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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從舟和顧放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無言。
孟從舟:「這麼大人了,應該不會丟……沒什麼事的話我先聽講了。」
不是一路人,也講不了什麼話。顧放為和青墨七中的任何一個學生,實際上都沒辦法把話說到一塊去。他不念書,自然和這些認真學習的好學生玩不到一塊,但同時,他也不玩、不打發時間。
他整個人,彷彿是一泓溪流中的異數,溪流中有清流也有濁浪,只有他是凸出的礁石,沉默堅硬,巋然不動。
顧放為無聊,紙筆也沒帶,就抱著手往後靠在座位上聽著。
旁邊女生在看他,他前後左右的人也都在打量他,顧放為都沒有注意,他只是無聊托腮慢慢聽著。
老師講得快,進度跟得急,孟從舟在他旁邊嘩啦啦地抄,經常一頁PPT都沒抄完,老師就放了下一頁,別說自己動手計算、理解,光是抄寫這件是事本身,就擠佔了他的大部分時間。
顧放為嘴唇動了動,想說話,咽了回去。孟從舟卻正好抄到一個翻頁的間隙,注意到他的神情:「幹什麼?」
顧放為說:「你這樣光顧著抄,不如不上,效率太低了。」
孟從舟冷哼一聲——他對顧放為的敵意是有點重的,但是內斂著沒有很明顯地表現出來:「我不太聰明,回去自己慢慢琢磨。」
顧放為從手裡拎出手機:「周末返校不上交手機,悄悄拍下來就行了。」
孟從舟眉頭皺了起來:「學校裡不許帶手機。」
他家境一般偏上,倒是不至於買不起手機,就是顧放為提的每一句話都在他身為班長的神經上反覆橫跳,孟從舟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只是說:「回去要抄給班上人。鹿行吟是你弟弟?」
一擊命中。
顧放為:「?」
他在班上什麼事都不管不問,只有沒事關照一下鹿行吟,經過陳圓圓等人的多方八卦,班上人差不多都知道他和鹿行吟的關係了,也知道今天他國旗下講話的內容。
孟從舟面無表情:「抄完了,也要給鹿行吟看的。他身體差,四個班我、他、蔡靜三個人分工上,還有這門物理課輪流上,今天他不舒服,我就過來替他。」
顧放為:「……」
他湊過去瞥了一眼,果然看到前面幾頁是鹿行吟的字跡。這個年紀的男生很少有把字寫得這麼好看的,鹿行吟的字跡極輕,他看過他寫字,筆尖不重下去,蜻蜓點水一樣地寫,一頁紙翻過去連印痕都瞧不見。
鹿行吟記筆記的風格也很明顯:他極其重視框架的構建。課上他隻記錄一些比較重點的題與知識點,分成了兩類:1.對他自己來說有幫助提升但有些超綱的2.非常適合高考提升的,也即是適宜27班學生的。
每一個知識點,他都迅速吸納成經驗並為之分類,這種分類都是極其功利性的——為了考試。鹿行吟筆記的每一個點,都是知識點考試的變形種類和延伸。
比如高考範圍內的受力分析,鹿行吟解題永遠都是三板斧:靜態受力分析、已知條件與缺失條件分析、變數與不變數分析。
這種記筆記的方式也直接體現了他的應試思維:鹿行吟做題時永遠都是做拚圖的思路,先用題目條件和教材信息找能拚上的可用內容,再用這些信息去填補原本信息的空白。
比起一般考生的應試思路:漫無目的地這裡試試,那裡算算看,隻盯著題目疑問的順勢思維,鹿行吟這種辦法卻能更精準地看透出題人的信息。
短短幾頁筆記,這種近似於極端和冷靜的勢利應試思維躍然紙上,冷靜勢利得讓人幾乎有些不適,和鹿行吟平時給人的印象也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顧放為端詳著這幾頁筆記,抿了抿嘴。
他極其不喜歡應試。對他而言,應試是一種極其無聊的、與出題人猜拳解謎的兒童遊戲。他曾經一度沉迷這種博弈遊戲,但如今,一切與考試有關的事情都讓他本能地反感。
「算了,你聽課,我幫你抄。」顧放為說。
孟從舟側身看他,神情有些遊移不定。
「你不都說了麽,幫我弟過來上課的,那我肯定不能在這乾坐著啊。」顧放為伸手拿了他的筆記本,又從孟從舟的筆盒裡挑了挑,抽了一支粉紅色的水晶筆,吹了聲口哨,「蔡靜送的吧,借我用用。你聽課。」
孟從舟感到作為班長的紀律底線又在被這個人反覆推拉:「不是誰送的,不要瞎說!」
一節物理提高班上得雞飛狗跳。
顧放為一邊幫忙抄題抄筆記,來不及抄的順勢就掏出手機光明正大卡擦卡擦拍,後面有女生傳紙條過來,顧放為統一都沒理。
下了課已經是晚上十點。
孟從舟看了一眼他抄的筆記——字跡清楚,簡單明晰,於是說:「謝謝。我回班上把它放在鹿行吟課桌裡。」
顧放為嗯嗯應著,看了一眼時間,準備打道回府。
剛走出校門,青墨七中的熄燈鈴響了起來,安靜悠揚。顧放為回頭看了一眼黑洞洞的校園,半隻腳往外邁出去了又收了回來。
男生宿舍大樓外。
離熄燈十五分鐘了,宿舍樓一片寂靜,底下大門也已經上鎖,宿管拎著手電筒逐個查寢,抓人講小話。
黑夜冷風中,顧放為站在樓下左看右看,算了一會兒布局後,確定了目標。他突然伸手發力,順著一樓陽台往上翻了過去,穩穩地在別人宿舍陽台停了下來。
裡邊宿舍一片安靜,像是都沒聽見外邊的動靜。
鹿行吟在三樓,顧放為探頭往外看了看,踩著陽台接著往上翻。二樓有人在摸黑輕手輕腳地洗衣服,被他嚇得一聲尖叫:「我操!」
顧放為眼疾手快給對方比了個手勢:「兄弟,借過,別出聲。我找個人。」
那大兄弟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大,視線追著他探頭出去看,他身後的舍友也都被驚動了,充滿敬畏地看著他又翻進了三樓陽台。
「牛逼啊兄弟!」
顧放為雲淡風輕:「小事,謝了啊。」
三樓,鹿行吟的陽台一片安靜,宿舍也安安靜靜。
他翻進去時碰倒了什麼東西,撿起來一看才發現是晾在陽台邊緣的藥包。是乾藥材,底下還放著水桶和水盆,裡邊泡著塑料袋封好的、已經熬煮好的葯。什麼葯他不認識,但他聞得出那就是鹿行吟身上每天自帶葯香的來源,微苦,清新,混著洗衣液的香味。
洗好的衣服都整整齊齊地晾著,帆布鞋翻過來洗得發白,用衛生紙包好晾曬,宿舍裡邊更是乾乾淨淨。
鹿行吟住單人宿舍,老師不會來查寢,按理說內務不需要整理得多好,但鹿行吟連被子都疊成了豆腐塊,桌上更是擺得整齊有序。
人不在。
顧放為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越來越覺得事情有點大——這傢夥不會被綁架了吧?
青墨處在荒郊野外,翻牆都不是問題,鹿行吟身在豪門,被人盯上綁架,也不是沒可能。
他們這些孩子平常念書、上學,最經常用的就是化名。霍家也應該是因為這個理由,乾脆就讓鹿行吟沿用了現在這個名字,顧放為自己也只在熟悉的好友前面提一下「霍思風」這個名字。
顧放為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又從陽台上翻了下來,快步往回走。
他手機沒電了,得回去充個電,再給大人們彙報這件事。
租房樓河南,顧放為到家時胸膛微微起伏,呼吸也有些重。他抿著嘴,一言不發地開門進門找充電器。
為了方便,他的充電器一直放在床頭,顧放為燈都沒開,伸手撈起充電線,往床邊一坐——
卻坐到什麼軟軟的、溫熱的東西。
他驚了一下,回頭一摸,在被窩裡摸到了一個熱騰騰的人。
鹿行吟裹著被子睡覺,身上燒還沒退,被他這麼一摸,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黑亮濕潤的眼眸在黑夜裡閃著光,就這麼迷迷濛蒙地望過來。
顧放為:「?」
顧放為:「!」
*
鹿行吟請假後先回了宿舍,他困到極點,但頭疼又遲遲無法入睡,撐著去醫務室打了針後,他接到了郵局的一通電話。
這通電話是青墨七中鎮外郵局阿姨打過來的,給他說了兩件事,一件事是他幫人代寄的郵件被退了回來,另一件事是,冬桐市郵局給他寄來了東西。
鹿行吟於是又慢騰騰地翻了牆,出去拿了快遞。
顧放為的郵件被退了回來,他的這份郵包卻是鹿奶奶寄來的。
鹿奶奶識字,但是年紀大了,手抓不穩筆,只能做一些不太精細的事情,沒給他寫信,只是給他寄了兩件毛衣。
鹿行吟每年的毛衣都是鹿奶奶打的,今年寄來的這兩件應該打得格外吃力。以前在冬桐市,所有見過他上毛衣的人,都得感嘆一聲:鹿奶奶打的毛衣是全冬桐市織線最密、最保暖的毛衣,鹿奶奶也知道他們年輕人的愛好和審美,選色也不用那些花花綠綠的,給他織毛衣就是最簡單的純色。
今天收到的是一件紅,一件白。
紅的那件剛好符合他的身高,白的那件卻大了很多。鹿行吟翻過來,看見背後有旁人代寫的紙條:「紅的是你的,白的你送。」
鹿行吟隻字未提這邊見過的具體的人,信中隻說,這邊都很好,遇到的人也好。
他安靜地抱著郵包往回走,快到校門口時,打針輸液的葯勁兒上來,覺得走不動了,就開了門去顧放為家睡了。
他知道自己生著病,還是會傳染人的那種,自己單獨照了一張沒用的毯子鋪在床上,裹著被子縮得緊緊的。
此刻黑暗中被人碰醒,鹿行吟發著燒,也看不清來人,隻隱約從對方身上的薄荷香和習慣性低沉散漫的語調中知道,是顧放為。
他啞著聲音說:「哥哥。」
他還在努力用混沌的大腦思考,怎麼跟顧放為解釋一下自己借用他的床的事,但是在那之前,他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顧放為微微俯身,微涼的指尖探上他的額頭,幾乎與他臉貼臉地試著溫度,壓低聲音嘆氣:「弟弟,你找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