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師番外明朝篇(八)
那符號似隻簡化的眼睛,烙在他的皮肉上。
這麼多年,世上的各種符號我也見得多了,無怪乎起一個信仰或標記等之類的用途。
身首異處的古怪屍體被蠱蟲一點一點吞噬了,我低頭覷著,沉默不語。
「走。」洛神低聲道。
此地不可久留,三人快步折返,來到拴馬之地取了馬匹,待得回到家中,我這心中心緒依然無法平復。
洛神倒是面上瞧著無常,於她而言,大抵天塌了也是這副模樣。
晚間我在廚房備些長生以往愛吃的菜色,洛神站在灶旁幫忙,我忍不住與她商量起來:「雖說那屍體面上生了那些東西,可底下那模樣我是決計不會認錯的,但是他怎麼可能會是常遇春?」
多年過去,那屍身長相竟還是如初見常遇春那般年輕。
那之後,我們和常遇春再無聯繫,但他威名赫赫,這些年或多或少還是曉得他的一些事。歷經戰火風霜,他的容貌與當初相比自然是越發滄桑了,亦是遵循尋常人的天道軌跡而漸漸衰老,最終暴卒,如今又怎會再復活甚至回溯年輕容貌,還被人斬殺了?
「他這模樣確然是曾經的常遇春。」洛神料理著手中食材,頭並未抬:「其它,皆不可斷言。」
她這話倒令我想起了曾見過的一些傀儡。
某些人也許已然衰老,甚至死去,但有時依然會因著某些機緣,出現與他們年輕時酷似的「人」,這些東西由術士所造,所操控,稱為傀儡。傀儡根據製作工藝,操控方式的不同分為許多種,世間多以屍體為傀儡模,因著屍體可以任由人擺布。若一個人老去,世上卻同時有類似他年輕時容貌體格的傀儡存在,要麼是年輕時他自願,要麼是曾經被人囚禁強行取模。
可傀儡術最多只能做到近似,歸根結底也是一具空殼。
不像林子裡那具屍體,我能看出他是有感情有靈魂的,倘若去掉面上那些東西,他任何地方都和年輕時的常遇春別無二致,甚至包括他的某些慣用招式和習慣。即使是雙胞胎,也做不到這般。
「你注意到殺他的那位鬼面人麽?」洛神抬眸,忽然問我。
我點點頭:「他和被殺的那個,從外面看過去輪廓簡直一模一樣。腰上掛的那個瓶子是我的,我曾經拿它給常遇春上過傷葯,回來後尋不見了。」
「他們肯定都和常遇春有關,但具體什麼關聯,都無從得知。」洛神淡道:「常遇春功高震主,朱元璋早已不再信任他,對外稱病卒,誰又當真曉得他是如何死的?」
她頓了頓,目光沉靜:「不管如何,這些已不是我們可管的範圍。」
我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因著不老,我們朝代歷了一朝又一朝,地方換了一處又一處,一路走來,所求不過喜樂平安。歲月長久,曾經難免也會遇到一些異事,但都不會將自個牽涉過深,只是過客,即便當真牽涉進去,也是藏匿蹤跡,盡量不暴露開來。
縱百般疑惑,千般唏噓,我便也將此事擱到一邊了。
夜裡沐浴完畢,我在房中收拾片刻,朝長生房中走去。
長生近來歇得早,現下已睡了。輕輕行至榻邊,她露了半邊胳膊出來,臉頰貼著枕頭,我忙上前替她將被角往上提了一提。
她小時候睡得頗不安穩,喜歡踢被子,天寒時分她還喜歡湊熱鬧,跟我和洛神三人睡在一處,她小小一團睡中間,踢被子踢得半夜我被凍醒時發現自個瑟縮摟著洛神,她這小不點倒一個人滾到角落去了。角落裡被子捲起來,她縮在那倒暖和,連累我掛在洛神身上挨凍。
後來疾愈,身子拔節生長,她這毛病漸漸也沒了,可我養成了習慣,只要她住在我這,便要過去看一看她才放心。
掖好被衾,我收回手,頓時後知後覺自己這是又操著一顆老媽子的心了。
哎。
果然是老得不行了。
「阿瑾。」長生睜開眼,看著我。
「吵醒你了麽?」我笑道。
「我並未睡著。先前睜著眼,聽見你腳步聲我才閉上的,我曉得你要給我蓋被子。我若醒著,你不就不給我蓋了?」
「調皮。還沒長大麽?」我頗有些哭笑不得:「一大把年紀了,也不知羞。」
「我又沒有媳婦,也沒有相公,為什麼要知羞?」她無辜眨眼。
我:「……」
她眸中黑葡萄滴溜溜轉:「你看你在阿洛面前,就時常要羞。」
我:「……」
被洛神帶在身邊那麼多年,她別的沒學到,墨水倒是零星喝了些,偏偏還那副呆貨樣。
我伸手去撓她咯吱窩,她平素最怕了,在被子底下裹成一團格格直笑。
端正坐了,我朝她道:「你那話本就有問題,哪裡學來?你說沒有媳婦相公就不必知羞,是說有便要學著知羞了?可你看看你家阿洛,她甚時候知過羞。」
「我也不曉得甚時候。」身後一把清冷嗓音淡淡繞過來。
長生笑得歡,我登時頭大了。
洛神也搬了凳子過來在榻旁坐下:「說些什麼,這般開心。」
……我不開心。
長生認真道:「我和阿瑾正在探討媳婦有無與羞與不羞的問題。」
洛神頷首:「是個好問題,值得深入探討。」
長生從被子裡探出頭來,雙手托腮,三人在一處又說了些話,外頭寒風呼嘯,房內暖意融融。直到長生睡眼惺忪揉揉眼,我道:「可是困了?睡罷,我們這便回了。」
長生道:「那我睡之前要許個願。」
我笑:「睡了,還要許願的?」
「自是要的。就是睡前才要許願,願入夢來,醒時成真。」
我見她這一套一套說得認真,揉揉她的腦袋,她輕聲道:「我希望阿瑾,阿洛,還有姑姑,你們每天都能開心快活。」
「為何沒有你自己?」洛神溫言道:「你要我們開心,我們自會開心的。你開心,我們會更加開心。」
「哎呀,我忘啦。」長生懊惱道。
「這都能忘,趕緊補上。」我站起來整整她的被角:「睡罷。」
她頭側向我們這邊,一直看著我們退出去,就似她少時那般。我朝她豎起食指搖了搖,她趕緊閉上眼睛,我隨後輕輕將房門關上了。
穿過院落小徑,我洗過手回房更衣,洛神彎腰在鋪陳被子,我從後頭抱住她準備親她一口的,誰料到她扭捏將臉偏開了,淡道:「我害羞。」
我摟住她的腰,她順勢輕車熟路解了我的衣帶,道:「我不好意思。」
……她還真是好意思。
每日我都要去早市採買,洛神得空就會與我同去,我負責挑,她負責拎,這回加了長生,自是負責吃。
我選了一路,洛神拎了一路,長生吃了一路。
結果一日,我們三人又遇見了那位濯川道長。
這回未曾背她那隻大箱子,倒讓我頗不習慣了。她身姿筆直,不遠不近地站在一處攤位前,那攤位賣些自家做的古怪玩意,此時另有一名女子湊近那攤位,抓起一隻漂亮的盒子仔細琢磨。
濯川道長望著那女子背影,想來二人是一路的。
背對著瞧不見那女子的臉,但她那模樣已足以吸引眾人目光。
她有著一頭銀髮,如海浪般輕柔披散。
「這個好。」那銀髮女子朝攤主一豎大拇指。
我看得有些想笑,隻覺得這銀髮女子言談舉止似乎頗為奇怪,她年紀輕輕竟一頭銀髮,想來也不是漢人罷。
攤主被她這毫不遮掩的大拇指誇得十分羞澀:「姑娘,好你就買。」
濯川道長似有些頭疼,默默在後撐了額頭。
那銀髮女子言談相比尋常人好像頗為磕絆,我看出她似乎是在刻意學習那攤主的言語,她回過頭來,笑容純澈地朝濯川道長望過去:「好,我要買。」
前幾次見濯川道長十分冷淡的模樣,這回倒是略微低了頭,局促道:「魚,我沒有餘錢,不能買。」
她應該是喚她魚罷?
只是我倒是頭一次聽有人名字單獨喚作魚的,是以這下也不確定是魚,還是余,或者別的。
如果真是魚,長生合該喜歡。
那魚姑娘略有失望,不過還是朝濯川道長一笑,轉頭向那攤主道:「不買,大叔我們不買。」
攤主:「……」
攤主我認得,才不過將近三十歲,只是鬍子有點多,我想他定是因著被叫老了而心碎。
魚姑娘與濯川道長朝我們走來,我們讓出一條道,道長目視前方未曾有什麼表示,隻當陌路人,倒是那魚姑娘經過我身邊時,面有異色,跟著朝我笑了笑。
那笑讓我一剎那誤以為她是認得我的,跟著我忖到我對她毫無印象,想來她是因著她性子緣由特地同我打招呼,我也不好失禮,點點頭,回她一笑。
洛神一路也沒什麼話,她給長生嘴裡差不多快塞完一串糰子,長生左手的烤魚串將將吃了一半。
魚姑娘又望了我一眼,那濯川道長回頭看她,又看看我,魚姑娘眨眨眼睛,跟在濯川道長身後過去了。
「……唔。」她們走遠,我回頭剛想說那魚姑娘的奇怪之處,洛神將最後一顆糰子塞進我嘴裡。
罷了,罷了。
有糰子吃,不說了。
我腮幫子鼓起,咬著糰子,隨洛神和長生輕快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