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禛和宋睿走進審訊室的時候,修音師正低著頭坐在一片慘白的強光中,“你們來了?”聽見腳步聲,他緩緩抬起頭,笑著問道:“阮葉怎麼樣了?”
這是一句極為平常的問話,彷彿只是一個相熟的人在詢問另一個故人的近況,但宋睿卻從修音師毫無波瀾的瞳孔裡窺見了一絲名為期待的漣漪。
“她很好,過幾天就能出院。”於是宋睿給出了一個有可能會令修音師大感失望的回答。自從遇見梵伽羅之後,宋睿不敢對任何嫌疑犯掉以輕心。他不得不承認,以前的自己是以倨傲甚至是輕鄙的態度來面對這些人,但現在,他會更加謙遜也更加謹慎。
自抓進警局就一直保持沉默的修音師果然被擾亂了,瞬間就暴怒而起,用雙手狠狠錘擊桌面,失口喊道:“你說謊!她不可能恢復!她已經瘋了! ”
“她沒瘋。”宋睿拿出平板電腦,播放護士給阮葉餵水的視頻。這是他早就準備好的,目的正是為了刺激修音師。對方不是想毀了阮葉嗎?那麼在得知阮葉毫髮無損的情況下,他會不會狂怒進而失去理智?一旦失去理智,宋睿就有百分百的信心從他嘴裡挖到東西。
論起段數,這個人雖然比不上梵伽羅,但心理素質同樣強悍,自進入警局開始就緊緊閉著嘴,問什麼也不說。他是一個高智商罪犯,若是不能抓到他的痛腳,這次審訊又將成為一場毫無結果的持久戰。警方現在掌握的證據,遠遠不能治他的罪。
視頻裡的阮葉正小口小口地喝著護士餵過來的水,臉色雖然很蒼白,表情卻是恬淡的,彷彿已經徹底擺脫了被困五天的陰影。然而事實上,此時的她體內含有高濃度的鎮定劑,連抬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更何況發瘋。入院之後她便開始大喊大叫、猛烈掙扎,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不會說,也不認識自己的父母,已是徹底陷在地獄裡了。
修音師死死盯著這段視頻,眼珠瞬間爬滿血絲,彷彿受到了極大的打擊。
宋睿繼續道:“她能平安脫困還得感謝你手下留情。”
“我手下留情?”修音師呢喃低語,繼而瘋狂打砸審訊椅,想要從這裡逃出去。他滿臉都是殺意,竟是仇恨阮葉到了極點。只可惜椅子太堅固,而他的手腳又都被拷住,行動不便,於是很快就被聞訊趕來的警察控制住了。
“放開我,我要殺了阮葉!她根本不配活著!放開我!”修音師面朝下被壓在桌板上,卻還是咬牙切齒地咆哮著,用盡全力地掙扎著。他的淡定從容早已不復存在,只餘積攢了數年而不得宣洩的癲狂和仇恨。
宋睿覺得火候到了,這才徐徐誘導:“是阮葉害死了你妹妹,對嗎?”
劇烈掙扎中的修音師忽然僵住。
“你要為你妹妹報仇?”宋睿繼續猜測。
修音師又開始掙扎,嘴裡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宋睿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問道:“據我所知,你妹妹是自殺的,而當時阮葉正在國外進修,與這件事根本扯不上關係。你這是遷怒?”
修音師抬起頭,用赤紅的眼睛瞪著宋睿,兩排牙齒咬得咯噔作響,彷彿一不留神就會撲過去,咬破對方的喉管。
宋睿半點不憷,繼續道:“我們對你的妹妹也進行了調查,她與阮葉是同桌,更是室友,關係非常親密,但性格和際遇卻南轅北轍。阮葉成績優異,人緣極好,而你妹妹成績糟糕,人緣也差。我們還聽說她在私生活方面有些不檢點,因此被全班同學排斥,除了阮葉,高中三年幾乎沒有人和她玩。她是因為生活不順自殺的,與阮葉有什麼關係?難道就因為阮葉比她優秀,所以你嫉恨……”
宋睿的話沒能再說下去,因為修音師已經徹底被激怒了,兩個牛高馬大的警察都壓不住他,差點讓他掀翻。若不是莊禛及時搭把手,說不定手銬鍊子都會被他扯斷。
他的雙手和雙腳都被金屬鐐銬的邊緣切割得鮮血淋漓,可他卻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只是用徹骨仇恨的語氣說道:“你們懂什麼!阮葉才是最該死的那一個!我給你們一個電話號碼,你們打給我女朋友,讓她把我的東西帶到警察局裡來。看了那個東西,你們就明白了。”
狂怒過後,修音師似乎找回了理智,又似乎放棄了掙扎,冷笑道:“我就算把阮葉剁成肉醬,那也是她罪有應得!”
莊禛瞥了透視鏡一眼,站在鏡子後方的劉韜心領神會,立馬去聯絡修音師的女朋友。小李跟在他身後,不斷搖頭感嘆:“只要對手不是梵伽羅,宋博士還是很厲害的!這不,他才進去十分鐘就把兇手搞定了。”
修音師的女朋友很快就拿著一個黑色的木盒子來了警局。她似乎猜到了什麼,把東西遞給廖芳時噙著淚說道:“我早就預感到他會走偏,但我沒想到他會犯罪。這本日記你們一定要好好看一看,蕊蕊太可憐了,她真的太可憐了!”她的手抖得非常厲害,似乎難以承受掌心的這份重量。
廖芳戴上手套,與一名鑑證科的技術員一起檢查這本日記,而裡面的內容卻讓他們陷入了一個人間煉獄。
與此同時,手腳被包紮過的修音師也用近乎於心死的語氣背誦著日記本上的內容:“XX09年,9月1日,我今天上高一了,遇見一個很可愛的女生,叫阮葉。她和我同寢,老師安排座位的時候我倆又成了同桌。我是花蕊,她是葉子,我倆
正好一對兒,這樣的緣分真奇妙呀,我要和她交朋友!”
“XX09年,10月10日,我和阮葉去看高二年級的學長打籃球。有一個學長長得好帥,所有人都在為他尖叫!他的籃球砸到我了,他跑過來向我道歉,笑起來的樣子好像一片陽光在我眼前綻放。聽葉子說他叫高飛。高飛,名字真好聽呀!”
“XX09年,10月27日,我悄悄向學長表白,被拒絕了,好難過呀!我為什麼這麼丟人?”
“XX09年,10月28日,葉子知道我向學長表白的事了,她很生氣,因為她說她和學長早就偷偷在一起了。對不起葉子,我不是故意的。如果我知道你和學長的事,我一定不會喜歡他!你比學長重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XX09年,10月29日,葉子說只要我幫她買一條裙子當生日禮物,她就原諒我。但是那條裙子好貴,要五百多,我的生活費根本不夠。哥哥在外面打工很辛苦,我要不要跟他說呢?”
“XX09年,11月3日,我不敢跟哥哥要錢,不過幸好月初了,哥哥給我打了四百塊生活費,我再跟同學借一點就行了。”
“XX09年,11月4日,錢終於湊齊了,明天晚上我準備逃了晚自習去陪葉子逛街。穿上新裙子,葉子一定會很開心吧?想到她開心的樣子,我也很開心!”
修音師用近乎於冷漠的語氣念誦著這一段又一段話。三年裡,他每日每夜都在閱讀它,上面的每一個文字都化成鮮血淋漓的烙印,刻在他的腦海,骨髓,甚至是靈魂。
莊禛和宋睿安安靜靜地聽著,並未打斷。
修音師停頓了很久才再次往下背,嗓音卻忽然變得極其沙啞:“XX09年,11月6日,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葉子為什麼要這樣做?高飛學長為什麼不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後再也不敢喜歡學長了!”
“XX09年,11月8日,葉子說她拍了照!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已經認錯了呀!她明天讓我繼續跟她一起出去,我害怕,但是我不能拒絕,要不然她就會把我的照片貼得全校都是!”
“XX09年,11月10日,他們又是四個人一起,葉子在旁邊拍照,我哭了,我求饒,我給他們磕頭,可是他們一直在笑,沒有人理我!”
“XX09年,11月13日,葉子讓我周末跟她一起回去,我想逃,可我沒有錢,我的錢全都被他們拿走了。”
“XX09年,11月16日,他們一邊看電視一邊讓我學上面的動作,我想跳窗,被葉子拽下來了,他們四個一起打我,用煙頭燙我,用刀子割我,我好痛,一直在流血,可我不敢去看醫生。”
“XX09年,11月17日,今天我暈倒了,是葉子帶我去醫務室看了醫生,還給我付了醫藥費。葉子,你還是關心我的吧?如果我誠心贖罪,你會放過我嗎?你會的,你一定會,因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啊!”
“XX09年,11月19日,葉子讓我明天和她一起出去玩,我答應了。之前是我不對,她出夠了氣應該就會好起來吧?”
“XX09年,11月23日,這次我很聽話,他們果然沒有打我,葉子也開始對我笑了,真好。”
“XX09年,11月27日,葉子說她錢不夠了,讓我想想辦法,可是我有什麼辦法?葉子,對不起,我很沒用。”
“XX09年,11月29日,葉子讓我去陪幾個叔叔玩,我心裡很害怕,但是我不能不答應。”
“XX09年,12月1日,我們有了好多錢,葉子給我買了一件羽絨服,要兩百多塊,我沒敢穿,因為我身上很髒。”
“XX09年,12月7日,我發現班上的同學都不跟我玩了。他們說我有病。不,我沒有病,我只是受傷了。還好,還有葉子願意陪我。葉子,謝謝你,但是你什麼時候才願意放過我?”
“XX09年,12月13日,昨天我把一個叔叔咬痛了,趙開和毛小明用鐵棍打我,高飛學長把我倒吊在門框上,拿刀子割我的肉。我很疼,流了很多血,最後是葉子把我放了下來,還給我上藥,果然只有葉子會對我好。”
“XX10年,1月18日,在賓館的時候,我被叔叔打了,又被他們四個打了,下面流了好多血,葉子說我流.產了。我有了孩子?什麼時候的事?這太可怕了!血到現在還在流,萬一止不住怎麼辦?我會不會死?”
“XX10年,1月20日,葉子帶我去醫院看病,她果然是個好人。我答應她決不把這件事告訴哥哥。哥哥會覺得很丟臉吧?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哥哥,我真的很對不起,請你原諒我吧!”
“XX10年,2月17日,快開學了,我很害怕,我想陪哥哥出去打工,但是哥哥拒絕了。他很生氣,我從來沒見過他這么生氣。後來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他辛辛苦苦賺錢不就是為了讓我好好讀書嗎?他寧願放棄自己的學業也要供我,就是為了讓我考上好大學,過上好日子,我怎麼能浪費他的苦心。對不起哥哥,這樣任性的要求我以後再也不提了,我一定會堅持下去的,但是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XX10年,2月18日,今天開學。地獄,我來了。”
背到這篇日記的時候,修音師終於以手掩面,哭得痛不欲生。他說不下去了,他真的一個字都說不下去了,審訊室裡除了他的悲鳴,只餘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