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愈發地冷了,這幾日下了一場小雪。
牧臨川穿得依然騷包,褒衣博帶,大冠高履,腳趾上落了層細雪,被凍得根根發紅。
從永巷出來後,途經一片梅花林時,牧臨川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問身邊的張嵩。
“你沒有聽見什麼聲音?”
遠處的梅花林中好似傳來一陣歌聲。
飛雪薄暮下,這歌聲婉轉清麗。
牧臨川偏著腦袋聽了一會兒,這詞作唱得卻是帝王薄情,思念家鄉。
張嵩特上道兒地麻溜滾去察看,這一看不得了,張嵩神情猶豫地回來禀報,“陛下前面似乎是……阿蠻夫人在唱歌?”
牧臨川:“過去看看。 ”
【時值初冬,薄暮冥冥,雪光交相輝映,如置身於一片琉璃世界中。
牧臨川停下了腳步,目不轉睛地看向了梅花林中的少女。
少女手提一盞琉璃燈,身披白狐裘,駐足於枝椏橫斜的紅梅中,梅影疏淡,梅蕊細白,她鬢角落了梅英細雪,袖中氤氳暗香。
雙頰如玉。
少女不知想到了什麼,仰首凝望著胭脂色的紅梅怔怔出神。
偶聞遠處傳來的吱呀腳步聲,少女轉過臉了,不由一愣。
卻看到紅梅樹下,站著個目不轉睛直盯著她看的少年。
牧臨川額前微捲的碎髮披散,唇紅齒白,眉眼細長而妖冶,在這一片銀裝素裹的天地中,似乎比這紅梅還要驚心動魄幾分。】
乍見牧臨川,阿蠻面色微微一變,咬著下唇,竟然一提裙角――
跑了!
撞落一地梅英,少女如受驚的小鹿般,慌不擇路地往梅林深處跑。
還未跌跌撞撞跑出幾步遠,手腕被一隻冰冷的掌心扣住。
“放開我!”阿蠻往後連退數步,咬著紅唇,星眸瀲灩,欲拒還迎地用力掙紮起來。
“陛下這是何意!!陛下幾次三番折辱我還不夠嗎!”
牧臨川嫌麻煩,乾脆把她摁在了梅花樹下。
脊背重重地抵上樹幹,阿蠻驚呼了一聲,痛苦地蹙起眉。
她臉頰潮紅,抬起眼,眼裡蒙著層薄薄水霧,差點兒留出了兩行珠淚。
終於安生了下來。
牧臨川漫不經心地笑道:“唱的這是什麼?”
阿蠻冷聲道:“與陛下無關。”
少年乖巧地看著她:“你是孤的妃子,如何與孤無關了?”
阿蠻一怔,下唇幾乎快咬出血來。
牧臨川伸出手,冰冷得不似活人的手指,緩緩摩挲著阿蠻的脖頸。
少女的脖頸白嫩細長,好似不堪一折。
少年附耳低聲,嗓音低沉而清亮,好似含著些細碎的曖昧的笑意:“這詞……不是你寫的吧?”
“昔年,陳皇后失寵,請司馬相如為其作《長門賦》。”
少年的嗓音曖昧又飄忽,離得近了,耳廓不由漫上了一股癢意。
阿蠻雙腿一軟,臉頰飛紅,頗為惱羞成怒道:“陛下!妾並無此意!”
張嵩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但不妨礙他在心裡嘆了口氣。
看這樣子,這位阿蠻夫人這一步棋是走對了,想來,又要得聖寵了,這后宮的天只怕又變了。
可憐冷宮那位――
“告訴孤,”少年抄著手,笑意盈盈地直起身子,“這詞是誰做的?”
阿蠻昂起臉,冷冷地與牧臨川對視:“黃門郎劉季舒,妾說完了,陛下能放妾走了嗎?”
張嵩連連感嘆:……嘖嘖這欲擒故縱。
正琢磨著陛下要怎麼做呢,牧臨川突然就開了口。
“放,怎麼不放。”
牧臨川:“來人,將阿蠻夫人貶為庶人。”
阿蠻渾身一抖,不可置信地看著牧臨川。
崔蠻:???
她是不是聽錯了?
牧臨川大笑道:“怎麼樣?孤大不大方?這就放你走,走得越遠越好。你在孤的后宮呆得也不順心,我也不勉強你。”
“倒是劉黃門,孤還不知道他竟有如此才學。”
牧臨川雙肩一顫,突然摀住臉,眼裡流出兩行顫巍巍的珠淚來。
“這詞情深意切,雍容文雅。劉黃門竟然對孤如此深情。”
少年抬起通紅的眼眶,柔情蜜意地摸了摸阿蠻慘白的臉頰。
“既然如此,愛妃不如退位讓賢吧。傳孤旨意,請劉黃門入宮,便封其為……嗯嗯,夫人吧。”
張嵩差點兒扭到了脖子。
嘎嘣嘎嘣地轉著脖子,張嵩驚恐道:“陛、陛下?”
牧臨川抬起一雙通紅的兔子眼,抽了抽鼻子:“嗦什麼還不快去?”
……
“系統?!”
眼看著“崔蠻”的人物界面突然暗了下來,陸拂拂大吃一驚,“這怎麼回事,是死機了嗎?”
還是說系統掉線了?要是系統掉線了,這任務豈不等同於失敗,那么妮的腎怎麼辦?她是不是會永遠被留在這個世界。
少女的腦子裡總愛浮現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陸拂拂並不例外,她腦中立刻浮現出許多不明的,可怕的念頭來。
這些念頭使得拂拂慌亂得冒汗。
好在,系統很快就給了她回應。
【警告,警告!女主角崔蠻已從《帝王恩》中出局!!】
出局……是什麼意思?
又過了一會兒,那之前曾聽到過的元氣滿滿的聲音再度響起。
與系統提示那莫得感情的AI朗誦聲不同,這聲音好似是系統客服的原音。
大部分時候,系統並不參與宿主的任務,除卻前期必要的溝通,任務開始後,將不再與宿主對話。
而這回,就連繫統也被震驚得逼出了原音。
【宿主,你這是做了什麼?直接把女主角都槍斃出局了?】
你這任務完成超標了吧!!!
崔蠻的人物界面暗下去之後,隨之,又亮起了一個新的人物界面。
姓名:劉季舒
性別:男
年齡:60
身份:黃門郎,夫人。
系統:……
陸拂拂渾身一震,看著這鬍子花白的老爺爺:這個就是新上任的女主角嗎?這這這……
拂拂眼角抽了抽,由衷感嘆。
牧臨川口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重了。
系統表示,原女主角出局,這是從前的穿書任務中從未有過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拂拂:……
她閉上眼,默默又坐回了桌子前,不斷安慰自己。
其實這樣也好,雖然女主角沒了,劇情變了,但崔蠻在《帝王恩》中的劇情實在算不上有多美好。
先是被牧臨川囚禁虐身虐心,又被牧行簡囚禁簡虐身虐心,被惡毒女配使過絆子,又流過產墮過胎,直到最後心灰意冷。
牧行簡追妻火葬場沒追個十章八章的,崔蠻就原諒了對方順利HE。
崔蠻出宮,至少擺脫了未來虐身虐心的摧殘。
想到這兒,陸拂拂挫敗地垂下了腦袋,心中大感悲憤。
非但后宮眾嬪妃都敗退下來,連女主角都敗給了牧臨川,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前途簡直是黯淡無光。
說真的,這種油鹽不進,又聰明得過分的小暴君,她真的能順利把他改造成一代明君???眼前這明擺著,所有宮鬥套路在他那兒都是一條死路啊!
崔蠻被一腳踹出宮的那天,不少人都震驚了。
這崔家阿蠻性子雖然驕縱了點兒,但可是個實打實的美人兒。把崔蠻踹出宮,換來個老頭兒做夫人這是何等的騷操作。
眾人表情紛紛斯巴達,扭曲複雜至極。
陛下你平時不著調也就算了,現在終於對老人家下手了嗎?!
更有不少王侯士庶紛紛變了臉色。之前送美人,陛下雖也照收不誤,可畢竟沒看到牧臨川對這些美人兒有多上心。
美人兒和美男都沒有用,難道牧臨川好劉季舒這一口?
畢竟牧臨川他不論幹出什麼來,整個大雍都不會意外。
有幾個膽子大的竟然真的獻上了幾個容貌清矍,學識淵博的的老者,其下場是,無一例外全都掉了腦袋。
牧臨川十分無語:……孤看你們才是缺心眼。
崔蠻出宮那天,陸拂拂正好在宮道與其打了個照面。
少女裹著鮮紅的斗篷,面色蒼白,神情黯淡。
瞥見陸拂拂,崔蠻站定了腳步,終於屈尊開了口,嗓音冷冷的,惱怒地盯著她。
“陸拂拂?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
拂拂一愣。
這時候解釋是碰巧,難免就有了點兒畫蛇添足,越描越黑的意思。
陸拂拂沒有吭聲,沒有否認。
阿蠻咬緊了下唇,終於憋不住了,眼淚跟串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了下來。
“算了,是我咎由自取。”
她何嘗不知道自己有大大小小這一身的毛病。
阿蠻紅了眼眶:“你知道嗎?我心裡一直挺討厭你的,看不起你。”
仔細一想,這竟然是她與陸拂拂第一次交談。
誰能想到,當初和她同車的這其貌不揚的姑娘,竟然成瞭如今牧臨川最寵愛的妃嬪。
拂拂覺得彆扭極了,但看著眼前面色灰敗的崔蠻,心裡升騰起了點兒兔死狐悲的傷感。
大家都是為了攻略牧臨川來的,誰比誰高貴啊,都是難兄難弟,她說白了就是運氣好一點兒。
“我知道。”拂拂深吸了一口氣,道。
崔蠻一愣。
少女雙眼清明,嗓音疏離又冷。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但能出宮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此話一出,崔蠻險些以為陸拂拂是有意譏諷自己,差點兒又氣得七竅生煙。
但對上少女那清明靈澈的視線後,崔蠻一時失神。
心裡緩緩升騰起了個令她都感到驚駭和古怪的念頭。
難道……陸拂拂不願意待在宮裡?
崔蠻面色大變。
這念頭簡直把她整個世界觀都擊碎了,她起初,一直以為陸拂拂不過是個俗婢,眼界淺薄,愛慕虛榮,不惜拍牧臨川那瘋子的馬屁直為了往上爬。
崔蠻忍不住又多看了陸拂拂一眼。
少女今天束著雙髻,上衣下褲,下面穿著件樸素又利落的青紋褲襦,鬢髮間著珠松,簪珥,步搖以黃金為山題,細細編作鹿角狀,墜以瑩潤白珠。
陸拂拂這幾天好像又變漂亮了不少,由於天冷,披著件天青色的斗篷,巴掌大小臉擁在了雪白的絨毛中。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從那皎白色狐裘中滑下的一捧漆黑的長發。
她眼睫很長,眼睛也很大,不愛描胭脂。
臉上的小缺點暴露無遺,偏又組成了天然質樸之感。身上的打扮也是低調樸素中彰顯華麗飄逸。
這些東西無一不是牧臨川賜下的。
回想牧臨川那小瘋子賜她的東西,崔蠻舌根發苦,牧臨川賜她的都是些美則美矣的金銀俗物,哪有陸拂拂今天頭上戴著的這鹿角步搖萬分之一的俊秀。
也就在這時,崔蠻這才發現自己誤會究竟有多大。
除了沒給她王后的位份,陸拂拂身上的朱釵首飾,卻都是非王后不得用,明顯已經踰矩。
這寵愛,整個后宮中也只這一份罷了。牧臨川那小瘋子親自將陸拂拂精心打扮成這模樣,寵護得簡直無法無天。
饒是崔蠻自己,捫心自問,她得了這一身賞賜,非重要場合是絕捨不得穿出來的。
可陸拂拂非但穿了,神情還平靜極了,眼睛透亮地看著她,這價值千金的一身穿在她身上竟然就如同袍蓑衣。
她好像活得比誰都通透,不卑不亢,不驕不餒。
寒風如刀割一般拍打著她的臉,崔蠻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像憑空被人扇了幾巴掌。
她從前一直以為陸拂拂不過是個俗婢,卻沒想到此人通透聰慧,想必這幾天裡看她們幾個妃嬪打作一團,就跟看猴戲似的。
身份調轉,自己成了那個猴兒,崔蠻她幾乎就站不住了。
陸拂拂不喜歡崔蠻,哪怕有好幾次,她甚至都想一拳砸在她腦袋上,像教訓么妮一樣,好好揪著她衣領,教訓這個嘴賤又傲嬌人性的妹妹一番。
但見都見了,對方又是女主角。
拂拂長長地嘆了口氣,還是出言提醒道:“你出宮後,還是離長樂王遠點兒吧。”
崔蠻看了她一眼,難得平靜下來,笑容有幾分澀意:“……他竟然連這都告訴你了嗎?”
陸拂拂沒有反駁。
言盡於此,崔蠻也不願與她再多作交談,她步履匆匆,腳步虛浮,再也不敢在她面前多待上片刻。
“崔阿蠻。”陸拂拂遲疑了一瞬,沒忍住還是開了口。
“我有句話想要送給你。”
崔蠻眼裡閃動著警惕的光,像隻小獸,她抿緊了嘴巴,遲疑道:“你說。”
陸拂拂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什麼,她不喜歡崔蠻,可也不願意看到她像原著劇情那般被磋磨。
又是大冬天被惡毒女配罰跪,又是戰亂中被人劫虜,又是流產墮胎,又是成了牧行簡禁臠不得自由。
這一切都是因為崔蠻那張名動關東的臉。
《帝王恩》裡那個嬌蠻明豔的女孩兒,到後面被折磨得疲憊痛苦不堪。
拂拂對自己這多管閒事的老母雞性格絕望了。
說吧說吧,反正她就是看不得像么妮一樣的小姑娘受折磨。
“你長得很好看,”拂拂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神態看起來誠懇一點兒,不像是什麼勝利者耀武揚威的炫耀,“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崔蠻心裡猛然漏跳了一拍。
陸拂拂這是在提醒她??
她覺得不可思議的同時,卻又漲紅了臉,下意識反唇相譏道:
“你、你在這兒假惺惺什麼?我不需要你這俗婢的可憐。”
她才不需要這俗婢的可憐。
崔蠻心裡簡直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時間又是自慚又是惱怒又是什麼旁的情緒,難受極了。
這就顯得她有多狹隘,有多膚淺一般……
回去之後,崔蠻渾渾噩噩。
她是第一個被皇帝趕出宮的崔家女,這些天外面閒言碎語不斷。
她將自己鎖在屋裡,閉門不出,誰也不肯見,一連哭了好多天。
被趕出宮再難嫁人,崔家最近又為了江南賑災這事兒忙得焦頭爛額,無暇去管她。
最後乾脆就將她打包送進了上京的瓔珞寺中。
身處尼寺中,崔蠻倒想起來了她出宮那天與陸拂拂說過的話。
“你出宮之後打算去哪兒?”
她本來不想回答,覺得這話像是譏諷,可對上陸拂拂那漂亮清透的眼睛時,卻鬼使神差地開了口。
“回家,或是去江南,亦或者佛寺中修行。”少女的嗓音飄散在北風中。
瓔珞寺是上京名寺,高門處女,掖庭美人常入此寺修行。
身處道場,投身八正。
這是很好的。
步出僧房精舍,即見層崖古木,菩提娑羅。
崔蠻不知道的是,她身處瓔珞寺,日後竟然誤打誤撞避開了長樂王牧行簡,也避開了命運早已為她書寫好的故事。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其間道理,又有誰能說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