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葉娉婷和其他人的聯繫方式,都是那天在顧放為的出租屋裡見到後強行給的,說是有事就找他們。
鹿行吟沒有想到葉娉婷立刻給了他回復:「思風,你現在有時間接電話嗎?」
鹿行吟看了看周圍,預備鈴已經打了,預計上課,下節課是宋黎的數學課。
他快步往科技樓走。
等到了完全沒人的地方時,鹿行吟回復:「有的。」
葉娉婷給他打電話過來:「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鹿行吟小聲說:「我和他在一個班,新班主任問我……他的情況。」
葉娉婷在那邊咯咯地笑:「懂了,他在那邊很讓人頭疼是不是?我上次見顧叔叔顧阿姨,他們也很頭疼,畢竟放著好幾個名牌高中全獎不去,跑來國內念一個嗯……這樣的學校。」
她頓了頓,「好像還念得挺認真的,在學校外面還租了房子。」
「這沒什麼不能說的,只是他沒跟我們說。我們基本上不過問他的情況,我隱約只知道是他中考後有一次什麼競賽放榜回來,他就成了這樣。」葉娉婷說,「我們特意去查了一下,是他那屆競賽的第二名跳樓自殺了,聽說當著他的面跳下來的,他之後突然就放棄了好幾個學校的OFFER,一意孤行回了國內,聽說還跟顧叔叔他們吵了一架。」
鹿行吟指尖摩挲著光滑冰冷的牆壁瓷磚,靜靜地想著。
他們這種面向初中的競賽,與真正的化學會主辦的奧林匹克競賽不一樣,一方面是避免初中學生擠佔高中學生競賽通道的名額,另一方面也是給競賽生減負,把初中的競賽價值明確圈定在了「直升名校高中」這一點上,全區域的中學生一起競爭,因為有個報考學校的地域限制,所以也被稱為小國初(小國家初賽/省賽)。
賽製上,只要每年在小國初裡拿到金獎的學生,就可以降分錄取本省名牌高中。而如果學生有意繼續競爭無條件保送名校的條件,則要進入省賽之後的全國決賽(小國決)。
也就是鹿行吟當初參加的比賽。
這種比賽獲獎人數一般由主辦單位進行總量控制,每年一等獎人數分到各省市。
因為涉及到生源篩選和國家隊預備隊、四大名牌大學少年班的預備選拔,一等獎的人數也會根據各省競賽實力強弱進行分配,力求篩選出真正的競賽苗子。
S省雖然有最出名的鷹才中學,位列全國四大名校之一,擁有100%的一本率和近乎可怕的TOP5大學輸送能力。但S省因更重視高考而不屬於競賽強省,競賽生源也不太受重視——身在弱省,基本就被視同於競賽訓練質量、數量、生源情況都不如強省,組委會評定也會自然而然有偏重。
高中競賽是這樣,初中競賽更加是這樣。
S省當年分配的一等獎名額只有二十人。
鹿行吟所在的冬桐市屬於C省,屬於競賽強省,當年分配的一等獎名額足有八十人,原因之一也是C省有四大強校中競賽排行最高的繁星中學。
繁星中學是初中、高中連讀式私立中學,每年穩定向國家集訓隊輸送人才,也出過奧林匹克世界冠軍。
對比之下可見一斑。
顧放為能身在S市拿下小決賽的一等獎,基本可以確定他純靠單打獨鬥考上去的。鹿行吟自己也是單打獨鬥,清楚初中競賽難度沒有真正的奧林匹克競賽難度高。
一等獎雖然有二十人,但分數依然有高低排名。聽葉娉婷的意思,顧放為是當年的理論、實驗分雙第一。
「那他是,見到第二名跳樓,所以有了陰影嗎?」鹿行吟輕輕問。
「不會的,思風你不要對你這個放為哥有什麼誤解,他不是那樣脆弱的人。小時候我們遇到過當街暴.動,他一個人拖著我們好幾個人從死人巷子裡跑出來,整的跟沒事人一樣。」葉娉婷說,「這件事可能有影響,但絕對不止這麼簡單,更具體的我們也沒能從他嘴裡撬出點什麼。」
「你可千萬別主動問他這件事啊,他不喜歡別人跟他提這件事,而且最討厭有人試著來管他或者指手畫腳。」葉娉婷說,「聽說他鬧回國那時……顧叔叔把皮帶都抽斷了,他還是一聲不吭地回來了。」
她又問了一下他們兩人在校園裡的情況,隨後掛斷了電話。
*
鹿行吟回教室時遲了五六分鐘,宋黎沒發現他,講評完這次月考試卷後,開始進入新的課程。
今天學生們學習氛圍都很好。
宋黎感嘆了一聲:「你們新班主任老師挺好的啊,有手段,要是每節課都能這樣就好了,以後也不用我天天在你們耳朵邊上喊一聲爭氣了。」
底下有學生尬笑了幾聲。
宋黎卻認真起來:「你們知道一班老師們怎麼說你們的嗎?這幾天都是說你們很不錯,有衝勁,陳老師誇咱們班學生有禮貌態度好,也肯學。你們不信啊?有什麼不信的,人家頂級陽光班老師閑著無聊來誇你們?」
提到陳沖,那天跟著去圍觀的幾個學生都訕訕地對視一眼,不由得坐直了身體。
好像他們被誇了——還是被化學組唯一的特級教師誇了!
曲嬌在後面即將陷入魔怔,她拚命傳紙條給鹿行吟,要他幫忙解答生物試卷的幾個問題,隨著生物課的臨近,這個姑娘的焦慮逐漸達到頂峰。
鹿行吟認真地給她寫解題思路和過程,知識點標註。
下節課生物課,課間的27班出現了一個奇觀。
預備鈴還沒打,沒有人大聲說話或是跑來跑去地串座,每個學生都安安靜靜地呆在自己的課桌上。沈怒那一幫男生想鬧出點動靜,最後都因為沒人搭理而偃旗息鼓了。
鹿行吟前座的女生小聲回頭跟他們討論:「謝老師給我們每個人都準備了禮物,也給每個人定了個人物,每個人還不一樣,你們的是什麼?」
曲嬌愁眉苦臉:「讓我講一個題,說講好了給我送一支口紅。」
那女生平時性格怯弱,連大聲說話都不敢,還有點口吃。這時候眼睛閃閃發亮:「謝老師讓我去,去老宋那裡問一個複雜的題,問完回來講給她聽,講,講好了她帶我去教職工食堂吃自助餐。」
旁邊立刻有人小聲說:「靠!教職工食堂!神秘領域啊!你快快快去問,回來跟我們說裡面什麼樣的!」
鹿行吟對這個女生隱約有印象,她幾乎從來不去食堂吃飯,因為強烈的社恐,讓她甚至不敢對食堂掌杓的大娘報出自己想要的菜名。
鹿行吟垂眼看自己桌上的教職工版生物書。
「她沒給我布置任務,隻給我送了兩本書。」
翻開一頁,第一頁就是高中生物階段的重難點基因部分,從物種起源開始講,有很多超綱內容,宛如一本複雜的故事。
清脆的上課鈴響起,謝甜踩著冷硬的黑色高跟鞋進入了教室,一聲冷定的:「同學們好。」
27班早就沒人堅持上課起立這種刻板模式了,但是孟從舟條件反射地喊了一聲「起立」,27班學生居然全員「騰」地一下都站了起來,齊聲:「老師好。」
「聲音宏亮一點,讓教導主任辦公室聽見我們的聲音。」謝甜說。
「老!師!好!」聲如震雷。
走廊外,不少剛趕著去上課的老師都紛紛停下腳步:「剛聽錯了嗎?聲音從二十七班來的?」
同層的25班康玫老師往上看了一眼:「沒錯,是27班。」
「我知道有些同學很緊張,因為我布置的任務的原因,沒關係,下面兩節課連堂,我先講月考試卷。」謝甜說,「大家做的不好,或者做錯了,也沒關係。從今天起我們班更新一個值日生規則,任務成功的同學有我的個人獎勵,任務失敗的同學負責當天班上的值日活動,如果人數太多,就地順延。」
「不要以為值日活動只有掃地拖地擦黑板,咱們在三樓,搬運水桶、各班倒垃圾、幫課代表發作業等等事情,你們都必須義不容辭地進行幫助。」謝甜說,「做的不好的,同學們可以投訴他/她。」
底下一片笑聲,隨後又很快安靜下來。
謝甜講試卷目的很明確,調動學生的積極性,尤其是差生中想學卻因為各種原因沒有學的那批學生。有的因為家庭,有的因為自卑,有的單純因為身在27班卻沒有蔡靜和孟從舟的勇氣,認為學習是一件丟面子的事。
她提前與學生約定好,比如曲嬌,因為不知道自己會被點中哪一題,所以提前就把試卷整個理解了。剩下的重難點,學生實在不懂的,她再講。
講好的,她帶頭鼓掌表揚,沒有講好的也會誇獎學習態度,這些孩子們眼裡慢慢都有了光彩。
剛畢業進入高中,就被甩手安排了這個差班,謝甜也很清楚自己面對的是什麼:青墨改製,人心惶惶,她就是個被派來充數的。年輕老師教差班,帶差班班主任,最好欺負也最好磨滅一個人的鬥志。
27班學生的配合,卻遠遠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有些題一般來說,我不講,比如十七題,書裡能找到答案。」謝甜說。
所有學生的視線都轉到了17題上。
那是一個無比簡單的選擇題:RNA分子中三個一組的遺傳規律為:
A.氨基酸
B.密碼子
C.核苷酸
D.基因
這裡考察的是書中原話:【密碼子指信使RNA分子中每相鄰的三個核苷酸編成一組,在蛋白質合成時,代表一種氨基酸的規律】,答案選B。(引用)
「這個題我要單獨拿出來跟大家講一講。」謝甜停頓了一下。
「這個題我們班寫對的人不多,但是全年級的錯誤率也不少,按理說是非常簡單的一個記憶性題目。」謝甜說,「我仔細想了一下為什麼大家會覺得這個題不好寫。」
「教材是這樣寫的,為什麼氨基酸有氨基酸的名字,還要搞出一個密碼子來?」謝甜問,「孟從舟,你知道嗎?」
孟從舟猶豫了一下,站起來:「因為氨基酸是氨基酸的名字,密碼子代表的是一種遺傳規律,它是規律本身,而不是氨基酸。」
「對了,這是一個點,這個知識點關鍵在於大家要學好語文。」謝甜的話又引發了一陣笑聲,隨後她接著問,「那麼為什麼教材裡不直接總結,遺傳學上存在一種三個核苷酸編寫一個氨基酸的規律,而非要再搞個對應的命名叫密碼子呢?」
「為什麼不能通過已有的定義去解釋這個東西,而要把它設置成一個新的、讓我們混亂的規律呢?」
教室裡鴉雀無聲。
這個問題對他們來說很困難,並且從來也沒有人這樣思考過。教材上寫的東西,背就是了,誰需要再想這些問題呢?
謝甜的視線轉向鹿行吟,「鹿行吟,你來說。」
鹿行吟猝不及防被點中,他在自己貧瘠的生物知識中搜索了一下,沒有找到答案。
但這一剎那,他迅速知道了該怎麼做。
謝甜沒有跟他說,但他現在知道了。
這是他這節課的「任務」。
他垂下眼,翻動著謝甜送給他的教師版生物教材,在裡面找到了遺傳學部分。
「因為……」鹿行吟放輕聲音,念道,「第一,地球上存在生物和人類不使用同一套編寫方式的遺傳系統,就像人類用C語言,而另一些人用JAVA。第二,之所以叫密碼子,就是因為它的這種組合規律承擔著基因定位功能,賦予一個定義,也能讓我們的遺傳信息從簡單到更加複雜的時候,需要一種容錯度更高的編譯方式,類似我們用二進位表示數字,更簡單,也更便於數據儲存。」
謝甜鼓了鼓掌:「回答正確,請坐下。」
她環視周圍學生。學生們都一臉驚訝——這些內容都是教材中沒有提過的。
「我們所使用的每個版本的教材都不可能是完整的,我很遺憾有些非常有趣、也非常酷的東西,變成了單純的記憶性內容,而大家有時候也並不太理解它出現的意義。」謝甜說,「不過我會跟大家講,不會花費太多時間。我希望我的課,能夠讓大家真正愛上生物這門學科,因為這是離我們最近的學科。」
「我也希望,我們班的大家能夠真正地在學習中獲得樂趣。」謝甜說,「大家翻到教材,現在我們來講新課。」
一整節課時間,鹿行吟沉迷地聽著課上內容,翻閱著這本生物書。他艱難地啃著以他的基礎完全沒有接受過的生物知識體系,而且很神奇的,這個體系與框架,和他喜歡的化學,是相交的。
月考中他做錯的穩態系統,一旦經過他的真正了解,幾乎都不用再去刻意記憶。生物上的這些反應流暢自然,就如同化學方程式反應一樣順滑無比。
※※※※※※※※※※※※※※※※※※※※
搬運一下回復評論區的一段:
文中所提到的屬於超綱內容,比如一般來說ARG是精氨酸編碼,但它在脊椎動物線粒體編碼中發揮終止密碼子的作用,就像用一套語言體系的不同編程邏輯。
文中的教師用書是虛構內容,寫這個情節純屬是大學之後偶然和一位醫學生提起高中生物教材的特點,就密碼子這一點獲得了科普,恍然大悟。我很遺憾高中階段沒有接觸過這種更透徹的定義理解,所以把這個情節寫了下來。
寫這種情節不是鼓勵大家主動接觸超綱內容,而是希望大家儘力去為一些看起來不那麼好懂的知識點架構邏輯體系,在記憶基礎上去理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