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做任何決定,顯然沒有和臣子解釋的必要。
何況也沒時間解釋了,皇后娘娘走入了殿內,駱竣將遺詔塞進了袖子裡。
皇帝病危,后宮嬪妃都自覺穿戴素凈,就怕被平時對頭抓到把柄攻訐。
何況自從去歲夏天皇帝病了一場,基本不召幸宮中嬪妃,近來更是只有賢妃能伴駕,宮中嬪妃們精心打扮也無人欣賞,逐漸熄了爭寵的心思。
皇帝看到宮裡的女人,不管是嬪妃還是宮人,穿戴越來越素,心裡也是不舒服。
這些人好像在提醒他,他快要死了。
當然,他也的確要死了。
走進殿內的皇后,和后宮的所有妃嬪都不同,皇后穿一襲紅色的宮裝,妝發一絲不苟,歲月不敗美人,這樣的皇后有了年輕時的影子。
「顧姝……」
皇帝喃喃。
年輕時候的顧姝就是這樣,愛穿紅衣,愛笑愛騎射。
後來做了皇后,成為全天下最有資格穿紅衣的人,反而不愛穿紅衣了。
皇帝掙扎著想起身,皇后站在那裡,讓駱竣出去。
駱竣不願走,皇帝喉嚨嗬嗬響:「退、退下。」
駱竣這才依依不捨退下。
堂堂錦衣衛頭領,臉上還有狼狽的淚痕,一點都沒在乎自己的形象,就算沒有親眼看見,也能猜到皇帝和駱竣之間大概進行了一場君臣談話。
皇帝說什麼,能讓駱竣滿臉淚痕?
駱大頭領,可不是會輕易掉眼淚的人。
只有一個可能,駱竣效忠了多年的皇帝,生命走到了盡頭。
皇帝要死了。
這次不是演的,是真的。
皇后站在原地看向床榻,皇帝臉色蠟黃,頭髮亂糟糟的,眼睛青黑腫脹,臉上的肉鬆了,脖子上露出來的皮膚亦是皺巴巴的。
皇帝覺得自己看到了年輕時的皇后,皇后看了半天,真沒有從皇帝身上找出一點從前的影子——這就是自己嫁的丈夫嗎?
皇后自己都有點恍惚,蕭毓仲年輕時是個挺英武的人,否則當年自己不會嫁給蕭毓仲,父親也不會同意這門親事。
皇后自嘲一笑。
英武什麼的都是皮相,有些人長得郎朗正氣,心裡想的事連枕邊人都猜不到。
如果早知道她嫁給蕭毓仲會害死全家,在新婚當夜,她就會一刀刺死蕭毓仲!
沒錯,皇后現在仍然想這樣做。
皇帝病逝,實在是太便宜皇帝了。
「顧姝,你站近些……讓朕好好看看你……」
「夫妻一場,朕要死了,你可高興?」
不管皇帝說什麼,皇后都不為所動。
皇帝掙扎著想起身,「顧姝,你沒有心!」
皇后終於肯理他了,一張口,卻是冰冷的質問:「你害了先太子一家,東宮幾百人死在大火中,你有心?顧家對大魏忠心耿耿,宮變之後,我父親支持你上位,你坐穩了皇位,轉頭就滅了顧家滿門,你有心?蕭毓仲,你不必為自己辯解,不必說服我,你就是這樣一個陰暗的人,這一生中,你沒有信任過任何人,包括你的母親,你的胞妹……外人只看到你對福貞長公主的縱容,卻不知害福貞年輕守寡的人,正是你這個好兄長!」
毓章太子要死。
因為毓章太子擋了蕭毓仲的路。
先皇太喜愛蕭毓章了,滿朝文武都很滿意蕭毓章做太子。
蕭毓章不死,蕭毓仲一輩子都沒機會。
僅僅除掉蕭毓章還不行,蕭毓章還有嫡子。
一場宮變,除掉的不僅是蕭毓章一家,其他有資格奪位的皇子非死即傷,蕭毓仲終成最終大贏家。
顧家必須亡。
老鄴王死了,天下太平了,蕭毓仲不需要顧家的支持了,反而開始嫌棄顧家尾大不掉。
皇后還記得,那時候她父親顧侯爺已經開始懷疑宮變的真相。
皇位爭奪歷來慘烈,但像蕭毓仲一樣,為了奪位害死先太子一家的也不多。先太子蕭毓章那時可是非常信任蕭毓仲的,蕭毓仲下手時一點都沒遲疑。
福貞的駙馬必須死。
儘管福貞的駙馬對蕭毓仲奪位幫助良多,替蕭毓仲擋過刀,為蕭毓仲幹了太多見不得人的骯髒事……正因為如此,駙馬才要死,蕭毓仲想做明君,駙馬知道他的老底,他怎會允許駙馬活太久?
福貞駙馬死了,才有駱竣上位。
駱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取代了福貞駙馬的位置,是專門替蕭毓仲乾臟活的。
駙馬死了,她父親顧侯爺知道,顧家的末日即將到來。
她竭力想避免,想讓父親交出兵權保下一家老小的性命,甚至在蕭毓仲面前暗示過父親想解甲歸田,為此,她不得不忍著噁心,主動和蕭毓仲重修舊好。
後來的事,證明是她太天真了。
皇后想起往事,心中著實恨的很,她痛苦了這麼多年,現在也該輪到蕭毓仲痛苦了!
「在我父親去世那一年,我懷過一次身孕。」
皇帝喘著粗氣。
這件事他完全不知情!
皇后終於靠的近了些,低聲道:「你不知道,發現懷孕後,我喝了兩劑葯才把孩子處理掉,蕭毓仲,你這種人,我不會再給你孕育子嗣!」
「你——」
皇帝病得不能起身,否則會忍不住扇皇后一巴掌。
這天下竟有如此歹毒的婦人,連親生骨肉都能下手。
大人之間的恩仇,與孩子何關?
皇帝對皇后的愧疚都變成了憎惡,他死死盯著皇后,忽然笑起來:「……所以懷謹就是朕的兒子,你想藏起來不讓朕知道……朕的江山,豈能無人繼承……你做夢!」
任何試圖顛覆朕之江山的,都是在做白日夢!
朕在位二十六年,兢兢業業,對得起祖宗。
朕——
皇帝喉間的響聲越來越大,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如一根弦綳到了最緊,終於斷裂。
皇后看著皇帝咽氣。
再怎麼不可一世的人,也會老,也會死。
但哪怕臨死前,蕭毓仲都是那麼自以為是。
皇后走出去,賢妃第一個衝上來:
「娘娘,陛下他……」
皇后淚如雨下:「陛下駕崩了!」
駱竣沖了進去。
湘王噗通一聲跪在門口,伏地大哭:「父皇,您怎忍心丟下兒臣!」
蜀王本想進去,走到門口了,哭著請示孟懷謹:
「皇兄,父皇駕崩了,眼下該如何辦,還請皇兄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