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朔出了書房, 一言不發,徑自上了馬車。
王爺要入宮,老主簿向來放不下心。叫人仔細套好了馬車, 安排妥當,跟著一路送出了王府。
“車就在宮外候著。”
老主簿跟著車, 壓低聲音︰“您見完了皇上就出來,咱們直接回府。”
老主簿不敢提入宮的事, 盡力挑著蕭朔有些興致的說︰“梁太醫說了,小侯爺如今可以慢慢用些藥膳,調理滋補。方子都已抄下來了, 回頭便叫後廚去試驗……”
蕭朔闔眼靠在車內, 握著腰間玉佩,靜了片刻︰“藥膳滋味古怪, 他一向不肯吃。”
“可藥膳畢竟滋補, 於人大有裨益。”
老主簿猶豫半晌, 小心道︰“若是……您想些辦法呢?”
“他不吃的東西,硬撬開嘴也塞不進去。”
蕭朔蹙眉︰“我能想什麼辦法?”
“小侯爺嘴雖刁,卻願意跟您學啊。”老主簿幫忙出主意, “您不曾發覺嗎?什麼事,但凡您做了, 小侯爺便也定然要跟著做的。”
“當初在府上,您開蒙得晚些,先王請了先生來專門教您。”
老主簿道︰“小侯爺早背過了, 又分明最不愛學這個的, 看見您去先生處聽課, 竟也日日跑去趴窗戶。”
“還有,您那時練拳, 身上磕傷了好幾處,要用通筋活血的藥。”
老主簿︰“小侯爺以為是什麼好東西,誰勸都不行,也一定不依不饒要喝一口。”
蕭朔也記得此事,他被引著想了一陣這些,心底松快不少,微抬了下唇角︰“父王無法,給他嘗了一杓,他便苦得飛上了房。”
“正是。”老主簿笑道,“先王拿此事笑話了小侯爺好些年。”
老主簿看著兩人長大,記得清楚︰“還有那塊雙魚玉佩,先王命人做了,是給您將來的世子妃定親當納禮的。上面用暗文藏了您的生辰八字,小侯爺不明就裡,竟也鬧著非得要……”
蕭朔平靜道︰“我已給他了。”
“您向來慣著小侯爺,可這玉佩畢竟與別的不同,也是沒辦法的事……”
老主簿應了一句,忽然回神,愕然站住︰“您將那定親的玉佩給了小侯爺!?”
“若無當年意外,他早已該是一品軍侯。”
蕭朔神色沉了沉︰“我知這般草率,到底折辱了他。可如今形勢太過不利,縱然我想按規矩納采問名、請期親迎,也不容太過張揚。”
“不是……不是問這個。”
老主簿乾咽了下,訥訥︰“小侯爺”
老主簿一時竟也不知自己想問什麼,跟著馬車,心事重重閉了嘴。
“此事我早已打定主意,當年也去求過父王母妃,得來了回話。”
蕭朔有些煩躁︰“今日與你等說清,勸我納妃生子的話,便不必說了。”
“不是不是。”老主簿忙搖頭,“小侯爺小侯爺好得很。”
蕭朔這些年的心思,王府是個人便看在眼裡。
當初兩人年紀都還小,小雲瑯沒事便來府上搗亂,擾得蕭朔讀不好書。端王看兒子整日氣得磨牙,半開玩笑地作了勢,說要叫人把雲家小子扔出去,再不準進來。
小蕭朔聽了消息,急得當時便扔了書,跑出了王府去找雲瑯。
雲小侯爺不過是去了趟廟會,回來才知道世子竟就這麼活生生跑丟了,踩著房頂找了大半宿,才把人從京郊一路扛了回來。
後來兩個人各自年紀長些了,先帝實在喜愛雲瑯,有心替雲少將軍成家開府,叫先皇后請端王妃去幫忙相看。
王妃看著雲瑯長大,自然也跟著高興。挑了好幾家門當戶對、既懂事又伶俐的,想讓雲瑯自己來挑,卻一連三日都沒找著人。
雲瑯平日裡來王府一向勤快,王妃疑惑,派人去找,找了一圈,才在世子的書房裡找著了已來了整整三日的雲小侯爺。
蕭朔的書房向來不準雲瑯亂翻,弄亂了當即便要叫人收拾。王妃帶人去時,房裡卻已幾乎沒了原本的樣子。
書房地上,滿滿當當堆了山川流水、丘陵營盤。
隱約看得出是拿木頭削的,盡力上了色,只是仍顯得格外粗糙。
朔方軍帳有套沙盤,端王叫人做的。匠人手製的微縮景致,模擬北疆,做得極逼真,拿來給將軍們討論臨陣戰法。
雲瑯看得眼熱,嚷了幾年要親手做一套,卻又沒這個耐性。終於有了機會,已廢寢忘食興高采烈的擺弄了三天。
“娶什麼小丫頭片子……不要。”
雲少將軍聽著王妃的話,左耳進右耳出,不以為然︰“小姑娘又不能陪我騎馬,不能半夜陪我出去。”
雲瑯拿著木頭雕的粗糙小戰車,按著兵書上的演練戰陣,專心致志︰“又不會刻這個,您看,這個車 轆還能轉……”
府上的幕僚並未插手幫忙,王妃不知這些東西是哪來的,有些訝異,在書房裡找了一圈自家的兒子。
少年蕭朔靠在榻邊,手上仍攥著小刻刀,握了塊雕到一半的木頭。
他三日未睡,眼底熬得盡是血絲,神色卻極平靜。
半刻也不肯闔眼,視線落在雲瑯身上,一下一下,慢慢刮著手中的木頭野兔。
……
王妃立了一刻,帶人悄悄走了,再沒提要替小侯爺議親的事。
老主簿看了這些年,雖然不及預備,真到了這一日,操心的卻全不是自家王爺這頭︰“這玉佩是幹什麼的……小侯爺知道了?”
蕭朔肩背繃了下,一陣心煩,蹙緊眉側開頭。
“您還沒告訴小侯爺。”
老主簿心情有些復雜︰“就把定親的玉佩……直接掛在了人家腰上嗎?”
“他自己要的!”蕭朔咬了牙,沉聲道,“我說過了,扔了砸了都無妨……他不肯,非要戴著。”
“是是。”老主簿忙點頭,“不論怎麼說,總歸是小侯爺自己要的,又不是您設了圈套,設法誆小侯爺戴上……”
蕭朔︰“……”
老主簿︰“……”
老主簿愁得橫生白發︰“您……還是誆著小侯爺戴上的?”
“小侯爺那個脾氣。”老主簿有些擔心,“您不怕他生氣,不讓您回書房睡覺嗎?”
“不必說得這般不堪。”蕭朔聽不下去,不悅道,“我只不過找了個由頭,與他商量了幾句罷了。”
“他如今已是我的人,便要奉我的令。”
蕭朔剛受了雲少將軍的禮,攥了下拳,語氣生硬︰“我縱然不解釋……叫他戴上,他便要戴上。叫他不準生我的氣,他便不能生我的氣。”
“是。”老主簿順著他的思路,訥訥,“叫他同您成親,他便要同您……”
“不必說了!”蕭朔冷聲,“他還不知道,此事不準再提。”
老主簿心說那您只怕遲早要被轟來偏殿睡,看著令行禁止、軍令如山的王爺,將話咽了回去,低聲︰“是。”
蕭朔忍無可忍,煩得不行,抬手關嚴了車廂的窗子。
老主簿滿腔憂慮不敢言說,陪著馬車,一路到了宮門口。眼看著王爺神色冷沉地下了馬車,帶著一身的陰雲匆匆進了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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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高壽,新帝繼位不過一年,宮中的各處布置改動還並不很大。
新帝在兄弟中行六,比端王小出幾歲。只是常年在京中,不曾四處統兵征戰,娶妻生子都要早些,如今的兩個兒子都要比蕭朔年長。
同驍勇善戰的兄長迥異,新帝顯得尤為和善,當年尚是皇子時,便已因為敬才禮士,在朝中廣有賢名。
皇上是在禦書房見的蕭朔,一見人進來,便笑著放下了正做禦批的朱砂筆︰“快過來坐。”
蕭朔停在門外,行了面君的禮數,隨內侍進了禦書房。
“你來見朕,哪用得著這些虛禮。”
皇上叫人撤了桌案,讓蕭朔坐在榻前,又特意吩咐,叫人換了暖身子的薑茶︰“這幾日天冷,如何不多穿些?”
蕭朔謝了坐︰“習慣了,並不覺得冷。”
“你們少年人,身康體健,血氣總歸還是要旺些。”
皇上已慣了他漠然寡言,不以為忤,耐心道︰“只是也不能仗著這個,便任意糟蹋身子,知道嗎?”
蕭朔垂目道︰“是。”
“晨間時,朕叫人去問過一次,你府上說是你有事。”
皇上溫聲詢問︰“可是有什麼不便之處?”
“沒什麼。”蕭朔按著雲瑯教的,“只是昨夜睡得晚了些,早上貪睡,沒能起得來。”
皇上微訝,視線落在他身上一陣,失笑道︰“也對……民間有言,睡不醒的冬三月。朕像你這般大的時候,也恨不得不去晨練早課。”
“冬日養神,也是常理。”
皇上看著蕭朔,神色愈和藹了幾分︰“日後若是起不來,隨便派個人,來宮裡回一句就是了。”
蕭朔低下頭︰“是。”
內侍送了薑茶來,細細斟了兩盞。
“來,暖暖身子。”
皇上親自推了一盞過去︰“冬日苦寒,還把你叫進宮,朕向你賠不是。”
蕭朔雙手接過來,道了聲謝,將薑茶拿在手裡。
“你心中大抵也清楚,朕不得不叫你來,是為了那承平樓下……暗門之事。”
皇上靜了片刻,苦笑一聲︰“朕自己的兒子不爭氣,撞開扇暗門,鬧了半日,竟隻知責罵隨從護衛,對肘腋之患視若罔顧。”
蕭朔漠然聽著,並不接話。
“你能發覺此事,又願意同朕來說。”
皇上看著他,緩了緩語氣,又道︰“朕心裡……十分感懷。”
“陛下於臣,恩深似海。”蕭朔道,“臣發覺此事,自然要同陛下說。”
“那暗門隱患已處置妥當,侍衛司也已暗中調查。朕吩咐了政事堂,按一等軍功賜賞。”
皇上格外欣慰︰“今日叫你來,是還有些事要親自同你說……”
“一等軍功是攻城克池、三軍之中斬將奪旗。”
蕭朔語氣微沉︰“臣無功,不敢受祿。”
“如今四境平安,哪來的攻城奪旗。”
皇上笑道︰“你立了此等大功,朕難道還不能賞了?隻管受著就是,禦史台若再說閑話,隻管來告狀,朕替你教訓他們。”
蕭朔眸底冷得像冰,垂了眸,並不答話。
皇上看了他一陣,放下茶盞,輕嘆口氣︰“朕知道。”
“上次你入宮,朕替雲瑯說了幾句話,難免惹得你不快。到了現在,竟還和朕堵著氣。”
皇上嘆息道︰“朕與你父親,雖非一母同胞,卻自幼如嫡親兄弟一般……雲氏一族與朕,何嘗不是血海深仇?”
“只是當初血案,畢竟是鎮遠侯雲襲一手策劃。”
皇上緩緩道︰“雲麾將軍……與鎮遠侯,素來親緣淡薄。至多也只是為保功名前程,不得不從旁協助罷了,若說主謀,其實怪不到他身上。”
蕭朔右手垂在身側,慢慢握緊了身側玉佩。
他盡力叫自己不去細想這些話,胸口些微起伏幾次,將諸般念頭死死壓回去︰“是。”
“朕這些年,每次一同你說這個,你便很不愛聽。”
皇上道︰“只是……朕仍想讓你明白。當年之事,總歸有太多不得已,太多人被裹挾牽連。今日抓了一個雲瑯,他日說不定又牽扯出哪件事,牽涉了別的什麼人。”
皇上看著他︰“朕希望,你能分得清主次,不要一味遷怒冤恨……”
“別的什麼人?”
蕭朔神色冷然,靜了半晌,忽然嗤笑一聲︰“是,比如”
皇上蹙了下眉︰“什麼?”
“沒什麼。”蕭朔放下手中薑茶,跪下行了個禮,“臣告退。”
皇上視線落在他身上,看著蕭朔冷嘲神色,心底竟莫名沉了沉︰“慢著。”
“臣府上還有事。”
蕭朔站起了身,並不抬頭︰“若陛下要閑聊,臣改日再來伴駕”
“站住!”皇上沉聲叱了一句,又強自壓了壓語氣,盡力和聲道,“回來……坐下,朕還有話未同你說完。”
蕭朔神色無謂,像是不曾聽見皇上失態,回了榻前落座。
“朕……方才發火,並非沖著你。”皇上閉了閉眼,“只是此事於朕,也非同尋常。”
“當初朝中便有說法,只靠鎮遠侯一家,做不成這等驚天大案。朕也曾再細查過,卻終歸一無所獲。”
皇上盯著蕭朔,緩聲道︰“你方才欲言又止,可是聽說了什麼?”
“沒什麼,只是些風言風語罷了。”蕭朔道,“不值得陛下煩心。”
皇上眼底隱約透出些厲色,在蕭朔身上一落,斂得重新不見端倪︰“縱然是風言風語,倒也不妨一聽。”
“你也知道,朕為此事,這些年來都夜不能寐。”
皇上慢慢道︰“若是還有主犯逍遙法外,誅殺懲戒,仍有疏漏……又豈對得起你的父王母妃?”
蕭朔低著頭,似是被他的話說動了,靜坐半晌︰“當年之事,臣偶然聽見些別的說法罷了。”
皇上目光一凝,神色不動︰“什麼說法?”
蕭朔握住腰側墜著的流雲玉佩,讓微涼玉質貼在掌心。
直到這一步,皇上的反應……都同雲瑯的推斷絲毫不差。
雲少將軍向來用兵奇詭,喜歡險中求勝。今日給皇上下這一個套,便是要賭皇上的反應。
他心中其實並無把握,但行到此處,也再容不得猶豫退卻。
“有人同臣說,臣這些年,其實都恨錯了人。”
蕭朔垂眸道︰“當年血案罪魁禍首,既非鎮遠侯,也非雲麾將軍。”
皇上坐了一陣,語氣有些沉︰“既然如此,主犯又是什麼人?”
蕭朔神色平靜︰“不知道。”
“不知道?”皇上牢牢盯著他反應,“此人既然這般故弄玄虛,同你說了這個,竟不告訴你罪魁禍首其實是誰麼?”
“他對臣說,要想知道當年謀害父王的主犯究竟是誰,要先替他做件事。”
蕭朔道︰“臣沒有做,自然也無從知曉了。”
皇上蹙緊了眉︰“他讓你做什麼?”
蕭朔並不再說下去,側過頭,看了看那杯冷了大半的薑茶。
皇上倏而想透了,霍然起身︰“那道暗門”
“臣平日裡又不入宮,哪會留意到承平樓,更何況什麼暗門。”
蕭朔平淡道︰“他讓臣做內應,替他往那暗門裡運送□□。臣不敢做,思來想去,只能叫蕭泓堂兄去摔一跤……可惜。”
“臣在邊上,看著堂兄罵了半日的人,竟無一人留意暗門,隻得橫了橫心扯了個金吾衛。”
蕭朔道︰“如今宮內宮外,只怕都已知道了。那人恨臣還來不及,更不會告訴臣更多的事了。”
皇上愕然看著他,半晌終於將整件事連起來,搖了搖頭︰“竟是這樣……”
“朕原本心中還有些奇怪,你難得入宮一次,竟就這般湊巧,發覺了此等要緊大事。”
皇上苦笑︰“原來你是有備而來,特意為了叫朕知道。”
“謀逆行刺,是滿門抄斬的大罪。”皇上緩聲道,“那人既然叫你配合,定然還許了你極豐厚的報酬罷?”
“掉腦袋的事。”蕭朔回想著雲瑯說的,搖了搖頭,“再豐厚,臣也不敢拿。”
“你如何是不敢?分明是惦念與朕骨肉親情,下不去手。”
皇上握了他的手,輕嘆道︰“你父王便素來忠義,你是他的兒子,自然也不會做這等事。”
“想來是朕前日替雲瑯說話,叫你以為朕忘卻血仇,心寒意冷,爭執得激烈了些。”
皇上一顆心徹徹底底落下來,無奈笑道︰“在旁人看來,便是你與朕離心離德,想趁虛而入,將你拉過去為他們所用了……”
“可當年罪魁禍首,臣也的確很想知道。”
蕭朔死死壓著胸口煩悶躁意,並未掙開,低頭道︰“陛下對此事並不意外,莫非早知道那人身份?”
“縱然知道,也不會告訴你。”皇上搖搖頭,“有些事一旦知道了,反倒危機重重,再難得安生。”
“再說,朕若是告訴了你,你莫非打算直接問到他眼前去麼?”
皇上拍了拍他的手,半開玩笑︰“他要拉攏你,你卻壞了他的好事,就不怕他下手報復?”
“若他說的是實話。”蕭朔冷聲,“就算死,臣也要問清楚。”
皇上看了蕭朔一陣,眼底凝著的神色反倒漸漸松了,靜了片刻,又道︰“你猜得不錯,朕的確有些事瞞著你……”
皇上語重心長︰“可你要知道,朕瞞著你,是為了你的安危,不想叫你再如你父親一般涉險了。”
“小小年紀,也不準再提什麼生生死死的。”
皇上溫聲道︰“若是照顧不好你,朕如何向你父親交代?”
蕭朔肩背冷硬,強行逼著自己退開半步,俯身行禮。
“去罷,此事你不必再管了。”皇上稍一沉吟,“那些人手段向來狠辣……你府上防衛可還夠?”
蕭朔點了點頭。
“這幾日留神提防著些,若是不夠應對,便同朕說。”
皇上關切囑咐︰“切不可掉以輕心。”
蕭朔匆匆點了下頭,低聲︰“臣告退。”
皇上見他一味急著走,也不再強行挽留,賜了一領厚實披風,叫內侍送著蕭朔出了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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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宮門,老主簿便匆匆迎上來︰“王爺……”
蕭朔面色極不好,他在宮中不得不與皇上周旋,已煩躁得幾次險些失控。全靠死死握著玉佩、反復回想臨走時雲瑯說的話,才將胸口幾欲擇人而噬的冰冷恨意強壓下去。
此時只怕尚有宮中耳目,蕭朔不欲多說,上了馬車,低聲道︰“走。”
“好好。”老主簿忙點頭,招呼前頭駕車的人,“回府”
“不回府。”蕭朔闔了眼,用力按著眉心,“去醉仙樓。”
老主簿愣了下,半句不敢多問,忙又傳話讓改了道。
蕭朔靠在車廂裡,欲嘔的躁鬱煩悶一陣接一陣向上翻騰。
……一品軍功。
雲瑯豁出去大半條命,幾乎毀了根基絕了生路,一口氣打下七座邊城。
也沒能掙來的一品軍功。
蕭朔看著雙手,一時隻覺嘲諷至極。
他看了看腰間的流雲佩,還想再去踫一踫,又覺得這雙手被皇上握過,實在惡心得很。
車內照例備了清水,只是在外頭等的時間太長,已格外冰涼。
蕭朔拿了皂角,不知涼熱地反復搓洗過幾次,擦乾垂在身側,逼了自己合上眼楮。
馬車慢吞吞向前走,蕭朔愈焦躁,沉聲道︰“快些!”
老主簿不知怎麼給車夫傳的話,隔了好一陣,才又壯著膽子回來,訥訥道︰“您這麼急去醉仙樓……要做什麼?”
蕭朔做了這麼多年的琰王,不知什麼時候去個地方竟也要解釋了。他還在想朝中如今的荒唐賞罰,眼底透出些冷嘲,寒聲道︰“管弦絲竹,美人歌舞,什麼做不得。”
老主簿面色愈苦,糾結半晌,還是放了車簾去前面傳話了。
馬車非但不曾加快,沒走出多遠,忽然晃了下,竟徑自停在了半道。
蕭朔再壓不住火氣,厲聲道︰“怎麼回事?!”
“醉仙樓……花雕酒,都被買完了。”
老主簿從車前繞回來,哆哆嗦嗦掀開車簾︰“您願意去醫館……杏林裡喝嗎?”
蕭朔隻想去雲瑯當初常去的那處雅間,自己靜上一宿,待緩過來再去見雲瑯。
他胸口一片冰冷,本就難受得厲害,此時耳邊幾乎都已嗡鳴起來︰“怎麼,如今我要去哪兒,竟也不能自主了?”
“可能是……不很能自主。”
老主簿心驚膽戰,頻頻回頭︰“您再想想……”
“想什麼?”
蕭朔語氣一片寒涼嘲諷,神色冷得懾人︰“本王剛受了皇上恩賞,如今隻想去醉仙樓逍遙快活,有什麼不行的?”
老主簿已盡了力,絕望地退到一旁。
蕭朔用力闔了眼楮。
他分不清自己恨得究竟是誰,隻覺得惡心得厲害,腦中一時是皇上的臉,一時又是自己在謝恩。
隻憑著幾句媚上的話、順了幾句皇上的心思,就換回來沙場將士豁出命也掙不到的豐厚賞賜。
車內煩悶得人幾欲作嘔,蕭朔頭疼得厲害,昏昏沉沉撐身下車,卻被一隻手牢牢扶住。
“放開!”蕭朔抬眸,厲聲呵斥,“本王如今說話”
蕭朔︰“……”
老主簿縮在邊上,苦著臉,不敢出聲。
來趕車的車夫扶著他,掀起嚴嚴實實遮著臉的鬥笠,看著要去醉仙樓逍遙快活的琰王殿下︰“如何?”
蕭朔死咬著牙,立了半晌︰“……不算數。”
“那就好。”雲瑯放心了,點了點頭,“醉仙樓……”
蕭朔眼底仍一片暗沉,眉宇冷戾,低聲︰“不常去。”
雲瑯姑且信了︰“花雕……”
“雲瑯!”蕭朔寒聲,“你不要得寸進尺,如今這般危險,你這麼跑出來”
雲瑯按著胸口,嘟嘟囔囔的︰“誒呀好疼。”
蕭朔︰“……”
蕭朔用力閉了閉眼楮︰“不喝。”
老主簿站在車外,身心敬服,看著軍令如山倒的王爺被雲少將軍三下五除二塞回了車廂裡。
雲瑯身形矯健,將趕車的鬥笠鞭子扔給老主簿,利利索索一塊兒鑽進車廂︰“回府。”
“不回!”車廂裡,王爺氣急敗壞厲聲,“雲瑯,你適可而止”
雲少將軍胡亂一捂,疼得應付至極︰“誒呀。”
王爺︰“……”
車廂內悶響了幾聲,隔一會兒便沒了什麼大動靜。
老主簿守在車旁,凝神聽了聽,隱約聽見幾句極低的“怎麼哪都不舒服”、“何曾那般用力”。
語氣冰冷,聽起來格外不耐煩。
看影子,卻分明已替雲少將軍揉到了前些日揍疼的屁股。
……
老主簿松了口氣,樂呵呵戴上鬥笠,嚴嚴實實將車簾掩上,去前頭抖了下鞭子。
馬車晃了晃,踩著暮色,慢悠悠往琰王府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