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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五十四章
表明心跡的第一日, 琰王帶著玄鐵衛在府內找了半宿,終於在王府圍牆上尋到了雲少將軍。

琰王不假於人,親手將少將軍哄下來, 送回了書房。

次日一早,琰王自偏殿起身, 用了半份金桔嫩筍的雕花蜜煎、半碗甘豆湯,半盤子的熟筍肉淘面。洗漱收拾妥當, 讀了一刻的書,被聖上親派來的傳旨太監恭恭敬敬請進了宮。

“聽公公的口風,應當是要同王爺提殿前司轄製的事。”老主簿怕雲小侯爺擔心, 特意過來報信︰“您料的真準, 當真是王爺好好睡了一覺、好好吃了頓飯,這殿前司都指揮使的大印就掉下來了。”

雲瑯坐在牆角, 捧著茶杯︰“我知道。”

老主簿細心道︰“與戎狄割地的事, 說是如今尚且沒能明朗, 但皇上已經有意擱置了。按您和王爺的布置,年後大抵就有回音。”

雲瑯抿著茶,嘆了口氣︰“這樣。”

老主簿︰“別的應當也沒什麼, 王爺說了,事妥了便回來。”

雲瑯心事重重︰“好……”

老主簿有些擔憂︰“您可是還有什麼心事嗎?”

“心事倒談不上。”雲瑯看著圍著窗戶忙忙碌碌的玄鐵衛, 心情有些復雜,舉起了個桌上散放著的木製零件,“您能告訴我, 這是什麼嗎?”

“這個?”老主簿仔細看了看, “您常翻窗子, 可能不曾留意過,這個通常裝在窗戶上, 叫插銷……”

雲瑯︰“……”

雲瑯︰“我知道,我還知道窗戶上開的那個叫插孔。”

老主簿怔了下︰“那您”

雲瑯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桌上還有一模一樣的十三個?!”

“不用擋,我看得見!”

一大早玄鐵衛就帶著釘錘木銼來了書房,雲瑯看了一早上︰“他們已經往窗戶上裝了十七個了!我一個一個數的!”

老主簿咳了一聲,訕訕又擋了下︰“您不用管這個……”

“蕭小王爺不是親口說了,無論到什麼時候,永遠給我留一扇窗子嗎?!”

雲瑯拍案而起︰“還說府上所有窗子的插銷都拆了,就只為了有天我能回來,來去自由!”

“現在這是怎麼回事?!”雲瑯切齒,“幹什麼一個窗戶上裝三十個插銷?我又不會跑!我”

老主簿昨晚還幫忙扶了□□,擋著玄鐵衛,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雲瑯張著嘴︰“……”

雲瑯咬牙撂了茶杯︰“我又不會跑遠!”

“是是。”老主簿心說若非您已跑遠到了圍牆,王爺也不會不得已行此下策,有備無患,“您惦著王爺,如何還會再走?是咱們王爺關心則亂,太過緊張了。”

雲瑯被人點破,悶悶不樂坐回去,順走了兩個還沒裝上的插銷。

老主簿看著這兩位小主人長大,很是熟練,當即又拿了一箱子過來︰“小侯爺收好了,等王爺回府,便拿這個砸王爺出氣。”

“……”雲瑯平了平氣,坐正了推開︰“這倒不用,我們兩個都早不是三歲稚子”

老主簿抱著插銷箱子,義憤填膺︰“在榻下撒一地,王爺想上床,就自己踩著走回來。”

雲瑯手一頓,有點遲疑︰“不必……”

老主簿放下箱子,一拍桌案︰“塞到被子下頭,硌得王爺睡不著覺!”

雲瑯實在忍不住,咳了一聲,過來抱起裝插銷的小箱子,找了一圈,扒拉著藏在了床頭的錦盒裡。

老主簿看著雲小侯爺煙消雲散的鬱氣,壓了壓嘴角,飛快給玄鐵衛打手勢,趁機往窗戶上牢牢裝好了最後幾個插銷。

-

宮中,文德殿。

蕭朔坐在殿外,脊間莫名涼了下,低低打了個噴嚏。

“王爺可是著涼了?”

常紀守在邊上,關切道︰“這幾天是最冷的時候,要格外當心些,熬過去就好過得多了。”

蕭朔身體並沒什麼問題,垂了眸︰“無事。”

常紀看了一眼殿內︰“皇上正同外臣說話,實在推不開,並非有意晾著您,等說完了,自然就請您進去了。”

昨天情形那般凶險,幸而勉強含混了過去,卻也未必就能高枕無憂。

常紀擔心蕭朔再與皇上起什麼爭執,猶豫了下,還是低聲勸道︰“如今皇上既然有意,您也不妨順勢而為,免得讓有些人……”

“常將軍慎言。”蕭朔打斷他,“將軍照應,本王心領。”

常紀怔了下,不及開口,殿外已響起了侍衛司都指揮使高繼勛請見的通報聲。

常紀一身冷汗,立時閉牢了嘴。

高繼勛臉色陰沉,不管內侍太監倉促阻攔,進了殿便徑直要往內殿裡闖。

常紀奉命守在門口,忙過去攔︰“高大人,聖上正見外臣,不便相見”

“什麼外臣?”高繼勛沉聲道,“昨日皇上怎麼說的!如何今日又忽然變了卦?!殿前司都指揮使的位子,這些年分明都空懸無人,我與太師府舉薦幾次,說是太過要緊,也沒一個允下來的!”

“高大人!”常紀低喝了一聲,咬了咬牙,“琰王就在此處,大人說話多少看些分寸。”

高繼勛神色格外倨傲,掃了一眼旁側靜坐著的蕭朔︰“原來琰王在這兒,本將軍竟沒看見……失禮了。”

高繼勛語氣不屑︰“多說一句,琰王若要節製殿前司,只怕如今這點本事”

“高大人好膽色。”蕭朔淡聲道,“當初琰王府攪亂法場,侍衛司無一人敢阻,高大人噤若寒蟬。想來也是因為本王派的人太不起眼了,高大人竟沒看見。”

高繼勛被他反詰,一陣惱怒︰“住口!”

高繼勛咬了咬牙關,打量他一圈,慢慢壓了火氣,冷笑道︰“你莫非還以為,自己能如過去一般,仗著聖上撐腰有恃無恐麼?若有一日聖眷衰遲,恐怕你”

蕭朔抬眸︰“恐怕如何?”

高繼勛神色譏諷,掃了他一眼,不再多說,回身朝常紀道︰“我得了些消息,是集賢閣楊閣老那邊的事,急著要見皇上。”

“的確不行。”常紀搖搖頭,“皇上如今當真見著人,縱然要召見,也要有先來後到……”

“放肆!”高繼勛沉聲呵斥,“我來是有正事!皇上說了,但凡那邊的消息,一律不可耽擱,你一個金吾衛將軍也敢做主攔人?”

“非是末將擅自做主。”

常紀攔在門口,靜了片刻才又道︰“此時裡頭坐著的人,正就行刺一事給皇上個交代……大人想好了要進去麼?”

高繼勛愕然抬頭,臉色變了變。

常紀看他一眼,轉身回去,合了外殿的門。

“慢著。”高繼勛一把扯了常紀,皺緊了眉,“怎麼會……他不是從不入京的嗎?皇上又未下詔,如何”

常紀搖了搖頭︰“我隻奉命護衛皇上,其余的事縱然知道,也一概不明就裡。高大人找我商量,還不若去找太師。”

“況且。”常紀被他拽著,看了一眼,低聲道,“琰王就在此處,您若不知忌諱,自可嚷得再大聲些……”

高繼勛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咬緊牙關,退開幾步松了手。

正僵持時,內殿終於開了門,內侍躬身走了出來。

“公公!”高繼勛眼楮一亮,快步過去,“皇上可見完人了?我有要事,急著面見皇上。”

“方才見的來客,已由金吾衛護送著,由側廂送走了”

內侍行了個禮,不急不慢道︰“皇上要見琰王,請琰王即刻進去。”

高繼勛愣了下,有些錯愕︰“可是”

“高大人。”內侍道,“皇上命您好好想想,‘若有一日、聖眷衰遲’是什麼意思。”

高繼勛立在原地,他不曾想到這一句竟也能立時傳在皇上耳中,想起自己曾說過的話,一時幾乎滿背冷汗,半句話也再說不出。

內侍不再多說,客客氣氣將蕭朔請進了內殿。

蕭朔起身,隨著內侍進了內殿。入眼清淨,已早不見了那位“外臣來客”。

皇上正靠在禦榻上,由兩個年紀輕些的宮人慢慢揉著額頭。

蕭朔停在門口,俯身要跪︰“臣”

“好了,跪什麼。”皇上憊聲道,“朕昨日氣糊塗了,你也跟朕一塊兒糊塗?”

蕭朔靜了片刻,並不說話,起身走過去。

有內侍布好了座位,將桌上茶水杯盞撤淨,盡數換了全新的,悄然退在一旁。

“昨日之事,是朕罰得重了。”

皇上緩緩道︰“可你也的確不懂事,給朕添了不少的麻煩……你心裡可清楚麼?”

蕭朔垂眸︰“不清楚。”

皇上看他半晌,眼底神色一閃而過,語氣微沉︰“你還真是很像你父親……”

“微臣愚魯。”蕭朔道,“皇上若不將這句話說明白,臣便當褒揚聽了。”

皇上頓了下,倏而醒神,失笑︰“看你這話原本也是褒揚,叫你想到哪兒去了?”

蕭朔並不反駁,仍垂了眼,坐得漠然不動。

皇上方才心中煩躁,又被蕭朔這幅冥頑不靈的樣子所激,一時竟險些漏了真意。他此時方回過神來,定了定心,壓下念頭︰“罷了……你與朝堂一竅不通,倒也不能全然算是你的錯。”

皇上示意內侍,倒了盞茶遞過去︰“說罷,你心裡如何想的,朕也聽聽。”

“臣沒想什麼,只是覺得不能割讓燕雲邊境罷了。”

蕭朔道︰“父王的英武才乾、赫赫威名,臣半分也沒能守得住。若是再連父王打下的城池也守不住,只怕無顏再苟活於世。”

“胡說什麼。”皇上皺了皺眉,輕叱了一句,“你又聽了什麼人亂嚼舌頭?”

蕭朔低頭︰“臣妄言。”

皇上嘆了口氣︰“朕不是訓你……你要守邊境也好,贊同重訂邊境議和也罷,都並非最要緊的。”

皇上看著他,蹙了眉道︰“千裡之外的事,縱然要緊些,又何必這般激切,在朝堂之上吵得不死不休?區區邊境,去也好留也罷,不妥再議就是了。這般全無章法鬧成一團,又是在冬至大朝,豈不是令皇家顏面掃地、整個朝堂也難免蒙羞麼?”

蕭朔眼底冷了下,斂目掩淨了,低聲道︰“原來陛下說得是這個,臣明白了。”

“你雖有品級,卻還未入朝掌事,這些事都無人教導。不懂這些,倒也不該苛責於你。”

皇上笑了笑,神色無奈︰“昨日之事,是朕處置得偏激了,朕同你賠禮。”

蕭朔搖了搖頭︰“跪一跪,叫臣長個記性罷了,又沒什麼事。”

皇上見他總歸識趣,臉色終於好看了些,喝了口茶,又笑道︰“朝堂之上不比以往,朕再偏袒,若半分也不處置你,總歸不妥。你能體會朕的心思,朕便覺得甚是欣慰。”

“至於你方才所說,沒能守住你父親的威名,也不過是你如今年紀尚幼,不曾掌事罷了。”

皇上道︰“若再有人拿這個刺你,你隻管來同朕說,朕替你撐腰。”

蕭朔躬身行禮,應了句是。

皇上擺了擺手,叫來內侍,拿過一塊腰牌︰“不過朕倒也被提了個醒,你如今的年紀,也該管些事,不能隨著性子想逍遙便逍遙了。”

蕭朔抬眸,看著皇上手中殿前司都指揮使的腰牌。

那塊腰牌是純金製的,已顯得頗陳舊。沉甸甸壓在手裡,其下墜著的紅穗也已褪了大半顏色,只在幾處有格外深的痕跡。

“朕原本想給你做個新的,後來想想,你大抵更想要這個。”

皇上緩聲道︰“你應當也知道,自朕當年替先帝代理朝政起,殿前司都指揮使的位置便始終空置著,這些年來,就只有都虞侯代管。”

蕭朔看著那塊腰牌,繁復朝服下的肩背繃了下,袖中的手無聲緊攥成拳,重新垂下頭。

皇上的聲音仍響著,像是隔了層薄霧,落在他耳邊︰“當年之事,你知道的大抵就沒這般清楚了。這殿前司,本是由你父王節製的。”

“後來京中事多,禁軍、朝中事務繁忙,你父王管不過來,就把殿前司分給了朕。”皇上慢慢道,“自那之後,這塊腰牌便一直放在朕這裡……誰也不曾想到,後來竟出了事。”

“那時朕也如你今日一般,只是個管不了什麼事的閑王,人微言輕。本想豁出去,索性命殿前司去救人,卻被人攔了。”

“殿前司險些叫朔方軍當場撲滅,就連這塊腰牌,也一度被鎮遠侯的余黨所奪。”

皇上道︰“還是高繼勛去調了同屬禁軍的侍衛司,及時趕到,才得以解圍。”

皇上嘆道︰“那時侍衛司中暗衛遠不如今日多,戰力不足,縱然合力圍攻,卻也隻拚死傷了他當胸一劍,奪回了這塊……”

蕭朔倏而抬眸,眼底利芒幾乎破開壓製,又被死死攔回去。

皇上有所察覺,蹙了下眉︰“怎麼了?”

“臣今日才知道……此中始末。”

蕭朔胸口起伏幾次,將血氣硬生生逼回去︰“一時失態,冒犯陛下。”

“冒犯什麼,朕當時只怕比你更失態。。”

皇上啞然︰“朕也時常想,若是那時候,殿前司仍在你父王手中,朔方軍又如何攔得……”

“陳年舊事。”蕭朔啞聲道,“皇上不必再說了。”

皇上細看了他一陣,見他眼底愴然不似作偽,放下心,溫聲道︰“你不願聽,朕便不說了。”

皇上握著蕭朔的手,將那塊腰牌遞在他手裡︰“今日起,殿前司便交由你轄製,由你替朕守著皇城。”

蕭朔慢慢攥緊了那塊腰牌,靜坐一陣,跪下謝恩。

“朕已傳了殿前司的都虞侯,叫他帶你去陳橋大營,熟悉熟悉軍務。”

皇上道︰“今日起休朝,正月十五開朝時,朕便要考評你這都指揮使做得如何了。”

皇上看著他︰“那時,你便不是朕的內佷,是朕的臣子。朕在朝堂之上,也會按君臣之禮來管束你,知道了嗎?”

蕭朔︰“知道。”

皇上終於滿意,點了點頭︰“去罷。”

蕭朔起身,由內侍引著出了內殿,又由常紀率金吾衛護送,一路出了文德殿門。

“殿前司這些年,幾乎都沒什麼大的變動。”

常紀陪著蕭朔,給他透風︰“都虞侯職權都低了一級,被侍衛司高將軍壓得很死,進退兩難卡了這些年,盼著來個都指揮使還來不及,不會為難王爺。”

蕭朔握著那塊腰牌,闔了下眼,抬手用力按了下眉心。

“皇上將殿前司交給王爺,也是因為這些日子京城只怕不安生,一個侍衛司左支右絀,力所不及。”

常紀悄聲提醒︰“往常京城裡被燒了幾家鋪子、砸了幾處店面,都是尋常小事。如今若再出這些事,只怕都是要被申斥責罰的。王爺這些日子萬不可懈怠,少說要打點精神,撐過十五再說……”

常紀低聲說著話,一眼掃見蕭朔袖口沾的隱約血色,心頭一滯,停下腳步。

蕭朔垂了視線,格外平靜︰“多謝常將軍提點。”

“王爺。”常紀道,“當年之事”

蕭朔打斷︰“不必說了。”

常紀默然了半晌,苦笑一聲,嘆了口氣︰“是。”

蕭朔隻想回府見一見雲瑯,卻又要去見等著的都虞侯,心中壓著的念頭紛亂翻扯,又被格外冰冷地盡數牢牢壓製回去。

“殿下。”常紀送他出門,身形交錯時,終於將話說出來,“皇上……已與殿下有了嫌隙,將此物給殿下,誅的是殿下的心。”

常紀俯身,低聲道︰“殿下留神,切莫入套。”

蕭朔閉了下眼楮,慢慢攥緊了那塊殿前司的腰牌。

殿前司。

陪著雲小侯爺胡鬧,滿京城裝作找人、又悄悄留著後路把人放跑的殿前司。

封城三次、千裡追襲,將京城翻了幾遍。被擠兌了多少次,一再罰俸叱責,也睜著眼楮找不著逃亡的少將軍的殿前司。

蕭朔垂眸,看著在陳橋大營外飽浸過雲瑯的血、又在獄中送端王辭世的腰牌。他攥著袖子,慢慢拭淨了上面割破掌心留下的血跡,理順流甦,慢慢系在腰間。

常紀終歸不能再多說半句,躬身行禮,目送了蕭朔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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