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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媒》第二百七十九章
經由九位掌門的瀕死記憶看清了當年的真相,態度大變的不僅僅是別的門派的高手,還有天水派自己的門徒。

長生和長真等一眾小輩已是羞得連頭都抬不起來。知非道長縱有再多的髒水醞釀在肚中,現在也潑不出去。能有什麼證據比被害者自己的記憶更有說服力?

更何況這一段記憶不僅僅包含了九位掌門臨死前的目之所見、耳之所聞,還留下了他們那時的心之所想。

看見宋恩慈用極端殘忍的手法殺死梵伽羅,還流著眼淚說一些假仁假義的話,九位掌門又是鄙夷又是心寒;待宋恩慈轉過頭一面說著道歉的話,一面割破他們的喉嚨時,這鄙夷心寒就都轉化為了滔天恨意。

陷入這段記憶中的每一個人都能切身體會到那種無法言說的仇恨和血液緩緩流乾的痛苦。他們既是旁觀者,也是親歷者。他們對宋恩慈的恨,絕不會比那九位被獻祭了陣法的掌門更少。

常淨大師雙手合十,緩緩跪倒,開始默誦渡亡經。寬容如他,也沒有辦法對那樣的罪行說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話。魔就是魔,沒有度化的可能。

只轉瞬間,曾經的玄門第一大派就變成了玄門第一恥。

天水派的門徒一個個地流著冷汗,顫著身子,垂著腦袋,恨不得原地消失。唯獨玄誠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如霜面色不見絲毫改變。

梵伽羅隔著人群與他對視,徐徐開口:“師父,張公子勸慰宋恩慈的那些話,你聽了會不會覺得很耳熟?”

玄誠子漆黑的眼眸裡無波無瀾。

梵伽羅繼續道:“每一次,當宋恩慈因為犯錯而流淚時,你不也是這樣勸慰她的嗎?她摔倒了,你告訴她是因為地不平;她失去了靈子之位,你告訴她是因為我不該出現;她道術不精,輸了比試,你又說那是別人以大欺小,勝之不武。總之,她從來不會有錯,錯的一定是別人。”

“師父,在你眼裡,她做什麼都是對的。你想如何寵她,那是你的事,旁人管不著。”

“但可怕的是,你的這種教育方法,讓宋恩慈逐漸產生了這樣一個堅定不移的認知――我所做的一切,永遠都是對的。”

“也因此,在旁人看來堪稱惡毒的行為,在她眼中不過是正確的選擇。”

梵伽羅用細長的指尖把閃耀著血光的法陣,以及站立在法陣外的這一個個表情猙獰的人划拉進去,喟嘆道:“哪怕犯下這樣的滔天罪孽,宋恩慈也只是拋灑了幾滴廉價的眼淚,然後就心安理得了。”

“殺了我,拿走了寶物,她覺得那是在替你清理門戶。殺了九位掌門,啟動禁術,她又覺得那是在守護門派至寶。她按照你的教育方式,不受半點挫折、無憂無慮地長大了。她有著孩童一般的天真,所以也就失去了判斷是非對錯和善惡的能力。”

“師父,她犯下的累累罪行不僅有她自己的錯,也有你的一份助力。所謂子不教父之過,師父,你還沒意識到嗎?你才是一切罪惡的源頭。但凡你對她嚴加管教一句,也不會有她日.後的肆無忌憚。”

這是梵伽羅頭一次用這麼重的口氣與玄誠子說話,由此可見他不是不怨,也不是不恨,只是深埋心底不曾提起罷了。

伴隨著他的述說,玄誠子的眸光開始顫動,然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許許多多的往事。那些毫無原則的縱容之語和溺愛之舉,如今都化成一把把利刃,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他不願相信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會變成這樣,卻又不得不信。他充滿了複雜情緒的眼眸,緩緩掃向躺在地上的林念慈,隨即心中一冷。

梵伽羅也看向了胸腔起起伏伏的林念慈,似笑非笑地道:“師姐,師父就在這裡,你還不與他相認?是了,你平生最擅長兩件事,一是推卸責任,二是逃避現實。在這樣的情況下,你怕是恨不得自己可以馬上原地消失吧?”

包得像木乃伊一般的林念慈停止了粗重的呼吸和手臂的抽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玄誠子冰冷如刀的目光死死盯著她。

梵伽羅卻已垂眸看向腳邊的黑色玉佩,繼續講述:“這半塊玉佩是宋恩慈扔掉不要的。師父,你猜她為何只拿走一半?真是為了給我一個隨葬品,安我的魂?”

“為什麼?”玄誠子轉頭看向他,終於開始主動追問當年的一切。

“話說回來,這又是你的一宗罪。”梵伽羅搖頭嘆息。

玄誠子如霜的面容已佈滿了青黑的鬱氣。

梵伽羅繼續道:“從小到大,你總是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她,以至於她的胃口被你養大了,也養刁了,不是絕對的好東西,她根本就看不上。你莫非已經忘了嗎?在我受封靈子的那一日,宋恩慈吵著鬧著想從我這裡拿走這塊雙魚佩,而你不由分說從我腰間解下,給了她。在你看來,整個天水派都是你的所有物,這塊玉佩,自然也能由你分配。”

玄誠子順著他的話頭,回到了那段過往,也在記憶中看見了宋恩慈那張哭花的小臉。

“但第二日,她就主動把玉佩還回來了,還對你說這塊玉佩本就是我的東西,她不該要。當你為她的懂事而感到欣慰時,可曾知道她頭一天晚上經歷了什麼?”

梵伽羅盤膝坐在地上,把那半塊黑玉捧在手心。

“那一日,她經歷了什麼?”玄誠子跨前幾步,已經完全被這個話題吸引了。

原本被仇恨迷了心智的玄門眾人也都紛紛看向梵伽羅,全神貫注地聽著。

“所有的傳世之寶都是有靈的,這一點,你們應當知道吧?”梵伽羅輕輕摩挲著這活靈活現的半塊魚形玉佩。

“我們當然知道。所以說,這塊玉佩也是有靈的?”常淨大師開口詢問。

“是的,它有靈,而這靈性,唯有我們這種生而有靈的人才能感應得到。我和宋恩慈都是靈者,我們可以在觸摸的一瞬間,感應到這塊玉佩傳遞給我們的訊息。它用意念告訴我們,它的兩個半身互為陰陽,融為一體,不可拆分。”

“它可以讓我們擁有撼天動地、呼風喚雨的力量,然而一旦使用了這些力量,我們的靈魂就必須屬於它,既死後由它吞噬,永遠不復存在。那樣的力量,哪一個修者不想擁有?然而在擁有之後,這個世界卻會因為這份無所拘束的力量和永無止境的**,陷入浩劫。”

“所以我們天水派才傳下一條鐵律,那就是靈子不可動用該玉佩的力量。”

“然而這塊玉佩是活的,擁有極高的靈智,它會不斷誘惑它的持有者去使用這種強大的力量,進而成為它的祭品。它的力量或許最初來自於天地,但後來卻是靠著這一條又一條經受不住誘惑的靈者的生命,堆積而成。越是實力強大的靈者,就越是能清晰地聽見它的蠱惑。”

“如果你硬頂著不用,那麼它也有辦法對付你。它會源源不斷地把陰陽二氣灌入你的身體,讓你白天承受陽氣灼體的疼痛,晚上承受陰氣灌頂的寒冷。每一個日日夜夜,你都將活在業火的焚燒與寒冰的凍結中,那是冰與火組成的二重地獄,那是活著一天就必須每時每刻都忍受的無止境的折磨。”

“你若是想要擺脫這樣的痛苦,就必須源源不斷地使用它的力量,加深與它之間的因果。如此,當它吞噬你的靈魂時,便是天道也不能阻止。否則像它這樣的逆天之物,早在眾神未曾泯滅的時代,就已經被天道雷劫銷毀了。”

梵伽羅抬起頭,直勾勾地看向玄誠子,揭示了一條又一條擺放在他眼底,卻從來不會讓他過多思考的秘密:

“所以,我們天水派的歷任靈子才活不過三十歲,因為他們每天都待在冰與火鑄就的地獄裡。”

“所以,宋恩慈才會在第二日主動把玉佩還回來。她想要力量,卻忍受不了一絲一毫的痛苦。只是短暫的一個晚上,就讓她打了退堂鼓。”

“所以,她在奪走玉佩之後將它拆分成兩半,以防備那陰陽二氣的折磨,也防備靈魂被玉佩吞噬的結局。她以為不完整的個體,就不會擁有那樣強大的殺傷力。黑玉主宰死亡,於她無用;白玉主宰生機,讓她成了活死人肉白骨的澤州聖女。”

“所以,我在那棵輪迴樹里熬過了千千萬萬次的輪迴,因為那樣的痛苦,我從六歲開始,一直忍受到十九歲。我自然可以保持理智和清醒。”

“所以,我才可以消滅那棵樹,因為我只是一個魂體,不入五行;我已經死了,不沾因果;我被鎮壓在人世,不得入輪迴。好巧不巧,我正是那棵樹的剋星。”

梵伽羅說完這段話,便捧著那塊黑玉陷入了沉默。

而玄誠子的呼吸則開始變得粗重。

原本還陷於仇恨的玄門眾人,此時全都看向那塊黑玉,目中流露出貪婪和忌憚。殺人奪寶的念頭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腦海中劃過,卻又很快隱去。現在還不行,在這個法陣裡,梵伽羅似乎是無敵的。

“阿彌陀佛,原來如此。若是沒有宋恩慈當年的一念之差,也就不會有現在的梵施主出手救世。世間一切果然都有其命定的安排。”常淨大師雙手合十,深深彎下腰去,以表達自己的感謝和敬意。

他相信過去和現在所發生的一切,天道在看著,佛祖在看著,世間諸靈也都在看著。誰對誰錯,孰正孰邪,他們心中自有答案。

玄誠子彷彿也感受到了這種鋪天蓋地的窺視,這窺視與其說是一種錯覺,不如說是來自於他的良知和理智。他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劍尖垂向地面,前後左右挪移,不知該指向何處。

他直到現在才發現,這柄象徵著雷霆和公正的劍,最應該指向的人,其實是自己。他滿以為作惡多端的孽徒,卻原來從那麼幼小的時候就開始守護這個世界。

他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玄誠子簡直不敢深想。

長生和長真用敬畏的目光看向法陣中的人,雙膝一軟,竟然跪了下去。

林念恩想到了那枚暗算梵伽羅的種子,內心的羞愧頓時如岩漿一般沸騰。

然而梵伽羅的故事還遠遠未曾結束。

他一下一下摩挲著那塊昭示著死亡和不祥的玉佩,徐徐道:“從六歲到十九歲,我每天都活在地獄裡,也因此,這九重血煞噬魂陣對別的鬼魂來說或許是一種慘無人道的折磨,對我卻僅僅只是一場試煉。正是靠著它的煉化,我才不斷穩固了魂體,避免了被這塊陰玉吞噬的命運,也終於修成人形,重回這個世界。”

“而我死後,宋恩慈卻和那位張公子私奔了,美其名曰護寶不利,愧對師門,無顏相見。”

說到這裡,他似乎覺得這個藉口非常有趣,便輕輕笑了幾聲。

對宋恩慈的鬼話深信不疑的天水派眾人,一個個臉頰燒紅、頭顱低垂、羞愧難當。即便是最鐵齒的知非道長也都不敢再狡辯一個字。說得越多,只會顯得他們越卑劣。

玄誠子的劍尖猛地一顫,竟是差點壓抑不住信念坍塌所造成的疼痛和悲哀。

“這塊陰玉只能吸食陰煞之氣,沒什麼大用,那塊陽玉卻真真正正是個寶物,能實現擁有者的所有願望。師父你猜,宋恩慈和那位張公子對著那塊陽玉許了什麼願?”

玄誠子抿緊雙唇,一字不答。那些遲來的愧悔、羞慚、憤怒,正以極快的速度摧毀著他的道心。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噴出一口血來。

站在他身後的那些玄門高手卻不約而同地設想了一個答案,還有人不自覺地喊了出來:“永生,成神。”

但凡踏上修行一途的人,都會把“壽與天齊”和“飛升成神”設立為終極目標,宋恩慈自然也不例外。

梵伽羅輕笑起來,看著這些人的目光卻帶上了冷意,“是的,她和張公子許願永生。得了永生,成神自然也就不遠了。”

玄門眾人齊齊低喘,眼裡的貪婪已近乎瘋狂。

梵伽羅饒有興致地欣賞著他們的表情,並且篤信――如果宋恩慈敢於站出來表明身份,她一定會被這些人扒皮拆骨,奪走寶物。

裹成木乃伊的林念慈一動不動,就連胸膛的起伏也消失了,彷彿一個死人。原本小心翼翼地照看著她的天水派門徒,如今都遠離了她。

玄誠子依然站立在她身前,將她護住,曾堅定不移地指向梵伽羅的劍,如今卻垂向她躺著的地面,彷彿已經倒戈。

梵伽羅似笑非笑地瞥了林念慈一眼,繼續道:“宋恩慈並不知道,永生不是成神的路,而是一個永遠都擺脫不掉的詛咒,因為永生不等於青春永駐。”

玄門眾人並未察覺到這句話的險惡之處,玄誠子的眸光卻開始劇烈閃爍。

看見他的反應,梵伽羅輕快地問道:“當你的生命一直延續,而你的身體卻在不斷衰老,你會變成什麼模樣?”

這個問題引動了所有人的想像,也令玄誠子冷硬如霜的臉龐顯現出一瞬間的扭曲。

梵伽羅搖頭輕笑:“你的生命永存,可你的身體已經死了,於是你橫跨於陰陽之間,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你想死死不了,想好好地活,卻又沒有辦法。你的身體瘦得如同骨架;你的內臟爛得如同腐水;你張開口,吐出的是屍體獨有的惡臭;照鏡子,看見的是一張形同鬼怪的臉龐。你的餘生便是地獄。”

玄門眾人不由自主地後退,露出駭然的神色,目中的貪婪也被驚惶取代。

玄誠子的眼眸則浮出一層淚光,也不知是因為怒其不爭還是哀其不幸。

梵伽羅平靜道:“是的,宋恩慈想像中的美滿生活,不過幾十年光陰就已成空。她獲得了陽玉的力量,衰老的速度緩慢,但是那位張公子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活活變成了一具行屍。”

“曾經的滿腔愛意,在這張醜陋如鬼的臉龐下,能維持多久?於是她離開了,並且迫切地尋找成神的辦法,因為她知道,自己不能成神,就會變成像殭屍那般的怪物。”

“成神之路無外乎兩條,一則收集信仰和香火;二則廣施善舉,積累功德。有了那塊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陽玉,宋恩慈想也不想地選擇了這兩條路,卻不知道,那塊陽玉還隱藏著一個極為可怕的秘密。”

梵伽羅抬頭看向玄誠子,嗓音變得冷肅:“師父,說了那麼多,你應該已經知道,天水派流傳下來的鐵律,沒有一條是可以違背的。第一條,靈子永遠不得動用玉佩的力量;第二條,唯有歷代的最強靈子才配守護玉佩。第一條因何制定,想必你已經明白,那麼第二條呢?”

玄誠子腮側的肌肉微微抽.動,竟是咬緊了牙關不敢答話。如今他才意識到,自己這個掌門做得有多失敗。那些鐵律,必定是無數先祖吃夠了血的教訓才流傳下來的,而他卻能因為個人的喜好,說改就改。

梵伽羅垂眸看向掌心的玉佩,緩緩答道:“因為靈力越強的靈子,從這塊玉佩里感應到的訊息也就越多。意志力足夠堅韌不拔的他們,才是最適合守護這塊玉佩的人。”

“但宋恩慈靈力微末,只能聽見一點誘惑的聲音,感受到一些冷熱交迫,又怎麼會明白它的可怕之處?師父,你必須承認,我是天水派有史以來最強的一任靈子,所以在第一次觸摸這塊玉佩的一瞬間,我就已經探知到了它的全部隱秘。”

“它絕非什麼至寶,而是誕生於混沌的妖魔留在人間的種子。宋恩慈只是它的傀儡,在行善的同時,灑下了更多罪孽。她的悲劇也因此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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