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師番外明朝篇(七)
長生似有好奇,又有些讚許道:「她這箱子好生重,可她走得卻十分穩當的。」
洛神道:「要走得這般穩當,其實也不易。注意她的步法,時時禦氣,她是怕顛著她的箱子。」
確實,我亦早已看出這濯川道長實在是太過寶貝她這箱子了,從不離身不說,連趕路時亦無多少顛簸。
通常背上負著個人,但凡走得快了些,背上那人都會覺得顛得慌,箱子同理。不過洛神以往背我的時候,因著洛神內息渾厚,又很注意,踩步輕盈如同踏雪,即使她背著我疾行甚至上山,亦是十分舒適的。
長生笑眯眯道:「她舀水,莫不是在箱子裡養了魚。我曉得,她怕顛著她的魚了。」
洛神看了我一眼,未曾再說什麼。
我朝長生笑道:「說不定還真被你猜中了。走罷。」
三人策馬,一路尋到先前那老者家中,那老者已然請了大夫到家出診,他兒媳正在裡屋照顧。
老者見我們到來,又恩謝了一番,引著我們去後山。後山密林高樹,還有小片竹林,看樣子鮮少有人過來,積雪也積得比別地略多一些,靜雪無風,一片靜謐。
老者悄聲道:「那東西就在前頭竹林裡。家中沒什麼吃食,我本是過來挖些冬筍,燉點湯給我家孫兒吃,結果挖著挖著,竟看到個東西露出來,便是拿給你們瞧的那隻蓋子。只是壺身在深處,我無論如何也挖不出了。」
我的聲音也隨他低下來了:「老人家,你是不是在怕什麼?」
自進山後,他便時不時張望,十分不安的模樣。
老者面有難色,過了一陣才道:「幾位掌櫃,實不相瞞,這後山我也是偷偷進來的。待會看過,倘若還挖不出來,我們便早些離開。」
「你不是說這是你自家後山麽?」
老者畏畏縮縮道:「以前是的。這山本是我們這附近人家都可去的,人家不多,平素便進去打柴,或者挖挖竹筍,采采菌子。可前陣子,有人在山中打柴時不知怎地竟撞上一批軍爺,那些軍爺不由分說將他給打死了,言說這山封了,以後再不許閑雜人等進來。再後來有幾個膽大的進了山,這回連屍體都沒給抬出來,不曉得去哪裡了。」
身邊竹影婆娑,他說到此處,目光尤為畏懼:「我想著近來大雪,應當沒什麼人,便偷偷進山去挖點筍子,孫兒愛吃。」
我回想了一下附近地形,心中頓時透亮起來:「老人家,我問你這後山過去,是不是便是青雲莊了?」
老者神色惶惶,連連點頭:「正是,正是,後山有條道直通的。聽聞那些軍爺大人們,現下都住在青雲莊裡,大抵是因著這般,他們不許人過來相擾罷。」
「那老人家聽說過什麼巫大人,阮大人麽?」
「這便不曾了。只聽過有個章大人,我兒媳遠遠地見過,聽她說倒是位脾氣很好的大人。幾位軍爺喝醉了要打人,被那章大人喝止了,聽那幾位軍爺恭敬喚他章大人的。」
「那章大人大約什麼模樣,可曉得?」
老者繼續低低回我:「聽我兒媳說他戴著面具,只能看出是名高大男子。雖不敢與青雲莊那邊的人接觸,不過偶爾也會見過一些,也算明白了點。莊子裡戴面具的,要麼是位份高的大人,要麼便舉止古怪,像塊木頭不會說話的。那些喝酒的軍爺,便沒得面具戴,待那些戴面具的很是恭敬,待我們附近的人,卻十分橫。」
這般說了些話,不多時,老者這畏懼的面上多出幾分小心翼翼的驚喜來,領著我們繞到一處被挖開的小坑外,道:「便是這裡了。」
我探頭往裡覷了眼,看到泥巴地裡露出一小截壺口來。壺口並不寬,糊著泥濘與厚重的地漬,但這形狀我也是了解的,是窄口寬肚的那一路。
長生折了一支竹枝,往下戳了戳,那東西紋絲不動,像是生了根。
老者邊看邊擦汗:「我挖了許久也挖不動的。又不敢挖出太大響動,亦不敢過多耽擱,隻得作罷。」
洛神拿竹枝往附近泥地裡撥動,地裡多有根須,泛出一股酸味,我仔細看了看,那些根須竟還在微顫。
洛神話不多,這時淡淡開了口:「這東西我們收了。明日你去鋪子裡,我給你折算現銀。」
我沉默起來。
老者大喜:「當真的麽?實在是太謝謝幾位掌櫃的了。」很快他又有點擔憂:「只是它恐怕挖不出來,這也成的?」
洛神道:「我自有法子。只是——」
老者見洛神面色似乎有異,便頗為戰戰兢兢地在那站著,等著洛神說話。
洛神眼底幽幽的:「只是往後你莫要到這後山來。你腳下踩的,其實都是屍骨,這山裡也有山鬼妖精,可比那些軍爺嚇人多了,你若是被纏住了,屍爛魂剝,永世不得超生。這種東西雖貴重,我們也只是冒險在收,要損陰德的。」
老者驟然大駭。
洛神問他:「老人家,你近來發覺這林子與別處林子有甚不同?」
老者答不上來。
「是不是沒有野獸鳥蟲,沒有活物,連腳印也不曾有?」
老者皺眉想了想,面色越發地難看,洛神道:「如你所想,它們如今都已絕跡,被山鬼吃了。」
老者使勁搓著手掌。
洛神淡道:「你且先去罷,我們在此處理。明日你到鋪子裡即可。」
「是,是,多謝幾位掌櫃的。」短短一會,老者面上喜懼交加,實在是風雲變幻般複雜。他這奔頭其實很簡單,就是想賣點銀錢,如今得到滿足,又不願沾惹晦氣,連連做了幾個大禮,聽從洛神吩咐徑自離去了。
林中很快死寂起來。
我蹲在洛神邊上,笑道:「騙起人來倒是真真的,我們明明不可能收這個髒東西。」
長生在旁附和點頭:「阿瑾說得對。」
洛神瞥了我倆一眼,勾唇淡淡一笑,道:「埋起來罷。」
她雖不點破,我卻早已曉得她的心思。
這壺裡其實是人蔘娃娃,民間傳說人蔘娃娃便是成了精的人蔘,參化為孩,可以脫離泥地四處走動,一旦捉住了吃掉,人便會長生不老,甚至得道升仙。
這不過都是虛傳。民間許多看起來美好的傳說,其實背地裡都分外骯髒可怖。人蔘娃娃,其實便只是吃人的人蔘,中央莖塊如同小孩模樣,根須自由伸長,纏縛吸食人畜之血。
可是我們若直接與老者說東西臟不收,他恐會在心中揣度是我們誆騙他,好趁機將這東西整個便宜帶走,若他心中憤憤,到時候恐會偷偷折返過來,再行挖掘。這都是人之常情,收下給錢,他得到滿足,便不再生疑。但他因此得了甜頭,往後保不準會經常過來,妄圖碰運氣挖出其它寶貝,將潛在危險拋諸腦後。有上頭那些古怪的人在青雲莊駐紮,現下這裡並不安全,拿著鬼神去嚇唬他,還能管用些,讓他徹底絕了過來的念頭。
我們將這坑埋上。
長生托腮道:「娃娃為什麼會鑽這壺裡呢?」
洛神道:「有人在這壺裡放了點東西,吸引其過來,人蔘娃娃鑽入後根須四散,深深扎入地中,自然便挖不出來了。萬幸這老人家挖的時候它沒醒,不然立刻被吸成人乾。倘若我猜得不錯,這附近地裡定被埋了許多這種壺,蛇,蜈蚣,蠍子,蟾蜍,毒蟻,這些東西都與人蔘娃娃一般,鍾愛其味道,以之做窩。」
「煉妖壺?」我想起書上記載古壺煉妖一事,做這些,通常是為大規模煉蠱籌備原料。
青雲莊子裡的人,在煉製什麼蠱的麽?
洛神謹慎道:「可以這般說。此地不可久留,我們莫要多生事端。」
處理完畢,離開煉妖壺之地行了陣,我遠遠便聽得後頭風聲陣陣,連忙與洛神,長生三人遮掩身形,藏在深處。
一個黑衣鬼面的男人自林子深處快步奔出,氣喘籲籲的,看起來是受了不得了的重傷。
他身高體長,一路行至我們面前折了一批竹子的雪地上,很快自他後頭,閃過來幾個窮追不捨的人,亦同是黑衣鬼面的打扮。
他嘴裡呼哧呼哧的,喉中呼嚕呼嚕發出異響,似乎十分悲憤。
自後頭追趕的人中跳出一個人影,手裡提著長劍,狠戾刺向那重傷鬼面人。非是我多想,我總覺得這兩人身形,分明一模一樣,兩人纏鬥起來的時候,身形姿態,來回招式,竟也好似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如出一轍。
青雲莊裡的人窩裡鬥?
先前那人受了傷,很快不敵,後頭與他神似那人一劍過去,直接將他砍翻,腦袋切割下來,平靜得全程嘴裡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他站在被砍掉腦袋的鬼面人身邊,冷冰冰的像塊木頭。我看他腰間掛著一個小瓶子,頓時詫異起來。
怪了,怪了。
那瓶子好生面熟,不是我的麽?上頭有我做的標記的,曾在裡頭裝過些藥膏,不過早些年我將它落在別處了,只是個普通小瓶子,無甚重要,便不曾討回。
那人從瓶中倒出東西,細細密密的小東西爬到屍體上,漸漸的,死去鬼面人屍體上的血肉開始消融。
那批人走了。
待得周遭再也無恙時,我們走出去,長生想靠近那鬼面屍體,我忙將她拉了一把。
長生嘆道:「這些蠱在吃它,吃得好快。」
洛神沉吟不語。
我運起炫瞳望去,見這人身形實在眼熟得詭異。洛神顯也是有些在意,那人腦袋被砍了滾到一旁,她用竹枝將那面具挑開,面目還未模糊。
這張臉上凸出許多黑色肉瘤,形狀可怖,縱橫其上。
而這張印象深刻的臉甫一現出,我渾身似入了冰窖,驚得堪堪往後一退。
「是常遇春。」我喃喃著,望向洛神。
洛神眼中亦湧現波瀾。
那時我和洛神見他,他還是那麼意氣勃發的一位年輕人,倚馬笑著喚我們那麼一聲恩人姑娘。而後來新朝建立,洪武二年,聽聞戰功赫赫的他突然暴卒,已是四十年歲了。
怎麼會。
我實在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常遇春竟會在此,臉被糟蹋成這般模樣,竟還被殺了,而臉底子可以依稀辨出他的容貌,還如我們初見他那般。
而更令我更覺背心發冷的,還是另外那位腰上掛著我的藥瓶,與他身形毫無二致,更將他輕易砍殺的鬼面人。
「他這裡有東西的。」長生伸手一指。
我心緒紛亂,抬眸看過去,只見那些蠱蟲爬到他的腰部啃噬,他腰部血肉很快開始消融,連帶上面那個古怪的符號,像是火烙烙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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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回歸現實。卷四各種番外會根據主線劇情推進,與主線來回並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