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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三十四章
靜室內, 工部尚書額頭冒著汗,正磕磕絆絆應對著琰王的問話。

“今日前來,當真只是看病。”

工部尚書恭謹道︰“梁太醫說有人要見下官, 到了此處,才知道竟是琰王殿下……”

蕭朔靠在案前, 合上隨手翻閱的書,擱在一旁。

工部尚書下意識噤聲, 瞄了一眼琰王神色,訕訕低頭。

這些天來,自從雲小侯爺下獄的消息在京城傳開, 已有不少人在暗裡懸了心盯著琰王府。聽聞雲瑯被送到了醫館, 當夜便有人按不住,還是熬了一宿, 才將他推過來看看情形。

工部尚書壯著膽子來了, 卻不曾想竟在醫館遇見了蕭朔, 一顆心懸在半空,半句多余的話也不敢多說。

“尚書有什麼話,直說就是。”

蕭朔已在屋內坐了一刻, 聽著工部尚書東拉西扯的打太極,在雲瑯那裡攢的耐心已近耗盡︰“不必遮掩避諱。”

工部尚書低著頭, 擦了擦汗︰“下官豈敢……”

蕭朔抬眸,視線淡淡落在他身上。

這些年琰王在外多有酷戾名聲,工部尚書被他掃了一眼, 臉色又白了幾分。

“大人是佑和二十五年進士, 負責殿試的便是先王。後來瓊林宴上, 受世家子弟挑釁,也是先王出手解圍。大人入工部後, 曾與父王多有來往,府中尚留有昔日拜帖。”

蕭朔緩緩道︰“昨日將人送來,今日大人便踫巧生了病,不辭辛勞來了醫館,竟……無半句有用的話可說。”

蕭朔隨手推開窗子,透了透風︰“莫非是覺得本王這些年自尋死路,實在不堪托付?”

“王爺說得什麼話!”工部尚書忙起身,“您金尊玉貴,福壽綿長,如何便自尋”

工部尚書不敢說,看了看蕭朔臉色,小心翼翼道︰“您近些年……雖然有幾次,舉止稍有出格,可並非您本心所願,我等是知道的。”

“只是……有些事。”

工部尚書乾咽了下,錯開視線︰“您知道了,卻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蕭朔眼中顯出些諷意,輕笑了一聲。

“這些年朝中紛亂,情形難測。您韜晦避朝,實是無奈之舉。”

工部尚書小心試探︰“前幾日,王爺入宮已得了聖上眷顧,正是乘此機會更進一步、以求聖心的時候,又何出此泄氣之語呢?”

“聖上眷顧。”蕭朔念了一遍這幾個字,神色平靜,“大人教我,如何該更進一步?”

工部尚書愣了愣︰“這”

“我見了血海深仇的故人,將人囚在府中泄憤,打得半死。”

蕭朔慢慢道︰“再聽從了皇上開解,知道他原本也不想下手。只是為名為利、為保前程,被逼無奈才忘恩負義的……”

蕭朔好奇︰“這樣便能得了聖心麼?”

工部尚書失聲道︰“王爺!”

蕭朔不以為然,偏了下頭望著他。

“王爺……如此之想,無可厚非。”

工部尚書怔坐了半晌,眼底漸透出些心灰意冷,向後退了一步︰“我等無話可說。”

“只是他……終歸並非主犯,縱然卷入其中,也是身不由己。”

工部尚書低聲道︰“王爺若泄夠了憤,還請念一絲故人之情,抬一抬手。免得來日知道了些別的事,徒生後悔……”

蕭朔像是全然不曾聽見,替自己添了盞茶,輕吹了幾下浮沫。

工部尚書看他半晌,終歸忍不住一拂袖,起身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殿下好自為之,下官告退。”

蕭朔笑了笑︰“請便……”

他話還未完,忽然若有所覺,抬了下頭,放下手中茶盞。

“怎麼,王爺莫非還埋伏了耳目,要舉告下官麼?”工部尚書見他神色有異,被滿腔寒涼悲愴頂著,沉了語氣道,“如今工部也已是個閑職,做官不如不做。王爺舉告,下官正好告老還鄉……”

工部尚書邊說邊回身,正要徑自出門,忽然一怔。

“孔大人未滿四十,心老人不老。”

雲瑯扶著門沿,抬手相讓︰“左右工部無事,再坐一刻。”

工部尚書愣愣看著雲瑯,臉色一連變了數變,動了動嘴唇,沒說出話。

雲瑯合了門,看向蕭朔,揉揉眉心︰“我不過同別人說了句話,晚來了一會兒,看看你都說了些什麼……”

“朝中紛亂,情形難測。”

蕭朔淡聲道︰“此時來訪,難保不是皇上派他來套話試探。”

“下官尚不至這般齷齪!”工部尚書才回神,正聽見蕭朔所言,一陣氣惱,“少侯爺”

“你要裝樣,也裝得像些。”

雲瑯將蕭朔推開些,找了個地方坐下︰“孔大人犯顏直諫,說了這麼多冒犯的話,竟也沒被你找人綁起來打一頓。”

“……”工部尚書︰“少侯爺。”

雲瑯笑笑,將蕭朔那盞茶推開,重新拿茶水燙洗過杯盞,濾去浮沫,替三人分了茶︰“坐下說話。”

工部尚書看著兩人,蹙緊了眉,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王爺不曾對我動手,也不曾把我打得碎成一地。”

雲瑯將茶盞推過去,耐心解釋︰“我入京後,得王爺搭救,藏匿在他府上。年關將近,我二人合計,想要借此動上一動。”

情形陡轉,工部尚書仍有些驚疑不定,看了看一旁的蕭朔︰“可宮中”

“宮中流言紛紛,真假難辨。”雲瑯道,“大人若承端王舊恩,行走說話,要多留些心思。”

工部尚書被他戳透心事,凝神看了兩人半晌,徹底撂下心,慢慢走了回來。

“王爺……既然不曾動手。”

工部尚書定了定心,看向蕭朔︰“有意說那些話,是為了試探下官來意麼?”

“實屬無奈。”雲瑯拱手,“冒犯大人了。”

“豈敢稱冒犯。”工部尚書搖搖頭,同蕭朔欠身賠禮,“朝局晦暗,在所難免。是下官心胸狹窄,誤解了殿下。”

“不必。”蕭朔道,“本王原本”

雲瑯不動聲色,借著披風遮掩,結結實實踩了蕭小王爺一腳。

蕭朔︰“……”

蕭朔靜坐一陣,闔了下眼︰“尚書請坐。”

工部尚書謝了坐,回了桌旁坐下,又細看了看雲瑯氣色。

“我不妨事。”

雲瑯笑道︰“大人今日冒險前來,可是有什麼事,急著告訴我們的?”

“確實情形緊急,不容拖延。”

工部尚書點了點頭,看向蕭朔,卻又有些遲疑︰“只是此事凶險……王爺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無妨。”雲瑯道,“隻管說就是。”

工部尚書仍有些疑慮,坐了半晌,終歸嘆了口氣︰“是。”

“少侯爺也清楚。”工部尚書起身,親自將門窗閉緊,回了桌前,“今年冬至大朝,照例擬在大慶殿,文武百官、各方使節齊至,聖上降階。”

雲瑯半點不清楚,記了句降階等著問意思。剛默念一遍,便被蕭朔好整以暇望了一眼,一陣著惱,當即照著蕭小王爺又踩了一腳。

工部尚書心事重重,渾然不知桌下風波,喝了口茶,又低聲道︰“朝禮後,依例在大慶殿前要搭樓台,於台下廣場演武、編排百戲,以期冬去春來、萬物生發……”

雲瑯不少翻上樓頂看熱鬧,倒是清楚這個︰“工部就算再清閑,修繕宮殿、搭築樓台總還是分內本職,大人如何竟有此閑工夫?”

“不瞞少侯爺。”尚書苦笑,“就連此事,今年也已移交給三司派人專管了。”

雲瑯聞言微怔了下,並未說話,慢慢解了披風,拿過自己面前茶盞,在手裡焐了焐。

“工部隻管搜尋材料、招募匠人,銀子是三司出的,東西也要盡數供應給三司。”

工部尚書道︰“連下官也是今日隨著踏勘,才第一次見了今年搭起來的這座承平樓。”

“大人不必繞這麼大圈子。”

蕭朔看了看雲瑯,徑直道︰“樓有什麼不對,違製破禮還是偷工減料、有垮塌之患?”

“都不是。”工部尚書苦笑道,“若只是這些事,下官何不直接參他一本?左右工部如今已成了清水衙門,還怕再惹一惹三司麼?”

雲瑯同蕭朔對了個視線,不著痕跡蹙了下眉。

工部尚書握了握拳,深深吸了口氣,長呼出來︰“不瞞少侯爺,下官看準了,那樓下有扇暗門,不在修建圖紙之上。暗門之後,竟能藏下十來個人。”

“此等故事。”工部尚書定定看著雲瑯,“佑和二十四年春祭……少侯爺可覺得熟悉?”

雲瑯輕吸了口氣,靜坐片刻,擱下手中茶盞。

佑和二十四年,契丹使節居心叵測,借春祭大典擬行刺聖上、縱亂京城。

端王帶禁軍照常巡視,察覺端倪,要請旨再攔已來不及。


雲瑯揣了一口袋爆竹炮仗,興沖沖蹲在紫宸殿房頂上,等著埋伏一無所知的蕭小王爺。被端王一石頭砸下來,往懷裡插了支令箭。

雲少將軍奉了軍令,當街縱馬,抗旨硬攔使節貢車,搜出了一車藏匿其中的契丹死士。

“三司水潑不透,究竟是哪裡出了岔子,下官不知。”

工部尚書低聲道︰“只是……此事若能運作得好,或可有一線生機……”

“怎麼運作。”雲瑯問,“我悄悄潛進宮裡,再去救一次駕。在眾目睽睽之下,若是百官為我求情,說不定便能功過相抵?”

“如何便是說不定!”

工部尚書急道︰“雖不知何人謀劃,但行刺之事幾成定局。本朝又不是沒有先例,先帝在時也有雖滿門抄斬、卻因功深恩厚,被特赦免罪的!”

“少侯爺當時並非主謀,縱然是按著所謂脅迫脅從的說法,也不算罪不可恕。”

工部尚書與他人謀劃良久,總算找著這一個機會,壓低聲音道︰“若是能於行刺之時力挽狂瀾,此等大功,難道還抵不過一個株連之罪麼?”

雲瑯替他續了盞茶︰“孔大人,此事不急……”

“少侯爺!”工部尚書咬緊牙關,“死生之事,如何不急?”

“好,那便有話直說。”雲瑯道,“大人應當也知道,皇上要我的命,是因為只要我在一日,他這皇位便一日來路不正,坐不穩當。”

工部尚書不曾想到雲瑯竟直白至此,一時愣住,沒能說得出話。

“皇上早欲除我而後快,無非有所顧忌,不便親自下手而已。”

雲瑯緩緩道︰“要多大的功績,才能叫他心甘情願赦我無罪,放我天高海闊?”

“也……不必皇上心甘情願。”

工部尚書咬了咬牙︰“那等場合,百官齊至,萬朝來賀。此等大功,皇上莫非還能不賞?只要替少侯爺請命的人多些,群情洶湧”

“群情洶湧。”雲瑯道,“大人們要逼宮麼?”

工部尚書打了個激靈,倏而清醒過來,緊緊閉上嘴。

“如今朝局,三省掛空、六部閑置。”

雲瑯喝了口茶︰“京中禁軍,侍衛司馬步軍牢牢把持在聖上手中,殿前司中立,屢遭打壓排擠。吏部的職權給了審官院,刑部束手,禦史台噤聲,官員升遷貶謫,全在皇上一念之間。”

“事到如今。”雲瑯抬頭,神色漸沉下來,“大人莫非還以為……如先帝在時一般,得罪了皇上,只要認認錯、閉門反省幾日就能了事?”

工部尚書臉色隱約發白,靜了半晌,低聲道︰“大不了……免官去職罷了。”

“免官去職。”雲瑯笑笑,“大人飽讀詩書,總該知道疑鄰盜斧。”

工部尚書心下沉了沉,沒說話。

“既然大人有這個把握,想來我若照做了,殿前替我說話的大抵不止一兩個。”

雲瑯道︰“我的性命,壓著皇上一樁心病。但凡有人要替我說話,都要被他懷疑……是否與昔日端王一案,有些蛛絲馬跡的牽連。”

“諸位大人這些年為官,再廉潔奉公、克己復禮的,也總有顧不全的地方。何況當年先帝寬仁,為官任事罷了,本就沒那麼多講究,找出一兩件差池總不是什麼難事。”

雲瑯輕聲︰“大人想知道,我朝有哪些窮山惡水、寸草不生的地方麼?那些州府縣衙,可都正缺被下放的京官……”

工部尚書心底生寒,失魂落魄坐了半晌,低聲道︰“如何……竟將官做成了這個樣子。”

“朝局不寧,使忠良隱跡。”

蕭朔平靜道︰“非為官之過。”

“是……我等太想當然。”工部尚書勉強笑了下,“今日之事,二位隻當不曾聽過吧。”

“如今這般朝局,也確實再無計可施。”

工部尚書撐身站起︰“不論如何,今日來了,見殿下與少侯爺同心同德,我等也多少安心……”

“也不盡然無計可施。”雲瑯道,“大人回去,亦不必再提此事,隻當不曾發覺就是了。”

“如何能當不曾發覺?”

工部尚書苦笑︰“好歹也有他國使節,就放手不管,真叫那群蠻夷看我朝君主三番兩次被行刺的笑話麼……”

“我與王爺會設法處置。大人今日來說的,於我們謀劃之事,一樣有用得很。”

雲瑯笑了笑︰“大人三日前進宮,今日才報上去,落在皇上眼中,一樣是要被忌憚猜疑的。”

工部尚書怔怔立了許久,悵然一嘆,抬手作禮。

雲瑯起身作陪,送他出門。

進門時被披風遮著,尚且看不出身形。此時雲瑯起身,一覽無余,外衫整潔利落,卻仍遮不住清瘦得近乎鋒利的肩背線條。

工部尚書走到門口,忽然低聲道︰“少侯爺。”

雲瑯抬眸,靜等著他說話。

“下放也好,貶謫也罷,我等……亦並非不曾想過。”

工部尚書道︰“只是縱然如此,縱然不可為,真到那時,也還有那麼四五個會站出來的。”

雲瑯怔了下,笑笑︰“何德何能……”

“端王當初決議奪嫡,朝局漸艱,已知生死難料。”

工部尚書道︰“王爺有一日,忽然同我們喝酒,曾說過件事。”

雲瑯立在原地,輕攥了下拳。

“王爺說,奪嫡之事願賭服輸,若有一日不幸丟了性命,其實不擔憂世子殿下。因為家裡還有個整日裡欠揍的臭小子,不用交代,也會豁出命護著小王爺。”

工部尚書低聲道︰“王爺還說……可那個混小子,從來做事不知輕重,說不定哪天就把命真豁出去了。”

雲瑯就沒能從端王那兒得來幾句好話,不禁啞然,笑了笑︰“就不能有個好聽點的叫法……”

“王爺同我們說,鎮遠侯府從來不是他的家,先帝先後年事已高,也不知能護他多久。”

工部尚書垂了首,照原話同他轉述,“可這個小王八蛋,早就是他們家的人,將來也是要跟著小王爺一塊兒,埋進家裡祖墳的。”

雲瑯正要說話,猝不及防胸口輕滯,愣了片刻,伸手摸索著扶了下身旁桌沿

“端王醉了,硬要給我們行禮,我們受不住,匆忙跪了一地,應了王爺一件事。”

“真到不可為之時,不必強求。各自散去隱在朝中,先保性命身家安穩。”

工部尚書道︰“若有余力……便去盯少侯爺。”

“不受他托付,不聽他狡辯。”

工部尚書立在門邊,逐字逐句︰“看見那個小王八蛋把自己半截身子埋進土裡,不論為什麼,連打帶踹,也要生拉出來。”

雲瑯扯扯嘴角,終於無以為繼,輕呼口氣,閉上眼楮。

工部尚書說完了話,拱手深深一躬,出了靜室。

屋內寧寂,門被緩緩合嚴。雲瑯仍立在原地,扶著桌沿,靜默得像是不會呼吸。

蕭朔起身過去,握著雲瑯手臂,不動聲色,慢慢將人引到榻前坐下。

“小王爺……”雲瑯緩了緩,低聲道,“降階是什麼意思?方才孔大人說……”

“降階之禮,天子見番邦首領、王旌使節,要自台上走下來。”

蕭朔道︰“立了大功的將軍,代天巡狩的臣子,回朝時為表恩澤,也會降階。”

“就是從台階上下來?”雲瑯平白想了半天,有些茫然,“小時候,先帝常從台階上下來抱我啊。”

“大禮之時,與平日不同。”蕭朔耐心同他解釋,“你每次打勝仗回來,先帝也會降階相迎,只是你自己沒留意罷了。”

雲瑯細想了一陣,終歸沒什麼印象,搖搖頭︰“的確不記得了。”

“不記得便不記得。”蕭朔道,“沒什麼要緊的。”

雲瑯靠在他臂間,輕輕笑了下,理了理心神︰“孔大人這幾日無權入宮,他若忽然說了,定然要被猜疑。”

“我回頭找個由頭,入宮一趟,不小心發覺此事。”蕭朔道,“覺得不妥,去報給皇上知道。”

雲瑯點點頭︰“他若有什麼賞賜恩澤……”

“便都受著。”蕭朔道,“拿回家來給你砸。”

雲瑯平白被他一個字戳了心,彎腰平了平氣,失笑︰“給我砸什麼。”

雲瑯靜了一陣,打定主意︰“好歹是孔大人發覺的。他那個工部快窮得只剩穿堂風了,趁著過年,給他們分分……”

“不必。”蕭朔道,“如今工部受不起禮,這份情欠著,來日設法還上便是。”

“也是。”

雲瑯想了想,點點頭︰“你比我周全,工部寒酸久了,忽然被送了份禮,又要惹人耳目。”

蕭朔攬著他,看了看雲瑯氣色,拿過隻手按在脈間。

“不妨事,一時攪動心神,緩緩就好了。”

雲瑯翻轉手腕,收回身側︰“你說……如今盤算借大典行刺的,又是什麼人?”

“契丹當年已打殘了,如今尚且緩不過來。”

雲瑯常年征戰,對疆土之外的一圈都很熟悉︰“回鶻式微已久,遼人環伺,但尚不敢擅動……”

蕭朔不勉強他,將披風拿在手中︰“你如何便知道,一定是外面來的?”

雲瑯微怔,心頭跟著輕震︰“你是說”

“是你說的,當初戎狄探子進京,進得這般輕易,怕是在朝中存有內應。”

蕭朔道︰“而如今皇上對我有意施恩,就是要扶持我,叫我替他同那股勢力鬥得兩敗俱傷,他再一舉吞乾淨。”

“會是哪家?”雲瑯心中隱隱劃過不少念頭,一時卻都抓不住,氣息不覺微促,“能下這般大手筆,你若對上他,會不會……”

“雲瑯。”蕭朔道,“你聽了父王遺願,就是這個反應?”

雲瑯怔了怔︰“什麼?”

“我父王讓他們拽著你。”

蕭朔看著他︰“你就努力刨坑,把自己往土裡埋。”

“……”雲瑯無奈笑笑︰“我又怎麼了?不過躺在你這兒,隨便想一想事情,既沒上房又沒揭瓦……”

“既然是隨便想事情。”蕭朔拿過披風,將他裹上,“你便也想想別的。”

雲瑯怔了下︰“想什麼?”

“年關將至,送我什麼禮。”蕭朔將披風仔細攏嚴實,把人抱起來,“你自己數數,已經幾年沒送了。”

雲瑯︰“……”

蕭小王爺這個動不動把人抱來抱去的毛病,也不知是不是當年被王妃慣得無法無天,滿王府養兔子的時候落下的。

雲瑯有心戳他一指,瀟灑跳下來。偏偏心悸得沒什麼力氣,磨了磨牙︰“不是送了麼?”

這次輪到蕭朔微怔︰“送什麼了?”

“欠你五年,五個巴掌。”雲瑯敢作敢當,撐著昂首,“我知道,你這些年都想讓我揍你,正好乘此機會,一了夙願……”

蕭朔淡淡道︰“你怎麼知道?”

雲瑯措手不及,一時有些語塞,愣了愣抬頭。

“我這些年,的確都很想你回來,親手揍我一頓。”

蕭朔道︰“我一定接招,使出渾身解數,將你按住綁上。”

“……”雲瑯實在忍不住擔心,扯他袖子︰“你這些年究竟都看什麼了?怎麼就一心要弄這些個……”

雲瑯放不下心,還打算問問清楚,一不留神,竟眼睜睜被蕭朔抱著推開房門︰“幹什麼?!”

“這裡沒有暖榻,你不冷?”

蕭朔掃他一眼︰“指尖都凍白了,硬撐著便能暖和過來?”

“那也不能放我下來!”

雲瑯從沒這麼丟人過,平白鬧了個大紅臉,咬牙切齒掙扎︰“多大的人了!成何體統啊蕭小王爺?!胡鬧什麼……”

蕭朔按不住雲瑯,被他往穴位上反肘磕了下,吃痛松手。

雲瑯還在胡亂撲稜,措手不及,一屁股結結實實坐在了蕭小王爺腳上︰“……”

蕭朔束手立著,垂了眸︰“是你先不成體統的。”

雲瑯還坐在蕭朔的腳上,心情有些復雜,沒能聽清︰“什麼?”

“無事。”

蕭朔從容俯身,替他拍了拍土,“軟和麼?梁太醫剛讓人松過土,你還可把自己往下再埋埋。”

雲瑯來去都莫名被人戳了心,縱然已吃了護心丹,這會兒也覺得手腳乏力,掙了幾次竟沒能掙起來。

蕭朔這會兒竟也打定了主意不管,任憑他吃力折騰,連手也不曾搭上一把。

雲瑯氣得眼前發黑︰“蕭朔……”

蕭朔看著他︰“有事?”

“你……扶我起來。”雲瑯人在屋簷下,悶聲嘟囔,“我沒力氣,胸口還疼。”

蕭朔︰“……”

“真的。”雲瑯抬手,隔著披風按了按,“剛才就疼了。”

“你當年。”蕭朔俯身半跪下來,將他重新攬進懷裡,“倒是沒這麼容易撒嬌。”

雲瑯被他說得牙酸,心說撒你個大兔子腿的嬌,面上還得忍著︰“不用抱,扶我一把就行。”

蕭朔搖了搖頭。

“小王爺。”雲瑯被他氣樂了,“你除了抱就只會松手嗎?”

蕭朔不為所動,將雲瑯自顧自護在懷裡,替他理了理披風。

“愛扶不扶,不扶我自撅一根杏枝,爬也爬回去了。”

雲少將軍脾氣上來,拿樹撒氣︰“松手,小心我當真咬你”

“梁太醫說了。”蕭朔道,“踫壞一顆嫩芽,便多扎你一針。”

芽蘊雪下,經冬藏枝。雲瑯扶著杏樹枝條,看著上面生機勃勃的一枝嫩芽︰“……”

時也命也。

雲瑯長嘆一聲天要亡我,坐在蕭朔腳上,壯烈閉了眼楮。

蕭朔半跪在雲瑯身側,替他擋著風,靜了一陣又道︰“你不會入我家祖墳。”

雲瑯怔忡半晌,回過神,長長松了口氣︰“好好,我也覺得這樣很不合適……”

“我家祖墳要入帝陵,與如今的皇帝同根同源。”

蕭朔道︰“我知道你不喜歡。”

“……”雲瑯張了張嘴,乾咳一聲︰“倒也不是因為這個……你比我還不喜歡吧?”

蕭朔靜靜道︰“是。”

雲瑯看他半晌,心底終歸軟了軟,重重嘆了口氣︰“小王爺。”

蕭朔抬眸。

“沒力氣了。”雲瑯伸手,“抱我回去。”

蕭朔看他一刻,將人抱起來,細心拍淨塵土,擋著風穿過了杏林。

“其實要是能在地下跟我們這個皇上見面,也算過癮。”

雲瑯靠在蕭朔肩頭,摩拳擦掌︰“到時候就沒什麼謀反了,我糾起支兵,把他狠狠揍一頓,端王叔肯定也幫忙……”

蕭朔低頭︰“你想入帝陵?”

雲瑯想起先皇后的巴掌,乾咳一聲︰“不想。”

“我知道你不想入。”蕭朔道,“所以在外面找了塊地方,風水很好,是太陰之地,我陪你埋下去。”

雲瑯一陣頭疼︰“小王爺,太陰之地能叫風水很好嗎?”

兩人當初玩鬧時,蕭朔便說什麼子不語怪力亂神,又說風水運勢是虛無縹緲之事,向來不喜這些。如今來看,也沒有半點長進。

雲瑯犯著愁,給他講︰“太陰是金神,陰金之地。若是埋進去了,來世犯小人不說,子嗣後代也多有暗昧陰私、奸邪□□的,很不吉利……”

“我又不會有子嗣。”蕭朔不解,“怕這個幹什麼?”

“你為什麼”

雲瑯話頭一頓,看著蕭朔,神色忽而有些微妙︰“小王爺。”

蕭朔蹙了下眉。

“我來京城時,曾聽說了些傳言。”

雲瑯道︰“說皇上給你賜的……都沒什麼後來。”

雲瑯知道這種事不便大張旗鼓說,咳了一聲︰“你”

蕭朔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懷疑神色,壓壓火氣,沉聲道︰“我沒什麼問題。”

雲瑯訥訥︰“哦。”

“賜的那些人,我從沒受過。”蕭朔道,“府都不曾入,抬一圈便送到莊子上去了。”

雲瑯怔怔的︰“送莊子去幹什麼?”

“自然是改個名字、自找去路。”蕭朔沉聲,“還要我替她們許配人家嗎?”

雲瑯茫然片刻,心底微動,忽而明白了怎麼一回事。

能被這般施恩賜下來,多是家裡養不起、留不住,被迫舍棄的,縱然有意,也再回不去。

與其還頂著原本的身份躲躲藏藏,倒不如換個身份,去重新過活。

世人說琰王殺人如麻,也不知有多少被這麼“殺”沒了不堪過往,改換頭面,自找去路的。

雲瑯看著蕭朔,一時又犯了心軟的毛病,抬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蕭小王爺平白被人懷疑了行不行,尚在惱怒,冷聲︰“幹什麼?”

“你是不是打聽過了。”雲瑯輕聲,“太陰之地為酉,酉是陰金,鎮陽金白虎命格,來世就能化去命裡凶煞戾氣、主征戰殺伐,成將佐之才?”

蕭朔蹙緊了眉不語,抱著他回了房,放在榻上。

“這般合適,你把我埋下去就行了。”雲瑯不同他鬧,好聲好氣,“你跟下去幹什麼?”

“你一個人躺在土裡,不見天日,不識五感。”

蕭朔替他解了披風,拿過替換的衣物,漠然道︰“四周都是黑的,眼前便是棺材板。”

雲瑯︰“……”

“你動也動不得。”蕭朔道,“既沒人陪你說話,也沒人與你胡鬧。”

雲瑯︰“……”

“你就孤零零躺著,四下逼仄,既無故人,更無摯友。”

蕭朔給自己倒了杯茶︰“你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想找個人狠狠打你一巴掌,都找不到……”

“蕭朔。”雲瑯聽不下去,躺在榻上舉手,“你打我一巴掌吧。”

蕭朔莫名︰“好端端的,我打你做什麼?”

“怪……怪}人的。”雲瑯背後發涼,訕訕的,“我怕我今夜做噩夢。”

“你做什麼噩夢?這是我的。”蕭朔替他倒了杯參茶,擱在榻邊,“歇一刻,把這個喝了,睡兩個時辰。”

雲瑯微怔,抬起頭,看著蕭朔格外平靜的神色。

他靜坐了半晌,半句話也沒再說,安安靜靜歇了一刻,撐起來,把參茶一口口喝乾淨。換好衣服,老老實實躺下睡足了兩個時辰。

-

夜深人靜,府裡仍點著燈火。

蕭朔靠在書房暖榻上,放下手中幾份卷宗,喝了口茶。

“王爺。”老主簿接過來,仔細收好,“過了子時,該歇著了。”

“還有些不曾看完。”蕭朔道,“一並拿過來。”

老主簿欲言又止︰“王爺……”

“明日要設法進宮,應對總該得體些。”

蕭朔並無睡意︰“禮部章程,也找出來一份。”

老主簿勸不動他,低聲應了句是,轉身出了門。

蕭朔闔眼靠了一陣,睜開眼楮,正要再提筆,忽然有人自窗外一頭跳進來。

外頭還有玄鐵衛巡邏,來人顯然極有經驗,沉穩地繞開窗外數個點哨,兔起鶻落臨危不亂,一腳踢翻了榻上的書堆。

老主簿還沒走遠,聽見屋裡動靜,嚇了一跳︰“什麼人?!”

蕭朔低頭,看著懷裡抱著腳疼成一團的雲少將軍︰“……”

“無事。”蕭朔道,“一隻野兔。”

老主簿隔著門愕然︰“府裡哪來的野兔?!可要府上廚子”

“半夜不好好睡覺,跑來的。”

蕭朔把人從書堆上拎起來︰“不必,去拿章程罷。”

“您應對得了嗎?”

老主簿仍不放心︰“野兔不比家兔溫順,急了會咬人的。”

蕭朔把人放下,被疼到惱羞成怒的雲少將軍一口叼住了手腕,從容道︰“應對得了。”

老主簿半信半疑,憂心忡忡去了。

蕭朔關嚴窗子,把書冊撥到一邊︰“你來做什麼?”

“睡不著。”雲瑯松口,瞪著他,“都怪你講得什麼破夢……”

“你睡不著,不是因為我講的夢。”蕭朔道,“是你昨晚睡了五個時辰,白天又睡了兩個時辰。”

“……”雲瑯磨牙霍霍,“小王爺,那隻手伸過來,缺個牙印。”

蕭朔還要留一隻手寫字,沉著背到背後︰“梁太醫若知道你來,定然要把你扎成篩子。”

“你不會不同他說?”雲瑯皺眉,“我這次就摸出了醫館,從醫館到王府這麼遠的路,我都叫刀疤找的暖轎。”

雲瑯細細養了一天,暖暖和和坐著轎子過來。翻了圍牆,躲了玄鐵衛,信心滿滿避開了窗前的陷坑。

……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你開著窗子,幹什麼往這兒堆書?”

雲瑯看著那一堆精裝的書冊,咬牙切齒︰“定然是早算準了我會來。”

蕭朔垂眸看著他,忽然笑了一聲。

雲瑯}得慌︰“笑什麼?”

“守株待兔,我的確算準了你會來。”

蕭朔輕聲︰“只是不知你哪日來,隻好日日守著等。”

雲瑯張了下嘴,皺了皺眉,抬頭迎上蕭朔視線。

“既睡不著,便幫我看卷宗。”蕭朔直起身,“你”

雲瑯盤在榻上,拽著他袖子︰“小王爺。”

蕭朔看他︰“又有事?”

“卷宗日日都能看。”雲瑯不信,“你今日說的那些,自己就不怕?”

“你不是向來怕鬼嗎?”雲瑯道,“小時候王爺一講奇談詭事,你就扯著我走”

“我扯著你走,是因為若不將你扯走,你嚇得一宿睡不著,一宿都要在外面砸我的窗子。”

蕭朔把袖子拽出來︰“父王就是願意看這個,才會老是講山村野屍、古廟枯井。”

雲瑯打了個激靈,面色愈苦︰“別說了。”

蕭朔奇道︰“你如今還怕這個?那你這五年裡,遇上古井的時候”

“蕭朔。”雲瑯陰森森,“你信不信,今晚便有個白衣厲鬼撲上來咬死你。”

蕭朔看著雲小侯爺一襲乾乾淨淨的雪白錦袍,終歸沒能壓住,嘴角跟著微微挑了下。

雲氏厲鬼被他所惑,一時愣怔,沒能回過神。

“好。”蕭朔道,“就今晚。”

雲瑯︰“……”

蕭小王爺的道行越來越深,雲瑯深呼深吸,惡狠狠磨著牙準備給他個痛快,忽然被胸肩迎面覆下來,溫溫一攬。

雲瑯僵在蕭朔胸口,恍了恍神,抬起頭。

“我在。”

蕭朔神色從容,看著他︰“你不必怕這些,從今日起,到你百年之後,枯骨成灰,我都會在。”

雲瑯咽了下,一時覺得這話不很對勁,一時卻又莫名推不開,摸索著握住蕭朔的胳膊。

“我在,雲瑯。”

蕭朔擁著百戰百勝的雲少將軍,將人護住,在他背上輕撫兩下,“別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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