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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十五章
老主簿看著蕭朔,眼前一黑。

千算萬算。

不曾想到雲小侯爺有如此勃勃雄心。

蕭朔靜坐了一陣,扔了手中棋子,斂衣起身。

“哪來的胡話!”

老主簿搶在他前頭,一個箭步拉開門,嚴厲訓斥玄鐵衛:“不是早同你們說了!凡事不可輕易斷言,一律打聽清楚再來——”

“打聽清楚了。”玄鐵衛忠心耿耿,學以致用,“按您教的,設法轉圜、乘機套話。”

“……”老主簿按著胸口:“怎麼轉圜的?”

“問了管事。”

玄鐵衛:“管事問了掌廚,掌廚問了採辦的雜役,雜役問了守門的家將,家將問了廚娘。”

“廚娘問了丫鬟,丫鬟送暖爐時,問了雲公子的親兵。”

玄鐵衛保證:“每個人都說,不曾聽錯。”

老主簿:“……”

老主簿一把年紀,扶著門框,顫巍巍呼了口氣。

雲瑯那天來救手下親兵,曾同他說過,這些出身朔方軍的夯貨很靠不住,千萬不能放手叫他們自己亂跑。

老主簿當時還一笑置之,覺得云小侯爺未免有些憂心過度。

現在看來,玄鐵衛不出錯,幾乎全仰仗王府這些年來平平安安沒生什麼大事。

蕭朔立在窗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走出書房親手掐死雲小侯爺。老主簿暫且沒時間多考慮,把書房門一把拍在玄鐵衛臉上,快步過去:“王爺……”

蕭朔抬手,推開窗子。

冷風轉眼灌進來,老主簿不敢出聲,自己過去,把炭火撥了撥。

蕭朔像是不知道冷,負手立在窗前,漠然神色半隱在燭影裡。

他長得同端王並不相似,眉眼更像端王妃。只是狠戾涼薄太盛,叫人平白生畏,不敢哪怕絲毫接近。

老主簿也有些膽顫,徘徊一陣,還是打點起精神,倒了盞茶放在他手邊。

夜色昏沉,暮雪將至。

蕭朔看著窗外,忽而輕笑了一聲。

“王爺斷斷不可!”老主簿幾乎聽出了這一聲笑裡的殺氣,嚇得撲跪在地,“且不論以訛傳訛、三人成虎!小侯爺縱然真說了這話,想來也無非不肯服軟,口頭佔個便宜——”

蕭朔垂了眸,淡淡道:“你也信了八成。”

老主簿:“……”

老主簿低著頭,磕磕巴巴:“是… …是。”

畢竟這一句話,聽著就十分像雲小侯爺能說出來的。

當年雲小侯爺在府上的時候,掉進蕭朔挖的坑里,壓壞了捧著的點心。

氣急敗壞之下,口不擇言。

也曾短暫當過蕭朔的大爺和爺爺。

……

後來還是因為蕭小皇孫的爺爺不能當,才沒再每次掉進書房窗外的同一個坑里,都岔著腿懶洋洋坐在坑底放聲大喊“勞煩貴府來個人把爺爺撈出來”。

“雲……公子,灑脫不羈。”

老主簿方才心神激盪,說錯了話,艱難改口:“有口無心。”

老主簿低聲:“絕非有意冒犯先王……”

蕭朔不語,視線落在廊間風燈上,眸底冷意蔓延。

老主簿站在邊上,橫了橫心,兩害相權取其輕:“您若實在氣不過,就親手去打雲公子一頓,清清心火。”

“六年前,我曾發過誓。”

蕭朔淡聲道:“不會再對他動手。”

老主簿心下沉了沉,低了頭不再出聲。

若只是這一句倒好了,只可惜……蕭朔並沒把這段血誓說全。

六年前,王府巨變,翻天覆地。

府中眾人四處奔走,忙得心力交瘁,很多事都已顧不上。終於熬到勉強安定下來,已過了個把月。

先王與王妃一併歿了,舉喪入殮一項跟著一項。府上無人主事,蕭朔按禮暫襲王爵,隻身主持了喪禮。

府上整理登府悼亡的名錄,才發覺這月餘時間,雲瑯竟一次都沒來過。

那時尚且沒人知道栽贓害人的是鎮遠侯府,王府同雲瑯向來親厚,有不少人因為這個,一度頗有微詞。無一例外,都被小王爺狠狠駁斥了。

禁軍風波未平,京中流言紛紛。不少人暗中揣測詆毀雲瑯,到蕭朔面前,也盡數毫不留情轟了出去。

世人都以為,蕭朔是自那一場家變起恨透了雲瑯。就連雲瑯自己,只怕也多少這麼覺得。

“那時候……您進宮。”

老主簿實在忍不住,悄聲問:“究竟出了什麼事?為何便同雲公子立下那等慘烈血誓……”

蕭朔漠然站了一陣,伸手關了窗戶。

風雪被一併嚴嚴實實掩在屋外,燭火一跳,重新亮起來。

蕭朔垂眸:“我去求先帝,重查端王冤案。”

老主簿自是知道這件事,點了點頭:“當年第一次查案,大理寺糊弄,草草拉了個侍衛司的指揮使來頂罪,說他偷了虎符意圖不軌……”

內有宿衛宮變,外有親王冤死。大理寺卿奉旨查案,查來查去,竟只查出來個小小的指揮使。

整個京城都知道定然不對,卻無人敢多說半句。

結案卷宗送來,蕭朔在宗廟跪了整整一夜,誰也勸不動。

次日一早,蕭小王爺一身素白斬衰孝服,隻身遞牌子入了宮。

“要向先帝證明那人不過是個替罪羊,只要查證虎符不就是了?”

老主簿那時候在宮外,不清楚具體情形:“當時鎮壓禁軍,虎符明明就在雲小侯爺手裡,他——”

蕭朔道:“大理寺在他身上,搜出了虎符。”

老主簿怔住。

蕭朔立在窗前,闔眸斂下眼底血色。

滔天冤情。

眼看就要草草結案,少年蕭朔進宮跪求重新查案,在白玉階下跪了一日一夜,一下接一下,叩了不知多少次首。

求來了先帝、參知政事、開封尹、大理寺卿。

也求來了平亂有功的雲麾將軍雲瑯。

自去歲雲瑯隨軍征戰,兩人還是第一次相見。

一個身著御賜披風,侍立在先帝身後,一個素衣孝服跪在階下,額間一片淋漓血痕。

“是雲小侯爺把虎符給他們,用來推那個都指揮使頂罪的?”

老主簿有些不敢信,皺緊眉:“怎麼會?小侯爺明明——”

“先帝走下階來,扶我起身,對我說。”

蕭朔慢慢道:“朕知道你的苦楚。”

他說起這些時,語氣依然極平淡,像是事不關己:“又問我,此事不查了,行不行。”

老主簿喉嚨發緊:“您——”

“我又跪回去磕頭。”蕭朔道,“那幾個大臣,便也輪番來勸。”

“後來,太傅也被請來了。”

“父親的舊部,冠軍大將軍,懷化大將軍,歸德將軍,殿前司都指揮使。”

偌大的文德殿,滿是人,空空蕩盪。

少年蕭朔一身素白,跪在階下,一下下沉默著叩首出聲。

“雲公子。”老主簿低聲,“雲公子他……”

“我磕得昏沉了,不知叩了多少次。殿裡的人見勸不動我,紛紛告退,又只剩下原本的幾個人。”

蕭朔道:“先帝重重嘆了口氣,帶著那幾個大臣走了。”

蕭朔垂眸,看了看掌心:“他走下來,跪在我面前。”

……

少年蕭朔獨自苦撐王府,一連月餘,心力體力都已到極限,視野模糊,撐著染血玉階抬頭,還要再叩下去。

雲瑯伸手扶住他,將他托起來。

邊上的內侍不敢多話,小心著勸:“小侯爺,地上太涼……”

雲瑯冷聲:“退下。”

內侍噤聲,屏息悄悄退出殿外。

雲瑯看了蕭朔半晌,攥了袖口,抬手替他拭了拭額間躺下的血痕。

蕭朔意識已近昏沉,攥住他的手腕,胸口起伏,眼底死死壓制的激烈血色翻騰起來。

“沒有外人了。”雲瑯輕聲,“你要對我動手,不用顧忌。”

“雲瑯。”蕭朔耳畔嗡鳴,聽見自己嘶啞嗓音,“父王母妃,覆盆之冤,屍骨未寒。”

雲瑯像是冷了,微微打了個顫,垂眸不語。

“重查冤案,不牽連你。”

“端王府自取其禍,怪不得你。”

“你與鎮遠侯府無干,查出你家。”蕭朔視野裡一片血紅,死死攥著他手腕, “端王府辭封爵,自請去封地,我用爵位保你。”

雲瑯仍不出聲,避開他視線,手上用力,想扶蕭朔起來。

蕭朔膝行退了兩步,朝他重重叩拜下去。

……

“現在想來。”蕭朔笑了一聲,“那時簡直愚笨透頂。”

端王之難,事涉爭儲。

除了他,剩下的人說不定都猜著了是怎麼一回事。

先帝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縱然心中再猜到過往始末,也難以下得去手、去往死裡再查另一個。

“怎麼能怪王爺?!”

老主簿哽聲道:“哪有這等道理?縱然先帝為人父,先王也是他的兒子!難道就這麼白白——”

蕭朔道:“罷了。”

老主簿打著顫,低頭閉上嘴。

“先帝寬仁,卻失於公允,又瞻前顧後、優柔寡斷。”

蕭朔道:“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那時先帝身體已每況愈下,儲君之位一旦空懸,朝野必亂。”

老主簿不懂這些朝堂之事,只是仍咬牙道:“雲,雲公子他——”

“第二日,他帶著讓我行冠禮襲爵的聖旨,來祭拜父親。”

蕭朔道:“勸我就此罷手,不再翻案。”

老主簿長嘆一聲,閉上眼睛。

“我應了。”蕭朔淡聲,“但只有一條,讓他說清楚,事情究竟始末。”

“他依然不說,只把匕首交給我。”

蕭朔笑了笑:“自縛雙臂,站在我面前,叫我只管解氣。”

少年蕭朔攥著那把匕首,在漫天風雪裡立了三刻,放聲朗笑,將袍袖霍然斬斷。

割袍斷交,恩盡義絕。

端王府自此閉門謝客,封府不出。蕭小王爺立下血誓,再不與雲麾將軍動手,除非——

“除非。”蕭朔神色淡漠,抬手撥了下燭花,緩緩道,“他日再見,我親手取他性命。 ”

老主簿黯然無話,靜立一旁。

“那時年少,只知道滿腔怨恨,滔天不公。”

蕭朔道:“我原本想,無非豁出去查個清楚。不論此事同鎮遠侯府有沒有關係,都同他無關。”

“犯了天威也好,丟了爵位也罷。”蕭朔垂眸,“大不了就要一塊窮山惡水的偏遠封地,如果真牽扯了他們家,就把爵位交出去,換了他,一併帶走。離京城遠遠的,再不回來。”

老主簿胸口酸澀,低聲:“王爺……”

“鏡花水月罷了。”

蕭朔道:“我如今只慶幸,他那時被什麼耽擱了,沒來得及插手。”

知道家中生變那一刻,他就在怕雲瑯出手。

鎮遠侯府的少侯爺,沒承半點祖恩,真論起來,反而是侯府的眼中釘肉中刺。

雲瑯要插手,勢必不能全身而退。

求重查冤案時,他跪在白玉階下,看見雲瑯好好披著御賜披風,心裡並不覺得惱火,反而終於放了心。

“他原本。”蕭朔淡聲道,“也不是我的什麼人。”

雲瑯離開京城,領兵回了北疆的那一年裡,蕭朔才終於想明白這件事。

雲瑯同王府,說到底並沒什麼關係。

不必把自己綁在王府的戰車上,不必冒著觸怒天威的風險幫他請求翻案,也不必幫他。

雲瑯自可以選擇保住侯府,一點污名不沾,好好當他的少將軍,立下赫赫戰功。

功垂竹帛,青史傳名。

想通後,琰王府便叫人撤了大理寺的狀子。

“可究竟……怎麼一回事。”

老主簿低聲道:“咱們府上前腳才撤,沒過多久,竟然就出了鎮遠侯府謀逆的證據?”

“若不是那些證據太過昭彰,不容推諉,也不會逼得先帝重查當年冤案。”

老主簿道:“雖然令六皇子主審,可拋出了鎮遠侯府,也算是狠狠折了他的一臂,勉強給了咱們個交代……”

蕭朔垂了眸,潑淨一盞冷茶。

再翻案時,他已沒了當年那些念頭,從頭至尾不曾管過,也並未留意過往始末。

他只是……難以自製地恨雲瑯。

聽說云瑯在法場胡言亂語,一口咬定對他傾心已久的時候。

知道云瑯昏了頭跑去威脅儲君,對著令牌立誓,不對他痛下殺手的時候。

……

當年侍衛司滿城搜查鎮遠侯府餘孽,開了城門把雲瑯放走,看著他單人獨騎沒進稀薄暮色的時候。

蕭朔胸口起伏,闔了眸,斂盡眸底戾深殺意。

老主簿守在邊上,看著他氣息不定,心驚肉跳:“王爺……”

“去小院。”蕭朔道,“看看他。”

老主簿還沒想清楚雲公子當初為什麼要站在奸人那一頭,聞言嚇了一跳,還是本能護著:“您先緩緩,雲公子身子不好,經不起折騰。”

“我折騰他做什麼?”

蕭朔淡聲道: “白撿了個父親,我莫非不該去問問他,我同那一對龍鳳胎的輩分該怎麼算?”

老主簿:“……”

老主簿心說您看起來分明就是要去掐死您白撿的父親,不敢多話,躬身道:“既如此,叫玄鐵衛來——”

“自己府上。”蕭朔隨手拿了件披風,“不必。”

老主簿努力道:“掌燈——”

“廊下有風燈。”蕭朔道:“麻煩。”

“……”老主簿看著不帶人不掌燈的王爺,愁得有些恍惚:“您要去聽牆角嗎?”

“他什麼都不說。”

蕭朔不解:“我去聽聽牆角,有什麼不行?”

老主簿無論如何不曾想到他們王爺這般坦然,張口結舌,愣在原地。

夜深風寒,雪虐風饕。

蕭朔推開門,隻身沒進風雪,去了王府一排等著被拆的獨門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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