子裡頂樑柱的紅角兒,又看看她手裡牽著的那個髒兮兮的孩子,在心裡默默地衡量了一番。
他妥協了。
「行行行,帶回來你就自己養活,別妨礙大夥兒的正事。」
許春秋這才重新蹲下身來,拉著小女孩的手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含含糊糊地,仍然是瑟瑟縮縮的模樣:「……」
許春秋放慢了語速:「你還記不記得,你叫什麼名字?」
「蘇……蘇……」
「蘇什麼?」
小女孩髒兮兮的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她不記得了。
班主撇了撇嘴:「都多大的孩子了,連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個傻的啊?」
許春秋卻道:「我在陸少爺賜名之前,也記不得自己的名字。」
他於是別開了眼睛,不再說話。
許春秋耐心地說:「沒關係,蘇蘇,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也沒關係,我帶你回家。」
小女孩牢牢地牽著她的手,有些依賴地黏在她身後。
許春秋一邊拉著她的手走著,一邊暗自忖度著:「這一直沒有個名字也不是個事兒,你要是不嫌棄的話,要不我給你取一個吧?」
小女孩黏黏糊糊地蹭過來,對許春秋有些言聽計從的意思。
「嗯……不及朝暮,不見春秋。」
「我叫許春秋,要不你就叫蘇朝暮吧。」
小女孩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看著她,接著認認真真地點了點頭。
蘇朝暮拜在玉華班班主的門下,按道理來說應該叫許春秋一聲「師姐」。
可是許春秋對她而言,卻遠遠不止是師姐。
蘇朝暮左手長了六個手指頭,是個畸形兒,她長在戲班子裡的這些日子,沒少因為這個受人欺負。可是每次她受了欺負,小花貓似的可憐兮兮地回到許春秋的屋子裡,她都跟護崽似的氣勢洶洶地衝出去,替她找回場子。
一來二去,戲班子裡的孩子們便大多有些怵她。
到了該學戲的時候,師父看她是六指,也不大待見她,於是打從一開始,她的戲就是許春秋教的。
許春秋帶她壓胯、拉韌帶,教她怎麼喊嗓、發聲,給她勒頭、塗臉,細細地描眉。
第一次登台的時候,師父記掛著她手指頭的殘缺,特意給安排了個甩水袖的配角,只有一句詞。
蘇朝暮把六根指頭藏在水袖裡上了台,唯一的一句詞,偏偏還出了差池。
她唱著唱著,唱破了嗓,壞了調子。
班主在台下捶胸頓足地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麼要讓蘇朝暮上台來,生怕座兒們聽出什麼端倪來往台上潑茶葉梗瓜子皮。
預想之中的噓聲並沒有到來,許春秋站在戲檯子的正中央遊刃有餘地一嗓子接了上去,把蘇朝暮唱壞了的調子堪堪托住,接著行雲流水地繼續唱了下來,叫人聽不出半點兒不妥之處。
蘇朝暮怔怔地看著許春秋的背影,一時間說不上話來。好在她只有一句詞,一甩水袖便下了台。
……
飄遠的思緒猛地拉回來,卻見許春秋的模樣一如往昔,自己卻已經垂垂老矣,時日無多了。
她濕著眼眶,聽到許春秋倒吸了一口涼氣:「蘇蘇,你的手是怎麼回事?」
許春秋就像小時候在髒兮兮的巷尾牽起她的手一樣,三兩步跨上前去,小心翼翼地觸了觸她的斷指。
她的手和她的臉一樣,同樣爬滿了皺紋,長了斑,枯槁得像是榕樹枝一樣。左手還是好端端的五根手指,第六根的位置被齊根切斷,一道蜈蚣似的醜陋疤痕。
許春秋心下愕然,蘇朝暮那麼怕疼的一個人,從前在班子裡的時候,她寧可不上台也不肯切斷那根手指,怎麼現在卻斷了。
蘇朝暮看到她,露出一個釋然的笑,輕描淡寫地揭過道:「這些年來發生了一些事情。」
許春秋見她不願多說,便也避開了這個話題不再提及。
兩個人促膝長談了一陣,蘇朝暮突然說道:「師姐,你等一下。」
「我有個東西要給你。」
她慢慢地回過身去,從壓箱底的抽屜裡摸出來一個看上去有些年份的小盒子,她把它塞進了許春秋的手裡。
許春秋打開一看,裡面沒有什麼特別的寶貝,只是一根細細的紅繩。
「這是……」她驚訝地抬起頭。
自從蘇朝暮見到許春秋起,她的脖子上就一直用紅線掛著枚戒指,赤金瑪瑙的。
蘇朝暮點一點頭:「就是你的那根紅線。」
後來世道越來越亂,她到底還是沒有能替許春秋守住那枚戒指,隻留下了一根光禿禿的紅繩。
她長嘆了一口氣:「前些日子有個拍賣會,我托珊珊過去替我看了看,她說好像看著了,只可惜卻讓人給截胡了……」
只見許春秋彎著眼睛,從包裡掏出來個金絲絨的小盒子,打開來一看,赫然正是那枚赤金瑪瑙的戒指。
「截胡珊珊的那個人……是你?」蘇朝暮的語氣有些激動。
許春秋搖了搖頭,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樣,低頭笑了下:「是有人買給我的。」
她用那條紅繩把戒指穿起來,像很多很多年之前那樣戴在了脖子上。
這下子便物歸原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