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理寺為一個案子的定刑爭辯了很久, 紅日快要落山趙宴平才回來。 他心情不太好。
官職越高權力越大,牽扯的各種利益也就更多。大理寺看似是清水衙門,其實裡面也有很多門道, 譬如某個達官貴人的親戚犯了罪, 雖然證據確鑿無法辯駁了,但在定刑上還有文章可做, 只要犯人利用關系賄賂或脅迫了定刑官,明明該判死刑的罪也能想辦法讓人活下來,判十年的可能改判三五年。
盧太公在大理寺時,趙宴平的官職低微, 隻管協助調查案子, 上峰讓他查什麼他就查什麼,能接管荊州案乃是盧太公破格授權給他。那時候的趙宴平, 接觸不到什麼利益相關的東西, 感受也不深,直到今日, 趙宴平才發現, 大理寺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麼公正。
是因為大理寺一直都有這種情況, 盧太公也無法憑一己之力徹底杜絕, 還是盧太公走了, 那些早就蠢蠢欲動的官員少了盧太公的威懾, 才露出了本來面目?
一路默默獨行, 到了家門口, 趙宴平才將那些不快壓了下去,上前叩門。
大理寺是大理寺, 家是家,有些事他自己煩惱就夠了, 不必讓家人跟著牽腸掛肚。
趙宴平更喜歡看母親、阿嬌因為家裡日子越來越好而露出的笑臉。
郭興一早盼著官爺快回來了,聽到叩門聲,笑眯眯地來開門。
趙宴平立即注意到了郭興的異樣,上次郭興笑成這樣,還是他升五品的時候。
“婚事要成了?”
郭興、翠娘兄妹是趙宴平撿回來的,那一年郭興才十三四歲,趙宴平看著兄妹倆一年年長大,早已把兄妹倆當成了家裡人。想到前陣子阿嬌提到過的郭興與秋月的事,再看郭興笑得這麼高興,趙宴平就猜到了這上頭。
郭興聽了,笑容一僵,他連問秋月都不敢,上哪成婚去?
“跟我沒關系,等會兒官爺就知道了。”
郭興一邊關門一邊催官爺快去裡面,這麼大的喜訊,該由夫人說出口才是。
他賣關子,趙宴平隻好繼續往裡走,繞過影壁,看到翠娘站在廚房門口,目光相對,翠娘也笑出了花,然而嘴碎如翠娘,也只是笑彎了眼楮,轉身去準備飯菜了,並沒有給他任何提示。
廳堂裡,阿嬌與柳氏正在問孟昭今日都學了什麼,別看小孟昭才三歲多,腦袋可聰明了,跟著薛寧的女夫子啟蒙,如今已經學完《幼學瓊林》、《聲律啟蒙》,詩也會背了很多,而且也開始學習描紅練字了。
姑母曾經對阿嬌感慨,說孟昭雖然是阿嬌撿來的孩子,卻像極了真正的孟家人,阿嬌的父親也是老家有名的才子,年紀輕輕就中了兩榜進士,如今的孟昭,頗有祖父的聰敏勁兒。
阿嬌早就決定要好好撫養孟昭成人,無論她有沒有自己的孩子,應該給孟昭的疼愛,她都不會減少一分。
看到歸家的趙宴平,阿嬌柔柔一笑,比郭興、翠娘矜持多了。
趙宴平跨進廳堂,便又看到了母親、妻子帶笑的臉,就連孟昭都在笑,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家裡出了什麼喜事嗎?”趙宴平坐到阿嬌一側,問了出來。
阿嬌低頭淺笑,柳氏對兒子道︰“你那麼聰明,猜猜看。”
趙宴平見阿嬌破不好意思的樣子,猜測這喜事肯定與阿嬌有關,道︰“是鋪子做成了大生意,還是地裡的白菜長得好?”
阿嬌嗔了他一眼。
柳氏也笑道︰“你就知道賺錢,再猜猜。”
這回是真的把趙宴平難住了,阿嬌的喜悅要麼與他有關,要麼與賺錢有關,要麼就與將軍府有關。將軍府的喜事不至於讓郭興、翠娘笑成那樣,他自己又沒什麼喜事。
柳氏見兒子猜不出來,給了一個提示︰“明年咱們家就要多一口人了。”
多個人?
趙宴平又想到了郭興的婚事,但郭興都否認了,多出來的人又與阿嬌有關……
趙宴平突然一怔,想去看阿嬌的肚子,又怕自己會錯意,惹她傷心。
兒子都不敢往那上頭猜,柳氏怪心疼的,笑著道︰“已經請了兩個郎中看過了,阿嬌確實懷了身孕,都有一個多月了呢。”
阿嬌這才瞄了一眼趙宴平。
趙宴平竟不知該做什麼反應。
他娶阿嬌的時候就沒想過孩子的事,認定他與阿嬌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只是得知阿嬌仍然沒有死心,為了要孩子寧肯逼自己喝那麼苦的藥,趙宴平才默默地希望老天爺多疼疼阿嬌,給她一個孩子,了卻她的遺憾。
現在阿嬌突然懷上了,趙宴平高興也是為了替她高興,懷上就證明她的身子沒有問題,她再也不用自卑什麼,再也不用喝那種苦藥了,至於自己當爹不當爹的,是不是要有親生骨肉了,趙宴平真的沒什麼太大感覺。
可阿嬌笑得那麼滿足,他是不是也該笑一笑?
然而趙宴平不會假笑,笑淺了她會不會覺得他太冷情,笑大了她會不會誤會他一直都在盼著孩子?
趙宴平的臉都快僵掉了。
就在此時,翠娘端著飯菜上來了,因為趙宴平今天回來的晚,飯菜已經溫了一陣,再不吃就要沒那麼好吃了。
“官爺還不知道嗎?”翠娘一邊擺飯一邊觀察眾人,見官爺仍然神色淡淡的,她疑惑問。
趙宴平莫名湧起一股煩躁,因為不知自己到底該怎麼做。
“先吃飯。”趙宴平移到飯桌旁道。
他臉色不對,阿嬌與柳氏都是一驚,這,明明是天大的喜事,他怎麼這副態度?
不知道是因為頭仨月本來就容易嘔,還是趙宴平的態度刺.激了阿嬌什麼,喝了兩口粥,她胃裡又倒騰了,倒也不至於吐,只是放下碗,垂眸等那陣勁兒過去。
“不舒服?”趙宴平第一個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
男人還是關心她的,阿嬌朝他笑笑,表示無礙。
柳氏趁機給兒子講女人懷孕期間要注意的事,先講頭仨月的,等後面兒媳婦的月份重了,她再及時提醒小兩口,免得一口氣說了一堆,兒子兒媳也記不住。
飯桌上柳氏隻提了飲食相關,飯後單獨與兒子說話,柳氏才委婉暗示兒子這仨月別再行房了。
趙宴平一直認真地聽著,無論母親說什麼,他都點頭。
柳氏皺眉道︰“阿嬌有孕,你不高興嗎?”
趙宴平看著母親道︰“當然高興,她做夢都想要個孩子。”
柳氏︰“那你怎麼……”
趙宴平抿唇,垂眸解釋道︰“我自己沒什麼感覺,本也沒盼著要,現在突然有了,讓我像你們那樣笑,我笑不出來。”
柳氏好像有那麼一點點懂,笑道︰“沒事,不想笑就別笑,又沒有人逼你,你照顧好阿嬌就行了,等阿嬌的肚子一點點大起來,你能感受到了,自會笑了,盼著小家夥快點出生,喊你爹爹,朝你撒嬌。”
趙宴平猜也會這樣,他只是沒那麼驚喜,可孩子畢竟是他與阿嬌的,他當然期待。
柳氏離開後,趙宴平去找阿嬌了。
阿嬌坐在床上,從趙宴平進屋,她就靜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想看透他到底在想什麼。
趙宴平換下官服,穿著中衣坐到她身邊,將自己對母親說的那些也告訴了她,免得她胡思亂想。
阿嬌明白趙宴平的意思,就像她喜歡的是趙宴平這個人,他是捕頭,她也願意嫁她,他升了官,阿嬌為他高興,但她並不是一定要趙宴平升官。升官與生孩子的區別在於,升官的好處來得快,她一下子就看到好處了,高興就多,而生孩子,她才剛剛懷上,對於從來沒有盼著孩子的趙宴平來說,孩子能帶給他的快樂也要慢慢地體現出來。
“反正我很高興,比你給我掙了誥命還高興。”靠在他的懷裡,阿嬌拉起趙宴平的大手放在自己腹部,這一刻真的是無欲無求了。
趙宴平在她頭頂笑了笑,為她掙誥命,他只是埋頭數日寫了一封折子,為她掙這個孩子,他才真的是賣了不知多少力氣,流了不知多少汗。從這個角度想,趙宴平忽然能感受到阿嬌的心情了,就像田地裡的大白菜,辛辛苦苦地將種子耕種下去,又是澆水又是施肥,當嫩嫩的菜芽破土而出,誰看了都會精神一振,做什麼都有了盼頭。
“孩子出生前,咱們就叫它小芽兒。”大手在她肚子上輕輕移了移,趙宴平臨時起意道。
小芽兒?
這名字雖然土,從他一個大男人口中說出來卻頗為溫柔,阿嬌仰頭,看到趙宴平充滿柔情的眼,不禁笑了。剛剛這家夥還對即將當爹沒什麼感覺了,一個“小芽兒”,卻已經暴露了他對這個孩子的濃濃父愛。
“為什麼叫小芽兒?”阿嬌好奇他是怎麼想到這名字的。
趙宴平摟著她的肩膀道︰“上個月地裡那些白菜剛冒芽的時候,你不是拉著我去看了,跟你現在何其像。”
原來小芽兒等於白菜芽!
阿嬌不太高興,嗔他道︰“別人家的爹娘都給孩子起山啊海啊日啊月的名字,再不濟也是松柏楊槐等大樹,你倒好,竟然說自己的孩子是大白菜。”
趙宴平失笑,看著她亮晶晶的杏眸道︰“白菜怎麼了?種在初秋也能養活,耐寒不怕冷,地裡其他菜都收了,只有白菜能長到立冬,且好存放,為百姓提供一冬的菜,可炒可煮可燉可醃可做餡兒,清淡美味,上至皇親國戚,下至平民百姓,沒有不愛吃的。”
阿嬌晚飯本就沒吃飽,被他這麼一扯,肚子突然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不知該怎麼笑的趙宴平,這會兒笑出了聲。
阿嬌惱得打他,讓他去廚房弄點吃的來。
廚房裡還真有上次菜地間苗拔下來的一批小白菜,翠翠嫩嫩的,趙宴平卷起袖子,給阿嬌做了一道小白菜炒雞蛋,再拿兩個饅頭貼在鍋邊,等菜炒好了,饅頭也熱了。清理好灶膛,趙宴平端著碟子去了內室。
雞蛋炒的金黃,點綴著翠綠的小白菜,味道稍微有點鹹,就著饅頭則剛剛好。
在趙宴平的注視下,阿嬌竟然將一碟子吃光了,期間也沒覺得反胃。
“以前怎麼不知道你會做飯?”冬竹將東西收拾下去了,阿嬌挽著趙宴平去院子裡繞圈,小聲閑聊道。
趙宴平注意著地面,分心解釋道︰“也不算會做,小時候家裡窮,隻吃得起自家種的各種青菜,炒過太多次,又很簡單,我便記住了。”
阿嬌聽了,忽然覺得小芽兒這名字真好。
他與趙宴平都像地裡的白菜,曾經毫不起眼,迎著風霜一步步走到今天。
父母如此,他們的孩子也一定會很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