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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八十三章
雪霽天明, 京城仍靜得不同往常。

汴梁城繁華,今日除夕,本該有送災祈福的儺儀回返, 滿街新酒香,千家爆竹聲。百姓夾道縱情歡呼, 大相國寺的晨鐘會響到最偏僻的城郭。

到了此時,雞鳴過三次, 城中卻只見遍地焦骸、舉目血色。

金水門緊閉,城樓之下,沉默著圍滿了數不清的黑鐵騎。

“城牆還要加固, 各家有水缸的, 一律抬上城,越大越好。”

連勝巡城一夜, 到天亮仍未解甲, 逐個督守城上防衛︰“盡數裝滿火油, 以蠟紙封口,再用麻布交疊著覆上三層……”

他話說到一半,看見不遠處來人, 目光一亮︰“殿下!”

蕭朔深夜才趕過來,此時竟已醒了, 甲冑披掛妥當,帶了些人走過來。

都虞侯在一旁,沒看見雲瑯, 心頭隱憂︰“少將軍”

“無礙。”蕭朔道, “只是累了, 多歇一刻。”

兩人這才放下心,對視一眼, 松了口氣。

交戰隻管拚殺,守城要兼顧各方,更耗精力心神。連勝懸了一夜的心,聽見雲瑯不要緊,心頭驟然一松,不由坐在了城邊滾木上。

蕭朔看了看連勝熬得泛青的眼底,接過親兵手中酒囊,朝他遞過去。

連勝愣了愣,低頭一樂,雙手接過來,極珍惜地喝了一小口。

“殿下連這個都記得。”

都虞侯看見了,不由笑道︰“當初在軍中,連將軍就老是因為喝酒挨先王的訓……可到了要打硬仗的時候,好酒都是先王給的。”

都虞侯太久沒這麼痛痛快快打過仗,雖在昨日的拚殺裡受了幾處傷,卻比平日更精神︰“能再這麼過幾天日子,簡直暢快,倒像是在北疆了。”

“哪來這麼多話?”

連勝叫他揭了底,面上一赧,抬腿便踹︰“當初在北疆,酒你們少喝了?還不是算起帳來,將我一個推出去,硬說我海量飲了一缸!”

都虞侯護著腿上的傷,吸著冷氣,一瘸一拐地躲。

身後殿前司校尉立時上來,盡力攔著連將軍,好聲好氣不住賠禮。一旁搬砂石滾木的兵士插不上手,只能興致勃勃攛掇,偶爾看到熱鬧處,還有人笑著叫一聲好。

駐守外圍的禁軍不常入宮,認不得蕭朔身後那些生面孔。只知道琰王與雲將軍一個鐵腕鎮亂、平定了內城叛軍,一個扭轉乾坤,帶著大家起死回生。但凡有兩人在,便有了主心骨。

生死經過一趟,都早沒了生疏忌諱,不論殿前司侍衛司,當著琰王殿下鬧成了一團。

蕭朔身後,換了便服出來的樞密使忍不住皺了皺眉,低聲道︰“成何體統……”

“大人的兵成體統。”參知政事冷然道,“險些沖破了右承天門,一把火燒了文德殿,好生勇猛。”

樞密使叫他一刺,臉色瞬間難看︰“你”

“是諸位大人一早尋來,說輾轉難眠,硬要本王帶著各處看看。”

蕭朔淡聲道︰“若來是為了吵架,還請回宮吵。大敵當前,免得亂了士氣。”

樞密使話未出口,叫他結結實實堵了回去,咬了牙關臉色愈沉。

參知政事不以為意,看了蕭朔一眼,登上城樓。

金水門不是修建來禦敵的城樓,氣派恢弘,光華奪目,卻遠不如北疆邊境條石沾著米漿壘成的要塞堅固。

昨夜一場激戰,城上已有諸多破損豁口,此時兵士忙忙碌碌搬著砂石,正設法修補填塞。

城下黑鐵騎層疊包圍,平坦官道與門前空場,一直碾到坊市民居。在城樓上向下看,竟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頭。

“大人。”隨行的政事堂官員看得心驚膽戰,低聲勸道,“若叛軍異動,此處只怕凶險……”

“怕什麼凶險?”

一旁軍士聞言,插話道︰“昨晚都嚇破膽了,借他們十個膽子,量他們也不敢打過來。”

官員出宮,都換了便服出行,此時看著只是尋常布衣士子。軍士無所忌諱,將手中沉重沙袋重重撂下︰“有少將軍在,城就丟不了。就算打過來,大不了便是一命換一命,還怕他們不成?”

樞密使不知昨夜情形,聽見“少將軍”幾個字,心頭便是一緊︰“昨夜誰領的兵?!可奉聖旨?可有兵符將令”

參知政事出言打斷︰“大人。”

樞密使這段時日處處踫壁,幾乎已灰頭土臉,心中瞬時警惕︰“幹什麼?”

參知政事下了城樓,視線落在樞密使身上,“你我雖不相為謀……有句話,本相該勸諫你。”

樞密使皺緊了眉盯著他,提防道︰“勸什麼……你幾時有這般好心?”

“若你只是庸常廢物,他日到不可知時,無非給個閑缺,頤養天年。”

參知政事望著他,慢慢道︰“若仍不知死活,到了此時,還妄圖掙扎騰挪……便離本相遠些。”

參知政事一片好心︰“本相擔心,受你牽連。”

樞密使愣愣聽到最後,一時怒氣攻心,幾乎便要發作,掃見蕭朔身影,又死死咽回去。

朝臣畏懼蕭朔,不只是因為皇上縱容,更因為琰王行事的確有悖逆無度、無法無天的意思,若將其惹惱了,只怕當真什麼都做得出。

昨夜宮門平叛,除了幾個敢出去隨琰王死戰的,眾人盡皆龜縮在文德殿內,聽著喊殺聲,幾乎嚇破了膽。

蕭朔一身血色,盡斬叛軍回宮復命時,凜冽殺意血氣幾乎將幾個日日指點朝政的閣老沖得從座椅上跌下來。

樞密使未曾打過仗,此時在琰王身側,只怕琰王脾氣上來真敢砍人,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將沒頂怒火硬咽下去,氣沖沖拂袖下了城。

來的朝臣叫眼前近在咫尺的戰局懾得心底發慌,一時不知該走該留,束了手,懸心吊膽立在原地。

“下去罷。”

參知政事緩聲道︰“本相有些話,同琰王說了便走。”

眾人如逢大赦,一窩蜂與蕭朔告退,匆匆下了城。

蕭朔還要巡視城頭防務,並不相送,隻稍作回禮,示意兵士讓開條通路。

參知政事直走到蕭朔身前︰“琰王殿下。”

蕭朔將手放下︰“大人有事?”

參知政事蹙了蹙眉︰“聽了方才的話,琰王沒有話要問老夫麼?”

“大人如何想,是大人的事。”

蕭朔平靜道︰“戰局要緊,本王守下汴梁,再來聽大人教誨。”

參知政事怔在原地,看見蕭朔竟當真半點不見猶疑,轉身便要帶人巡城,匆匆追上去︰“慢著!”

蕭朔並不理會,安排了幾處兵力調動,接過親兵手中披風。

參知政事追了數步,神色沉了沉,終歸橫下心︰“琰王殿下!雲將軍的玉麒麟,老夫知道在什麼地方。”

蕭朔腳步微頓,停在原地。

參知政事走到他面前︰“你可知樞密院為何到這一步,寧肯垂死掙扎,也要同雲將軍不死不休?”

蕭朔眼底薄光劃過,破開沉沉暗色,落在參知政事身上。

朝中情形,樞密院與政事堂分管兵政,勢同水火。本朝相位空懸,參知政事名為副相,其實已是百官之首。

此人左右逢源、城府極深,除開同樞密使不死不休,在官場中八面見光,頗受皇上倚重。

今日前來,難保是否為了試探套話。

“此物輾轉,現為證物,收在政事堂。”

參知政事攔在蕭朔身前︰“你若肯聽,老夫便將此物還給你。”

蕭朔倏而抬眸,眼中綻出凜冽冷色,抬手示意親兵退開,守住四周。

參知政事啞然︰“蔡補之果然說得不錯。”

蕭朔沉默相讓,慢慢走到背風處。

參知政事看著他,有些驚訝︰“老夫與蔡太傅是舊相識,琰王竟也不意外麼?”

“誰與誰相識,都不意外。”蕭朔道,“世事顛沛,人各有志。原本相識的被迫分道,原本至交的成了陌路,也不意外。”

參知政事步伐微頓,看了他一陣,眼底復雜良久,輕嘆一聲。

蕭朔道︰“大人不必言謝。”

參知政事話未出口,不由怔住︰“你如何知道,老夫是來道謝的?”

蕭朔並無耐性同他打機鋒,蹙了蹙眉,不再開口。

參知政事看他半晌,終歸半分看不透,勉強一笑︰“罷了……你受不受,是你的事。”

參知政事拱手︰“老夫那個不肖的學生……有勞琰王,仗義搭救。”

蕭朔側身,避了他這一禮。

參知政事看他眼中幾乎鎮不住的無謂不耐,一陣啞然,不再繞圈子︰“樞密院謀兵,從先帝朝到如今,最大的阻力都不曾變過。一則端王府,二則雲將軍。”

“端王在時,朔方軍水潑不進風吹不透。三年一輪換,領了軍功戍邊歸鄉,便補充進禁軍,直入殿前司。樞密院空有掌兵職權,卻派不上半分用處。”

參知政事道︰“端王歿後,雲將軍又死守朔方軍一年,將士們悲愴抱團,更成鐵板一塊。”

參知政事︰“要破這一塊鐵板,便要從王爺與雲將軍下手。”

蕭朔眸底一片冷凝︰“如何下手的?”

“那枚玉麒麟,是先皇后賜給雲將軍的鎮命之物,宮中皆知。”

參知政事緩緩道︰“搜查鎮遠侯府時,大理寺報,在鎮遠侯府藏有巫蠱之物。政事堂依例派人監察,挖出了裝有玉麒麟的偶人魘陣。”

參知政事看了看蕭朔︰“那時琰王府閉門謝客,不見外人……此事王爺大概並不知曉。”

蕭朔靜聽著,眼底沉得不見波瀾。

參知政事道︰“事涉朝臣宗室,政事堂不敢輕斷,報到文德殿,最先來的卻是雲將軍。”

“此案原本極凶險。”

參知政事︰“尋跡而查,是琰王府的一個下人去同雲將軍要了玉麒麟。魘陣之內,有王爺親筆手書,有雲錦布片。若再有玉麒麟佐證,幾乎再難翻案,況且那時情形……王爺心中該當有數。先帝有心無力,能左右的已很少了。”

蕭朔問︰“他做了什麼?”

“那時鎮遠侯府尚未定罪,雲將軍品級仍在,入了政事堂,一言不發,奪了那證物便走。”

“那一案的主辦官員上前攔阻,雲將軍卻堅稱魘陣內藏的玉麒麟是假造冒充,琰王無辜受冤,有歹人別有用心。”

參知政事︰“爭執之下,雲將軍將那證物奪了,拋進了金水河。”

蕭朔胸口一滯,慢慢闔了眼,盡數斂去神色。

“苦主不查,證物毀損,此案不了了之。”

參知政事道︰“主辦官員心中疑慮,與開封府合力,暗中追查數年,竟一路摸出條大理寺與樞密院的暗線。”

“琰王府的下人,是樞密院派人收買。那封手書,是在端王與王爺的數十封往來書信中截取單字,以水轉印描拓,拚湊成了一張天衣無縫的罪證。”

參知政事道︰“那些信……盡皆是樞密院借職務之便,以盤查為名,從京中與朔方的往來書信中暗截下來的。”

參知政事慢慢道︰“不止造假過這一封,朔方軍幾個叫得出名的將領被遠調貶謫,都用了這個辦法,若非那主辦官員設法查獲,只怕仍貽害無窮……”

參知政事頓了下,迎上蕭朔視線︰“怎麼,你不信老夫說的?”

蕭朔搖了搖頭︰“只是大人身為百官之首,日理萬機,對此案未免所知太過詳細了些。”

參知政事怔了下,竟苦笑起來,蒼老身形頹了一瞬,回身慢慢走到城牆邊。

黑鐵騎兵佇立在城下,看不清面目,分不清厚重盔甲下掩著的都是些什麼人。

“日理萬機。”

參知政事緩緩道︰“老夫隻恨,為何到他被判罪流放,竟才想起去弄清此案詳情。”

蕭朔心念微動,蹙了下眉。

參知政事轉回身,從袖中取出了個錦囊,遞給他︰“此物逐水流,沿宮內水脈,原本該散落在延福宮地下。政事堂遍翻三次,收回物證,藏至今日。”

“後來雲將軍來尋過幾次,以為丟了,隻得作罷。”

參知政事道︰“政事堂仍在查案,雖看在眼中,卻不便交還。”

蕭朔雙手接過︰“晚輩出言冒犯,來日登府賠罪。”

參知政事看著他︰“你看本相,心中如何作評?”

蕭朔垂眸︰“我並不懂朝中事,豈敢置評。”

“蔡補之教的好學生。”

參知政事冷嘲︰“有何不敢說?無非左右逢源、見風使舵,是與不是?”

蕭朔搖了搖頭,並不答話。

參知政事看他半晌,輕嗤一聲,嘲道︰“我與蔡補之,同鄉同年,我晚他三年進士。他做太傅時,老夫只是個侍郎,待到老夫做到了百官之首,他卻仍守著那個破學宮,日日隻知炫耀幾個學生。”

“蔡太傅為人剛正,不知變通。”

蕭朔道︰“不該入朝涉政。”

“不錯……老夫鑽研為官之道,他卻嗤之以鼻。”

參知政事淡聲︰“故而我與他日漸疏離,最終再無話可說,陌路分道。”

蕭朔已得了玉麒麟,不願再多說這些,並不答話。

“老夫向來看不慣他。”

參知政事冷嘲︰“為官不就該朝高處走,不就該位極人臣、尊榮無限?教了一兩個拿得出手的學生,難道便能算作是他的本事?”

蕭朔蹙了蹙眉,朝他身後望了一眼,虛拱了下手︰“此物有勞大人轉交,來日登府,今日告辭”

參知政事忽然伸手,死死扯住他。

此時的副相已不剩半分百官之首的樣子,蕭朔神色沉了沉,要開口時,卻又微頓了下。

參知政事胸口激烈起伏,用力咬了牙,手抖的厲害。

“老夫圓滑,滴水不漏,深諳官場權術。”

參知政事啞聲︰“幾經風波,仍能自保,忝列要職……”

參知政事牢牢盯著蕭朔︰“可老夫的學生不是這樣!”

“老夫的學生生性凜冽,嫉惡如仇,行事縝密素有內明。若能報效朝堂激濁揚清,縱然比不上你二人,卻也絕不會遜色那開封尹!”

參知政事胸口起伏,蒼老面龐上激起些從未見過的波瀾︰“若非奸人所害,朝堂蠅營狗苟,君王醉心權術,他該在青史留名!”

親兵早已將閑雜人等清盡,四周寂靜,空蕩蕩城頭凜風嗚咽,卷盡經冬的敗葉殘枝。

須發蒼白的老宰相,叫寒風卷著,眼底竟是一片再無掩飾的激烈愴恨。

“老夫圓滑了一輩子,如今不想圓滑了!”

參知政事凜聲道︰“你二人若要掃除凋敝、清肅朝綱,老夫助你。如今這個朝堂,砸了也罷!”

蕭朔握了那個裝著玉麒麟的錦囊,抬起視線,看向不遠處多出的人影。

雲瑯也已醒了,親兵知道不攔,悄悄放少將軍上了城樓。

他已聽了一陣,目光卻仍清明朗澈得如同新雪,迎上蕭朔沉得化不開的視線,穩穩攏住,歸於一處。

蕭朔沉默良久,再不開口,抬手一禮。

參知政事不閃不避,受了他這一禮,再不多說,拂袖下了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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