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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玉令》第154章 大都督,別來無恙
燕穆今年二十有九,與時雍結識多年。

 時雍已經有些忘了第一次見他的情形,但兩人是不打不相識。

 當年,時雍為了救幾個被山匪劫持上山的姑娘,單槍匹馬闖到山寨,縱火燒了山寨的土樓,而燕穆與她目標一致,互相以為對方是山匪,就那麽真刀真槍地打了起來。

 後來,

 那件事成了時雍的一宗大罪,為她“女魔頭”的名號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縱火燒土樓,致山匪死傷二十余人。

 而這些“靠山吃山”的山匪,大多來自山下的幾個村子,常有些青壯男子為了逃避兵役或因為娶不上媳婦兒、甚至單單為了補貼家用而上山。

 農忙務農,農閑為匪。

 山上山下的人,親戚的親戚的親戚,多少有些勾纏不清的關系。

 事發後,那幾個被山匪糟蹋的姑娘得救了,又不堪世俗的眼光和羞辱自盡了。

 該死的死了,不該死的也死了。

 孰是,孰非,對錯難論,只有時雍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村名齊齊告官要治她的罪。

 幾戶死了姑娘的人家也要她承擔責任……

 那次,是楚王趙煥出面,力挽狂瀾,平息了事端,也為此背上了一個“驕淫無狀、色令智昏”的罵名。

 英雄救美人,美人愛英雄,時雍與趙煥在這樣一個背景下相戀,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一段良緣。

 燕穆是事件的參與者,也是時雍與趙煥的見證者。

 他陪了時雍很多年,看她起高樓,看她宴賓客,看她樓塌了,也看她受萬人唾罵。

 他從不多言語,也不曾離去。

 即便是雍人園屠殺事件後,時雍身陷牢獄,他帶著剩下的人默默潛藏下來,也是一心為她復仇。

 這樣的一個人,說是時雍的屬下,不如說是兄弟,是朋友。

 時雍推門進去的時候,看到燕穆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站了許久沒有吭聲。

 以前雍人園事情多,燕穆繁忙? 兩人每次對話都是正事,或許是出於對彼此的保護,直到如今? 他們互相都不曾問過對方? 從哪裡來? 要往哪裡去。可這樣的兄弟,是可以托付性命的交情。

 烏嬋伏在燕穆的床邊,似乎睡著了。

 時雍有些猶豫? 不知道該不該打擾他們。

 也罷。

 就這麽辭別吧。

 時雍轉頭? 正要離去,燕穆睜開了眼睛。

 “你來了?”

 烏嬋也聞聲醒來,看了燕穆一眼? 又回頭看時雍? 笑罵? “怎麽不出聲的? 嚇死個人。”

 時雍道:“看你睡得香? 不忍心打擾。”

 說罷? 她猶豫了一下,看向燕穆。

 “我準備返回青山。你這身子不宜奔波,讓烏嬋陪你回京。”

 燕穆一聽,手肘撐床就要直起身來,卻被烏嬋按了下去? 嗔他一眼。

 “你還沒有大好? 逞什麽能?”

 “這就要走?”燕穆沒有掙扎? 頭卻僵硬地抬起? 暗淡的天光下,他的臉蒼白得沒有血色,而目光更為黯然。

 “嗯。”

 時雍道:“我得去? 這是一塊心病。案子、玉令,都令我寢食難安。”

 令她難安的僅僅只是案子和玉令嗎?

 燕穆沉默片刻,眉頭皺了起來,“你真像她。”

 只不過,以前的時雍是為了趙煥。而阿拾,是為了趙胤。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個話了。

 時雍與烏嬋對視一眼,心知她並沒有對燕穆透露過她的真實身份,又笑盈盈地道:

 “要不我怎麽能和她做朋友呢?”

 說罷,她在床邊的杌子上坐下來。

 “我再幫你把把脈吧。”

 以前的時雍是不會這個的,更不會針灸。

 燕穆看著她熟練的動作,再一想她今日為他施針急救的事情,雙眼裡的陰影越發濃鬱,漸漸變成了一種無解的悵然。

 再像她又如何?

 終歸不是她。

 時雍靜心把脈片刻,收回手,臉上的憂色松動了些。

 “恢復得很好。回京再靜養幾日,也就大好了。”

 燕穆躊躇了片刻,微蹙眉頭,無奈地道:“我拖累你了。”

 時雍笑開,“這是說的什麽話?”

 燕穆神色有些頹然,想說什麽,喉頭似是犯堵,“說好要認你為主,可眼下,你正是用人之際,我卻不能陪伴護佑。”

 時雍搖頭,嚴肅道:“我們一行人目標太大。分開行事,說不準更為好些。”

 燕穆嗯了一聲,再抬頭,眼神固執。

 “我還是不放心。邪君行事毒辣詭詐,你獨身一人實難應付。”

 “我還有大黑。”

 “大黑再聰慧,也不能人言,到底只是一條狗。”

 燕穆遲疑了一下,重新直起身坐起來,望向烏嬋道:“我們去收拾收拾,一起走。”

 烏嬋驚訝地看著他,“你這樣子怎麽走?不要命了是嗎?”

 “我已經大好了。”

 “躺下!”烏嬋脾氣也是個暴的,說罷直接上手把燕穆推回去。

 換往常,這般她絕對得不了手,可今日燕穆身子不適,輕而易舉被他推了下去。

 烏嬋哼聲,撅了下嘴,“就這樣子,你還想去保護旁人?你能保護好自己就不錯了。乖乖跟我回京,莫要為阿拾添亂。”

 燕穆喉嚨一緊,眸底的固執漸漸軟化。

 幫不了她,也屬實不能為她添麻煩。

 “那你,好走。”

 時雍微微一笑,手在烏嬋的肩膀上捏了捏,又朝燕穆點頭。

 “你們保重。”

 ————

 去衙門辦差的東廠番役回來了。

 令時雍意外的是,死在“歸園田居”的一家五口,竟然是從青山鎮逃出來的錢名貴家人。

 從青山鎮到寧義鎮,這是一個人都不放過麽?

 包括小茗香,還有她們這一行人,都是青山鎮出來的呀。

 時雍突然想到,若不是她昨夜率先設計了對方,設計一出請君入甕計,對方是不是也準備來殺她,或者殺她們一行人?

 寧義鎮口,一行人分道揚鑣。

 時雍再三叮囑烏嬋,要小心行事。

 而烏嬋原本想派兩個人跟她去,被時雍拒絕。

 她騎走一匹馬,馱了個行囊,背一壺水,帶著大黑就上路了。

 為了行事方便,她在寧義買了幾套男裝換上。

 此時,著兒郎打扮的她,騎馬帶狗,行在初升的朝陽下,頗有幾分瀟灑。

 往青山鎮的路時雍走過一次,可與上次不同,越臨近青山,路上越發不太平,從北邊逃出來的人越來越多。人員越是混亂,路匪劫奪之事也就越多。

 時雍不再像從前那般好管閑事,可是看著這些在兵荒馬亂裡逃難的人,還是免不了會施以援手。

 離青山鎮十裡地,是一個叫江泊的小村。

 近江靠水,又在官道邊,便有人支了攤子賣些茶水,做來往路商的生意。

 時雍下馬給馬兒喂草,順便為自己和大黑要了碗茶水喝。

 “小郎君生得真是俊俏。”賣茶水的大娘頭上包了個花布巾子,笑眯眯看著時雍,誇讚他幾句,又熱絡地問:“這年景,一個人是準備去哪兒啊?”

 時雍言笑淺淺,“青山鎮。”

 大娘手一抖,茶碗差點滑落。

 隔桌的幾個人也朝她看了過來,表情滿是探究。

 時雍笑問:“怎麽了,莫非青山鎮去不得麽?”

 大娘長納一口氣:“去不得,去不得了。”

 頓了頓,她瞥了一眼那幾個明顯是從北邊來的客人,壓著嗓子說:“小郎君,你這一路走來,就沒有聽說點什麽?”

 “什麽?”時雍笑問。

 “哎喲我的老天爺!”

 大娘是個熱心人,叉著腰瞪他一眼,在圍裙上擦了擦,坐下來再次打量時雍的眉眼,在確認這當真是一個清俊不諳世事的少年郎後,用一種略帶疼惜的眼神看著她道:

 “青山鎮,一個人也沒有。那就是一座鬼鎮啊!你去做甚?尋親,還是訪友?”

 時雍一怔,裝著一無所知的樣子,“我有個友人在青山鎮,原是約好今年中秋過後來探望的,怎會如此?”

 “作孽哦!”

 大娘說不清楚事情,隻道:“我勸小郎君還是莫去了,喝完這碗茶,就往回走吧。你有馬,天黑前就能趕到薊州落腳……”

 時雍皺眉,“那不成,我和友人約好,怎能失約,好歹也得去看看。”

 那大娘怒其不爭地瞪著他:“你是有幾顆腦袋吃飯麽?青山再往北便是盧龍塞了。你不知道,那兀良汗大軍已經過了松亭關,眼看就要打到永平府,永平府若是守不住,接下去的大仗指定又要在盧龍開打……”

 一個“又”字,說得辛酸。

 “我還記得當年盧龍塞打仗的時候,我還是個大閨女……”

 “咳!老太婆,水開了!”

 她當家的男人坐在攤子後面,聞言重重咳嗽一聲,阻止她多話。

 “還不快來,嚼什麽舌根子?你又有幾顆腦袋吃飯嘍?”

 “水開了你是沒長手嗎?來了來了。”大娘對這個青澀的小郎君很是憐惜,去倒水前還再三叮囑他趕緊原路回去。

 哪料,等她倒好水過來,就見矮桌上放了一塊碎銀,那小郎君已經騎著馬走遠。

 大娘拿起桌上的碎銀,湊到嘴裡咬了一口,放心地收入掌心,看著那一人一狗的背影,又不免歎息搖頭。

 “又一個找死去的。”

 她把時雍給的小碎銀放入銀袋裡,晃了晃。

 裡頭,除了銅板,還有一塊小銀子。

 也是一位長相俊美的郎君給的。

 那天他騎馬匆匆趕路,也在她得茶水攤前吃了碗水,大娘也勸他不要再去。

 他比這個小郎君要長幾歲,不說話,也不聽勸,吃完茶,留了個小碎銀子就走了。

 一模一樣的倔。

 ——————

 “駕!”

 一個錦衣緹騎在夜色裡飛奔,馬蹄激起一路塵土。

 他一路疾馳,闖入永平衛的晏軍大營,遠遠地高揚手上的信筒。

 “聖旨到!”

 “五軍大都督趙胤接旨。”

 永平衛剛從石洪興手上奪回來,軍中將校是人是“鬼”,難以甄別。趙胤臨時將驛館裡的魏驍龍調過來,扯了個大旗,將永平府附近屯衛的領兵將領召集起來,準備抵禦外敵入侵。

 已是子時,營中燈火大熾。

 得聞聖旨到,營中將校紛紛整理盔甲,齊齊迎出來接旨。

 前來永平傳旨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錦衣衛千戶魏州。

 看到趙胤,他眼神激動,但還是四平八穩地慢聲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皇考與兀良汗結盟,已三十九年有余。我大晏遵法度、守盟約,概無懈怠,與兀良汗睦鄰而居,世代友好。為表永結秦晉的心意,朕日前忍痛將懷寧公主遠嫁,許與兀良汗王巴圖為妃。豈料,兀良汗狼子野心,犯我國境,進入松亭關,夜襲寬城,掠城擾民,現曉諭四海周知……著令五軍大都督趙胤,原地集結開平中屯衛、興州左屯衛、興州右屯衛、興州前屯衛、東勝左衛等部,代朕剿賊,為國戍邊。卿等應同心同德,拒敵於盧龍塞外……”

 “臣領旨!”

 眾將身著甲胄,不便下跪,齊刷刷行禮躬身。

 魏州一手拿聖旨,一手將背上的朱漆寶盒取下來,高聲喊道。

 “校驗虎符!”

 趙胤上前,恭領虎符。

 魏州大聲喊道:“奉上諭:五軍大都督趙胤坐鎮永平府,敕封撫北大將軍,龍虎將軍魏驍龍著任撫北軍總兵,以上各軍政衛所,一應聽從撫北大將軍指揮調度,有違此令者,按貽誤戰機罪論處,殺無赦!”

 “微臣領旨。”

 眾人山呼萬歲,齊刷刷行禮。

 魏州宣完皇帝旨意,熱情地走近趙胤,解下行囊。

 “大都督,別來無恙。”

 趙胤看他臉色:“還走嗎?”

 “來了,就不走了。”

 魏州按住腰刀,掃一眼眾人。

 “大都督,借一步說話。”

 趙胤一言未發,將魏州領到內室。

 “多日不見,大人清減了。”

 魏州看著趙胤,歎一聲,從行囊裡掏出一封書信。

 “聖上密函。”

 趙胤沉眉拆開信件。

 “無乩:見字如唔。此戰,乾系大晏國運。永平若失守,敵軍將直入京師,一馬平川。永平不可丟,盧龍塞更不可敗。祖宗基業,皇考威儀,俱在盧龍。卿為五軍之首,領虎狼之師,受皇考親傳,必定戰無不勝,定將敵師趕回松亭關外。朕在京師,盼無乩凱旋。”

 書信出自趙炔之手,落款處的指印,是鮮血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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