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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三十八章
醫館榻上, 雲瑯躺得端端正正,虛心聽著兩位老人家的教訓。

“半夜偷跑,到了行針的時候還不回來。”

梁太醫叫來小藥童, 把一盆黃連倒進了藥爐裡︰“再有一次,就把你綁在榻上。”

“您放心。”雲瑯真摯認錯, “再不偷跑了。”

“好好的身子,竟叫你糟蹋成這樣。”

蔡太傅滿腔怒火, 站在榻邊瞪他︰“如今竟還這般不知心疼自己!”

“知道了。”雲瑯誠懇保證,“定然心疼自己。”

“這話聽你說了千百次。”

梁太醫捏著銀針,一句扎一針穴位︰“不臥床, 不靜養, 不寧神,不靜心。”

雲瑯點頭︰“是……”

“不像話!”蔡太傅氣得胡子亂飛, “看看你如今的情形, 比肉泥強出多少?!”

“……”梁太醫放下銀針︰“話不可亂說, 如何就不如肉泥了?”

“他當初何等扛揍?那時你說他九死無生,不也都好利索了!”

蔡太傅仍在氣頭上︰“如今這般纏綿病榻,身子弱成這樣, 如何是亂說了?”

梁太醫最煩有人提當年九死無生的事,拍案而起︰“說了千百次!他那時原本就是絕命的傷勢, 運氣好命大罷了!你這老豎儒”

“江湖郎中!”蔡太傅瞪眼楮,“你若治不好他,老夫自去找人給他治, 免得再重蹈當年之事!”


……

小藥童頭一回見眼前陣仗, 抱著黃連罐子, 愣愣立在一旁。

雲瑯躺在榻上,眼睜睜看著兩人吵成一團, 伸手把人往榻邊拽了拽︰“來,一會兒就要扔東西了。”

小藥童有些緊張︰“會扔什麼?”

“撿著什麼扔什麼。”雲瑯側頭,上下打量他一圈,“放心,你長大了,你師父扔不動。”

當年在宮中,梁太醫尚是禦醫,受他所累,便同蔡太傅結了舊怨。

雲瑯那時被蕭朔從崖底一路背上來,一條命已去了大半,躺在榻上生死不知。老太傅急得暴跳如雷,將太醫院說他活不成的都轟走了,給有舊交的隱世名醫寫了一圈信,日日親自來看。

有了蕭朔從王府裡偷拿出來的保命藥,又有四方名醫、杏林聖手相助,硬是將他一條命拉了回來。

太醫院畢竟心虛,來行針用藥也都訕訕的。雲瑯躺在榻上昏昏醒醒,病懨懨的,都隱約記得梁太醫同蔡老太傅吵了不知多少次。

舊夢重現,雲瑯一時有些懷念,側頭看了陣熱鬧。

他那時年紀尚小,稍有些力氣便躺不住,身上又難受,忍不住想折騰,其實很不配合。

先皇后心疼得日日垂淚,半點狠不下心管他,若沒有梁太醫隔日行針、一碗接一碗的藥硬逼著他灌下去,說不定便要損了根本。若不是蔡太傅整日裡盯得緊,再難熬絕不準他亂動,斷骨痊愈時難保要長歪幾處。

兩位老人家各有各的脾氣,不打不相識,一來二去,倒也吵出了些交情。

雲瑯本以為這些年過去,情形總該好些,卻不想竟還是見了面便要吵架。

“老友敘舊罷了。”雲瑯扯著小藥童不受波及,悄聲安撫,“吵不出大事。”

小藥童苦著臉,看著被扔出去敘舊的精巧暖玉雕花小藥杵,心疼得直吸氣。

“怪我。”雲瑯大大方方︰“再給你買一個。”

“你有銀子嗎?”小藥童有些擔心,“若是亂花錢,那個不是你家的王爺知道了,會不會動手揍你?”

雲瑯咳了一聲,細想了想︰“不會,他還怕我揍他呢。”

小藥童看著雲瑯瘦削單薄的肩背,有些不信,看了看他,把自己的小藥罐偷出來抱著,蹲在了榻邊。

雲瑯無從證明,一時有些高手孤獨的落寞,輕嘆了口氣,順手摸了條薄毯拽過來,平平整整搭在了自己身上。

他如今用的藥有不少安神助眠的,動輒便容易犯困。打了半個時辰的瞌睡,一覺醒過來,剛好聽見兩人吵完。

梁太醫本就因為當年的事抱愧,論起口舌之爭,也遠不如飽讀詩書的當朝名士。怒氣沖沖扔下一句“豎儒不足與謀”,扯著小藥童奪門而出,去扎蔡太傅的小人了。

蔡老太傅出了滿腔惡氣,從容斂衣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

“梁太醫醫術精湛,當年也只是在宮中做事,沒有十分把握,不敢將話說滿而已。”

雲瑯剛被起了針,撐著坐起來了些,無奈笑笑︰“您也不要老是提起此事……”

“我與他的事,你個臭小子少來管。”

蔡太傅喝了兩口茶,潤了潤喉嚨,又細看他臉色︰“你如今覺得如何,平日裡可還難受的厲害麼?”

“偶爾乏力,躺一躺罷了,沒那麼難熬。”雲瑯笑笑,“不用您偷著給我買泥人玩兒……”

蔡太傅被他平白戳穿,虎了臉︰“誰說是老夫買的?”

雲瑯咳了兩聲,笑著應了是︰“這等玩物喪志的東西,絕不是您買的。想來定然是我夢中祈願,天上掉下來,藏在了我枕頭底下。”

蔡太傅抬手作勢要打,看他半晌,又重重嘆了口氣︰“你看看你,如今身上哪還有個容得教訓的地方。”

“右手。”雲瑯實話實說,“左手就算了,剛替蕭朔挨了您一戒尺……”

蔡太傅早被他氣慣了,瞪了雲瑯一眼,伸手扶著他的背,向軟枕上小心攬了攬。

雲瑯又有點不爭氣,低頭抬了下嘴角,將眼底熱意按了回去。

“你小時候最是怕疼。”

蔡太傅扶上他脊背,才覺雲瑯背後已叫冷汗濕透了,忍不住皺了眉︰“當年打戒尺,人家蕭朔悶聲不吭,你喊得坤寧殿都能聽見。”

“所以您就不敢打我了,怕我是因為開弓練劍磨得手疼,經不住戒尺。”

雲瑯咳了一聲︰“像他那般實心眼,不就被您從小打到大?”

蔡太傅如何不知道他這些小花樣,瞪了雲瑯一眼︰“後來端王來告訴我,開弓練劍手上會有薄繭,打著一點不疼。”

雲瑯微愕︰“您知道?那您還”

“還不是那個實心眼的小子。”

蔡太傅沒好氣︰“他老子剛走,他就進來求我。說你要上戰場,手疼了拿不穩馬韁,跑不快,便要被人家欺負。”

雲瑯頭一回聽這個,一時好奇︰“他還說了什麼?”

“老夫又不是不好商量,不打手板,罰個禁閉半日潛心讀書,總不傷你。”

蔡太傅道︰“他卻又說,你在外行軍風餐露宿、奔波勞頓,身子有所虧空,難得有些歇息的時候,不該被禁閉再佔去半日。”

“老夫氣得不行,隻得對他解釋,老夫並非有意罰你,只是玉不琢不成器,若縱著不管,你早晚能鬧上天。”

蔡太傅越說越來氣,喝了口茶︰“他卻說若你闖了禍,隻管罰他,他再來勸誡管教你。”

雲瑯不知此事,頓了片刻,失笑︰“什麼道理……”

“正是,老夫教了這些年的書,如何有這等道理?”

蔡太傅想起往事,仍覺頭疼︰“當即便問他,能管你一時,莫非能還管得了你一世……”

雲瑯怔了怔,低聲問道︰“那他”

蔡太傅又好氣又好笑︰“他竟對我說,能。”

雲瑯靠在榻前,心底一時竟不知是何滋味,跟著扯了下嘴角,沒說話。

那兩年他跟著端王打仗,去學宮的機會本就少了許多。偶爾閑下來,又要跟著練兵習武、演練戰陣,其實已不怎麼能見著蕭朔。

有幾次,蕭朔好不容易將他堵在學宮,板著臉立了半晌,又只是訓他荒怠學業、不知進取。

雲瑯不喜歡挨訓,還當蕭小王爺是哪裡看他不順眼。自問惹不起躲得起,閑暇時便多去了宮裡,不再如幼時一般,整日裡有事沒事往端王府的書房跑。

那之後……他和蕭朔再見面的次數,一雙手竟都能數出來了。

“罷了,陳年舊事,提它做什麼。”

蔡太傅不再說這個,擺了下手︰“你如今的情形,在宮裡可還瞞的結實?若真到不可為之日”

“隻信得過的人知道。”雲瑯點了點頭,“縱然有一日瞞不住了,我也保得下蕭朔。”

“誰問蕭朔了,老夫問的是你。”蔡太傅皺眉,“你們兩個究竟怎麼回事?”

雲瑯平白又被訓了一頓,乾咳一聲︰“我……也有脫身之法。”

這一次雲瑯在京城現身,自願就縛,是為了保住朔方軍不失。若是打定了主意要跑,十個侍衛司也未必捉得住他。

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多得是,真到不可為之時,要找個沒人找得著的地方,倒也算不上什麼難事。

雲瑯定定心神︰“只是如今諸事未定,未進先思退,非取勝之道。”

“倒是比老夫有豪氣。”

蔡太傅看著他眼底未折心氣,隱約放了心,笑著倒了杯茶︰“這話說得對,老夫自罰一杯。”

“您是長輩,憂心的是我們兩個安危,惦著的是我二人性命。”

雲瑯笑了笑,以參湯略一作陪︰“不能比。”

蔡太傅懶得同他多說酸話,眼底浸過溫然,照雲瑯腦袋上一敲︰“除了去教訓那幾個宮中的木頭,可還有什麼要老夫做的?”

“此時沒有。”雲瑯搖了搖頭,稍一停頓,又道,“不過有件事,我一時還不曾相通,想請教太傅。”

蔡太傅有些詫異,挑了眉毛︰“還有你小子想不通的事?”

“您這是教訓我。”

雲瑯失笑︰“等日後諸事穩妥,我定然日日去天章閣受教,讓先生打手板。”

蔡太傅假意瞪他,半晌自己先繃不住了,搖頭失笑︰“你這張嘴……罷了,要問什麼?”

“朝局關系、公室宗親,實在錯綜復雜,我並不熟悉。”

雲瑯道︰“我看得出,皇上是有意施恩於蕭朔,要扶持他,卻想不通皇上是要靠扶持他來對付誰。”

“環王叔衛王叔自不必提了。蕭錯這個景王當得自在逍遙,雖然聰明,可也半分無意於朝政。我前日叫禦史台將百官疏送來一份看過,朝臣幾乎鐵板一塊,各家軍侯勛貴,也沒有勢力大到值得皇上忌憚的。”

雲瑯沉吟著,輕撚了下袖口︰“我一時還想不通,是什麼人叫皇上如此忌憚,不惜冒險扶持蕭朔……”

“此事倒並非怪你想不通。”蔡太傅道,“你二人年幼,不知道罷了。”

雲瑯微怔,抬了頭︰“太傅知道?”

“隱約知道些,不很拿得準。”

蔡太傅點了下頭︰“老夫當年很不喜歡這些,故而雖然聽見過些風言風語,知道的卻並不詳盡……你方才說朝中鐵板一塊,是誰告訴你的?”

“禦史中丞信裡所說。”雲瑯有些遲疑,“中丞秉性方正,想來”

“何止是秉性方正,那就是個榆木疙瘩。”

蔡太傅聽他提起,便止不住皺眉︰“他倒沒什麼異心,迂得發憨罷了。”

雲瑯想起禦史台獄中那半月,險些沒壓住嘴角,咳了一聲︰“是。”

“你若問他,朝中自然是鐵板一塊。”

蔡太傅喝了口茶,不以為然︰“禦史台這幾年都被打壓排擠,不論彈劾哪個,不是被申斥就是擱置不理。在他看來,朝堂當然是塊鐵板,是個官他就撞不過,只能去撞柱子……”

雲瑯沒繃住,一連咳了數聲,盡力壓了壓︰“依您所說,如今朝堂……其實並非盡在皇上掌握之中。也有不同勢力,只是禦史台一樣都惹不起罷了?”

“正是。”蔡太傅道,“就不說別家,三司若是叫皇上牢牢把持著,偌大個禁宮,就真能讓人這般堂而皇之修一條行刺的暗道出來?”

雲瑯心頭跟著一動,抬了頭,若有所悟。

“你二人不缺心思謀略,對朝政不熟而已。”

蔡太傅點到即止,看看時辰,起身道︰“老夫既然打算重新教一教宗室子弟,琰王便也在其列。有事沒事,讓蕭朔去我那兒幾趟。”

“是。”雲瑯回神,見老人家要走,忙撐身下榻,“您”

“躺著!”蔡太傅橫眉立目,“別讓老夫親自動手。”

雲瑯無奈,隻得坐回榻上︰“是。”

蔡太傅最氣他不知自惜,瞪著雲瑯︰“若非如今情形緊要,還不如把你轟回去,讓琰王建個屋子,把你藏進去算了。”

“……”雲瑯聽過這個典故,清清喉嚨︰“這也是蕭小王爺和您說的嗎?”

“是。”蔡太傅被這兩個小子煩得不行,“你剛跑了那一年,他來找老夫,喝醉後說的。”

雲瑯一時有些想不通︰“他來找您……是怎麼喝醉的?”

“他說他想爛醉一場,想了三個月,一個能安心醉死的地方都沒找著。”

蔡太傅好好在家做學問,大半夜被學生帶著一車酒堵了院子,也憋屈得很︰“老夫說了不喝說了不喝!他還非要讓,第二日可真是頭疼……”

雲瑯一時哭笑不得,竟不知心底是酸是疼,靜靜坐在榻上,垂了視線,輕揉了下衣角。

“躺下歇著吧,老夫回宮裡,再去替你們打探別的事。”

蔡太傅不準雲瑯再送,走到門口,又回頭道︰“下次見你,定要要給老夫活蹦亂跳地上房頂,知道嗎?”

雲瑯牽了下嘴角︰“是。”

老太傅向來利落,不再耽擱,拂了衣袖,匆匆出了門。

雲瑯坐正了抬手作禮,目送著老人家走遠,敲了兩下窗子,叫刀疤套車送太傅回去。他又倚在榻邊,歇了一陣,慢慢撐著靠回枕上。

小藥童探頭探腦了半日,進來送了碗藥,墊著腳悄悄關了門。

藥香苦澀,雲瑯闔著眼半躺在榻上,端過來一口氣灌下去,咳了幾聲。

這些年,他其實不曾想過幾次……蕭朔在京城是怎麼過的。

是不是吃得好,是不是睡得著。

書房沒人鬧騰了,是不是就能清心明目、好好念書,夜裡睡個囫圇覺。

是不是還生他的氣,萬一哪日運氣好,在孟婆湯的攤子邊上見了面,是不是還要劈頭蓋臉訓他。

……

不能想。

原本身上就夠難受了,一想起來,心裡也跟著翻絞折騰,半步再走下去的力氣都沒有。

雲瑯把藥碗擱在一旁,慢慢調息。腦海裡一時是少年的蕭朔跪在太傅面前,求太傅允準、替他受罰,一時是兩人分道揚鑣後,蕭朔拉著一車的酒在老太傅的院子裡,醉得不省人事。

胸口又有些蟄痛翻扯起來,雲瑯無論如何都躺不踏實,輾轉幾次,撐坐起來︰“小兄弟?”

門應聲開了條縫,小藥童抱著膝蓋坐在門口,一板一眼探進來個腦袋︰“何事。”

“勞你幫我買些東西。”雲瑯摸出一錠銀子,朝他笑了笑︰“先給你自己買個小藥杵,剩下的去醉仙樓,五年往上的花雕,幫我買幾壇回來。”

“這麼多銀子?”小藥童皺了眉,“能買好多酒,我抱不動。”

雲瑯幫他出主意︰“說是你師父用來釀藥酒的,今晚前就要,他們家自然會給送了。”

小藥童仍有些猶豫︰“可”

“兩個藥杵。”雲瑯道,“另一個是我送你的,你自己挑,挑最好看的。”

“當真?”小藥童終歸挨不住意動,“有很多種,我最想要那個刻了字的,看著很有學問。”

雲瑯笑了笑︰“當真,你買回來,我也想看看。”

小藥童站在榻邊,半晌終於下定決心,接過銀子︰“不是你喝罷?師父說了,你此時喝著藥,不宜飲酒。”

“不是。”雲瑯保證,“我連桃花釀都不喝。”

小藥童放了心,點點頭,將銀子揣進懷裡,一溜煙跑出了門。

-

京中酒樓少說也有百十來家,新酒陳酒各有妙處,論最好的終歸還是醉仙樓。

醉仙樓在飽有盛名,屹立多年依然不倒。掌櫃的財大氣粗,聽聞是城西醫館的梁太醫要用來釀藥酒的,當即叫人套了車,拿稻草細細墊著,將十來壇酒沒磕沒踫地好生送到了醫館。

雲瑯拿小藥杵賄賂了小藥童,再三同梁太醫保證過絕不沾一滴,把酒盡數搬到了自己的床底下。

小藥童盡心盡力,幫他搬得整齊。只是十來個比腦袋還大一圈的壇子,再怎麼藏,依舊實在太過惹眼。

夜半時分,蕭小王爺應邀赴約,都被眼前的情形引得莫名蹙眉︰“你要煉蠱?”

“……一時大意。”

雲瑯坐在榻上,扼腕嘆息︰“沒想到銀子這麼值錢。”

雲小侯爺自幼不曾親自親手花過銀子,看什麼好就拿了,身後自有人付帳。後來浪跡天涯,經手的都成了銅板,最大的一粒碎銀子,也只有瓜子仁那麼大。

縱不論這個,醉仙樓的酒也是有價的,一錠銀子從來沒道理買來這麼多。

雲瑯已想了一下午,無論如何想不通︰“我買酒的時候,如何便沒有這般物美價廉?”

“京城酒樓都是這個規矩。”

蕭朔看著榻邊整整齊齊的一排酒壇子,一時竟有些無處落腳︰“一樣的酒,賣給富人勛貴,便用上好的壇子裝了,紅泥蠟封,精致好看得很。”

雲瑯細想半晌,愕然拍案︰“確實如此,莫非這些也是要錢的?”

“……”蕭朔站了半晌,隻得走過去,親手挪開了幾壇︰“不止要錢,比酒還更貴些。”

雲瑯從不知店家竟能黑心至此,一時有些受挫,匪夷所思按著胸口。

“不說這個。”蕭朔蹙眉,“你買這麼多酒,又要折騰什麼?”

“一會兒再說,先說正事。”

雲瑯看了看蕭小王爺,心道自然是折騰你,信心滿滿按下念頭︰“你今日入宮,情形如何?快同我說說。”

“找了你的那個金吾衛右將軍,已將此事傳到了禦前。”

蕭朔被他扯了幾次,坐在榻邊︰“我來找你前,宮裡派人出來傳話,讓我明日入宮,皇上有話要同我說。”

情形同兩人所料不差,雲瑯點了點頭,稍一沉吟又道︰“他向來多疑,若是施恩一次,你便受著了,反而又要生疑。”

“我知道。”蕭朔有些心煩,壓了壓脾氣,“虛與委蛇罷了。”

“伺機給工部尚書帶句話,無論誰要見你我,近幾日都要按捺得住,先不要再多有往來。”

雲瑯想了想︰“朝中局勢變化,皇上不可能不細查朝臣,若是貪圖冒進,反而容易露出端倪。”

“此事我知道,已吩咐過了。”

蕭朔看著雲瑯身上單薄衣物,伸手關了窗子,拿了個暖爐給他︰“你同太傅說了些什麼?”

雲瑯接過暖爐,笑了下︰“沒什麼,我只是托太傅重新出山,教導宗室子弟……替你造造勢。”

老人家一路罵進了王府,雲瑯倒是不意外蕭朔會知道此事,稍頓了片刻,才又繼續說下去︰“聊了聊往事,說了幾句閑話。”

蕭朔不很相信,坐在榻邊,不置可否看著他。

“真的。”雲瑯道,“老人家還說,你我對朝中所知不多,叫你有時間便多去請教請教他……”

蕭朔沉了神色,低聲道︰“不去。”

“為什麼?”雲瑯愣了愣,“你和太傅吵架了?”

蕭朔垂了眸,一動不動靜默半晌,又道︰“我性情頑劣,不堪造就,太傅看了我便避之不及,何必上門招他心煩。”

雲瑯看了蕭小王爺半晌,還是覺得老太傅見了他便避之不及,是怕再被堵在院子裡,不由分說灌一頓酒。

聽太傅所言,兩人應當並沒什麼真正過節。雲瑯略一思忖,踫踫蕭朔,準備說幾句軟話︰“太傅今日還提起你,你”

“我當年同他承諾的,並沒能做到。”蕭朔道,“原本也無顏見他。”

雲瑯想起太傅說過的話,看著蕭朔平淡神色,心底跟著無聲揪了下,低聲嘟囔︰“哪兒沒做到啊?這不是好好的……”

“太傅最不放心的便是你。”

蕭朔不意外蔡太傅已和他說了這個,側回身,將燈撥得亮了些︰“我說過要管你,卻將你管成這個樣子,他定然極生我的氣。”

雲瑯知他素來易鑽牛角尖,耐心開解︰“太傅是讓你管著我,叫我不上房揭瓦……”

“不然呢?”蕭朔蹙眉,“你看我管住了嗎?”

雲瑯︰“……”

雲瑯一腔關愛生生錯付,咳了咳,訕訕的︰“哦。”

“你何曾少折騰過一日?”

蕭朔是來找他算帳的,被攪和一通,幾乎忘了來意︰“還留的什麼紙條?!都寫了些什麼?什麼不過睡了幾覺……”

蕭朔越想越惱,沉聲斥道︰“我何曾奪了你最要緊的東西!”

蕭小王爺沒受過這個委屈,咬緊牙關,怒意難當︰“不過就是趁你歇下,拿了你的玉佩罷了,也值得你這般”

“不是我要寫的!”雲瑯簡直撞天屈,“老太傅舉著戒尺……那麼寬一把戒尺!紫檀木的!”

雲瑯左手心現在還腫著︰“他盯著我,說一個字我寫一個字,寫錯了都不行!”

蕭朔蹙緊了眉,將信將疑抬眸。

“真的,不信你去問太傅!我瘋了才沒事寫這個……”

雲瑯正要發誓,忽然回過神,往他腰間看了一眼,伸手去夠︰“我今日沒找著那玉佩,是叫你拿走了?”

蕭朔倏而冷了神色,將玉佩按住︰“你的東西,我不能拿?”

“本就不是我的啊。”

雲瑯莫名︰“是我從你腰上拿的,你忘了?”

當年兩人第一次見面,就因為一塊雙魚玉佩弄得不歡而散,還弄壞了小雲瑯的玉麒麟。

雲瑯後來便長了記性,凡是蕭朔隨身的東西,除非是自己送的,否則無論再如何胡鬧,也一律規規矩矩半點不踫。

也就是這些年兩人始終沒見,那些規矩都淡了不少。雲瑯仗著自己有傷,才開始得寸進尺、蹬著鼻子上蕭小王爺的臉。

蕭朔前幾日戴了塊成色極好的玉佩,極溫潤的羊脂白玉,鏤刻成了精美的流雲形狀,被蟠螭紋細細密密環鎖著,墜了深竹月的絡子,漂亮得很。

雲瑯在蕭小王爺的臉上,一時得意忘形,順手扯過來,就戴在了自己身上。

後來去了醫館,也沒來得及再還回去。

“確實是好東西,我還怕又給弄丟了。”

雲小侯爺自幼錦衣玉食,玉佩從來都是戴著玩兒的,倒也不拘非要哪一個︰“沒丟就好,你戴著也好看,還你”

雲瑯看他神色不對,伸手晃了下︰“小王爺?”

蕭朔看著他,面沉似水︰“玉佩雖曾在我腰上,卻是你親手拿走的。”

“……”雲瑯有些摸不清頭腦︰“我拿了,然後呢?”

“你既拿了。”蕭朔眸色晦暗,牢牢盯著他,“憑什麼不是你的?”

雲瑯︰“……”

大抵……這便是天生的氣勢。

皇子龍孫,天家血脈。

蕭小王爺說這種冤大頭的話,都能說得霸氣四溢鏗鏘有力。

雲瑯由衷敬佩地坐了一陣,壓了壓念頭,又細看了一眼蕭朔。

小王爺坐在燈前,臉色又有些不對,眼看著竟像是又要發脾氣。

雲瑯一陣後悔,心說果然玉佩這東西一塊兒也踫不得,乾咽了下,握著他的手摸了摸。

蕭朔向來抵不住他這個,手臂顫了下,繃緊了,沒挪得開。

“有什麼不一樣啊?”

雲瑯握著他的手,緩和了語氣輕聲問︰“就按你說的,它……曾經短暫地,不著痕跡地,屬於了我一下。”

蕭朔胸口起伏幾次,聲音冷得象冰︰“兩天。”

“屬於了我兩天。”雲瑯改口,“現在讓你拿走了,不就又是你的了嗎?”

蕭朔定定看著雲瑯的茫然神色,凝坐半晌,側開頭。

他握著那塊冰冷的玉佩,眼底漫開些血色,白日在宮裡的安心徹底冷透了,只剩下嘲諷的余燼。

他就只是想要一塊雲瑯的玉佩,隨身戴著。

……

竟都不行。

雲瑯不要他的玉佩。

曾經的那一塊,他當時不肯給,雲瑯現在便什麼都不要了。

蕭朔靜靜垂著視線,眼底血色翻湧,閉上眼楮。

他想給雲瑯的。

想著等雲少將軍威風凜凜打完那一仗,一回京,馬上就給雲瑯的。

他特意求了母妃,尋來了京城最好的玉匠,將那塊雙魚玉佩重新改過,一點點在魚身上鏤了極精細的勾雲紋路。

雲卷著玉,雕得極漂亮,雲瑯定然會喜歡。

他那時還想著,當初雲瑯大概不曾仔細看過雙魚玉佩,他便厚著臉皮騙雲瑯,說是上面本來就有勾雲紋,注定該是雲小侯爺的。

……

雲瑯早不想要了。

哪一塊都不要了。

蕭朔闔著眼楮,將胸口翻湧的激烈情緒死死按回去,一絲一縷,盡數收斂乾淨。

蕭朔不看雲瑯,睜開眼楮起身,平靜道︰“你說的是。”

“該說的已說完了,若有什麼事,叫人知會我就行了。”

蕭朔拿過披風,他的手有些抖,拿了幾次才攥穩,低聲道︰“我回去了。”

“蕭朔。”雲瑯看著他起身,皺了皺眉,“你別這樣……可是我說錯了什麼話?”

“你不曾說錯。”蕭朔背對著他,啞聲喃喃,“是我不給你,是我先不肯給你的……”

蕭朔自嘲一般,低低笑了一聲︰“我竟還恬不知恥,反倒同你來要。”

雲瑯放不下心,下了榻追過去︰“你先別走。”

“地上涼,你去榻上歇著。”蕭朔仍垂著頭,伸手扶他,“府上有事,我”

雲瑯橫了橫心,將人猛地往回一扯,順勢借力拔地而起,凌空掉在了他身上。

蕭朔︰“……”

雲瑯︰“……”

“小王爺。”雲瑯拿祖傳的流雲身法乾這個,今天的臉已經丟盡了,訥訥,“你最好接一下,我要掉地上了。”

蕭朔被砸得有些懵,站了半晌,抬手將人托住。

“你現在……衡量一下。”

雲瑯深吸口氣︰“要麼回榻上,咱們倆把話說明白,要麼你就這麼走出去。”

雲瑯拽著他的衣服,穩了穩身形︰“只要你不怕丟人……”

“我怕不怕,姑且不論……”

蕭朔實在忍不住,低聲道︰“你不怕麼?外面都是你的親兵。”

雲瑯細想了下,眼前一黑︰“……”

“你若還有話未說完,我便不走。”

蕭朔走回來,將他輕輕放在榻上,拍了下背︰“松手。”

雲瑯還在盤算對策,猝不及防,被他這般曲臂溫溫一攬,從耳根飛快熱進衣領︰“哦。”

雲瑯收了手,盤坐在榻上,為防萬一,仍扯著蕭朔衣袖︰“說罷,那塊玉佩究竟怎麼了?可是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沒怎麼。”蕭朔平靜道,“原是我去年要送你的,你又沒回來,我隻好自己戴著。”

雲瑯微愕,低頭細看了看,撈起來︰“照這麼說……這本該是我的?”

“你既不要,便不要了。”蕭朔道,“我只是……”

“蕭朔。”雲瑯及時道,“你若不想再讓我誤會下去,就把話說完。”

蕭朔原本已不想再說,被他訓了一句,靜了片刻︰“我只是想有一樣你的東西。”

雲瑯看著他,胸口不覺跟著輕悸,張了下嘴,沒說出話。

“你走後,我將府裡翻了幾次,反復叫人對帳盤點。”

蕭朔道︰“才發覺,你來了我書房那麼多次,竟從來隻往外拿、不往裡送。”

蕭朔幾乎有些想不通︰“你拿得太過理直氣壯、心安理得,我竟也一時大意,不曾發覺。”

雲瑯︰“……”

“你的弓和佩劍,被大理寺當證物封存了,要不出來。”

蕭朔看著他︰“你的槍在鎮遠侯府,他們不準我進去,怕我一把火把那個府燒了。”

“你還沒燒嗎?”

雲瑯乾咳︰“荒敗成那個樣子,我以為你都燒了三輪了……”

“你在宮裡住的地方,被侍衛司搜了幾輪,只剩了些你抄的兵法殘篇。”

蕭朔並不理會他,慢慢說著,神色沉了沉,咬牙道︰“太傅全搶去了……竟一張也未曾給我。”

雲瑯想了半天兩人哪兒來的過節,萬萬沒想到這一層,心服口服︰“……哦。”

雲瑯看他半晌,拉著人拽了拽,輕聲︰“那你方才難受的”

蕭朔斂了眼底沉色,淡聲道︰“就只是這個。”

雲瑯探了下腦袋︰“只是這個?”

“不錯。”蕭朔將玉佩從他手裡扯回來,“話說清了,你放我走罷。”

雲瑯皺緊了眉,打量他半晌,仍拽著他衣袖︰“不放。”

蕭朔已盡力同他耐心,竟仍走不脫,煩躁一時湧上來︰“放手,你”

“你這衣服。”雲瑯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厚著臉皮道,“是我的,脫了再走。”

蕭朔︰“……”

“你說的。”雲瑯吭哧吭哧憋了半天,“我既拿過,便是我的。”

蕭朔的確親口說過這句話,一時竟反駁不出,匪夷所思看著榻上欲壑難填的雲少將軍。

“你這玉佩我也拿過,拿了好幾次了,我的。”

雲瑯搜羅一圈︰“你這披風,我穿過好幾回,我的。”

“……”蕭朔咬牙道,“雲瑯,你不要得寸進尺”

“你這胳膊,我拽過。”雲瑯胡言亂語,“你這腿,我摸過。”

雲瑯頂著張大紅臉,視線飄了飄︰“你這屁股……”

蕭朔盯著他,寒聲︰“雲、瑯!”

雲瑯熟透了,熱騰騰坐在榻上,低聲道︰“你……”

蕭朔厲聲︰“幹什麼!”

雲瑯悶著聲嘟囔了一句。

“說話!”蕭朔平白被他從頭調戲到屁股,氣得發抖,幾乎想去和老太傅借戒尺,“我倒要看看,還有什麼是你的”

雲瑯訥訥︰“你啊。”

蕭朔怒意已沖到頭頂,正要發作,被他一句話砸得晃了晃,立在榻邊。

雲瑯乾咽了下,屏息抬頭。

不及反應,蕭小王爺已俯身將他狠狠按在榻上,半分不留情面,照著屁股重重打了三下。

將人翻過來一把抄起,扛在肩上,徑直出了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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