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瑯一時大意, 被從親手挖好的坑裡扛出來,趴在琰王殿下肩上,心情復雜地朝商恪揮了揮手。
商恪坐在桌前, 愣愣不知道躲,迎著恩師高舉的巴掌恍惚無話。
下頭的情形, 已被合攏的門攔了結實。
……
暗門關死,徹底再聽不見臨間半分動靜。
雲瑯被放在榻上, 背後添了個座靠,懷裡多了個暖爐。
松陰居一向冷清,只有琰王府的人來, 今日連隔壁的雅室也叫雲將軍要了, 更無人攪擾。
雲瑯咽了下,看著桌前平淡泡茶的琰王殿下。
他今日約了商恪, 本就存有成人之美的心思。一事兩辦, 這邊同商恪打機鋒, 另一邊已派親兵暗中參知政事送了信,若能得出空,亥時往醉仙樓松陰居一行。
參知政事來時, 雲瑯其實聽出了還有陪客。只是他那時與商恪忙於勸醉昏了的開封尹不哭,無暇分神細聽, 隻當是護衛隨侍,不曾在意。
……萬萬想不到。
雲瑯自知理虧,打量著蕭朔神色︰“小王爺……”
蕭朔棄了頭道茶, 復泡出茶香燙洗茶具, 聞言抬眸。
雲瑯閉嘴, 抱著暖爐坐回去。
該聽的不知聽了多少,不該聽見的總歸全聽見了。
眼前情形, 越是風平浪靜,反倒越叫人忐忑。
“殿下好涵養。”
雲瑯叫蕭小王爺平靜看著,心道不妙,掃了一圈搶先誇他︰“參知政事尚且捏碎了三個茶杯,殿下卻能收斂心神,沉穩持重,喜怒不形於色……”
蕭朔淡淡道︰“你當我為何在泡茶?”
雲瑯︰“……”
蕭朔撥開舊壺殘骸,將新換的茶壺擱在一旁,復蓋上蓋子,斂住裊裊熱氣。
雲瑯當即起身,一把扒拉開窗戶,扭頭拔腿便往外跑。
才邁出條腿,叫腰帶追上來的力道一拽,身不由己,結結實實仰在了身後摞著的厚實軟裘上。
……
這些年來,小王爺身手究竟長進多少,尚不盡然清楚。從窗戶往回撈人的本事,卻只怕已練得爐火純青了。
雲瑯虎落平陽,陷在暖融融的軟裘厚衾裡,終歸壯烈一閉眼︰“……罷了。”
蕭朔伸出手,攬住雲瑯肩背,要扶他坐起來。
雲瑯已徹底棄了頑抗,拆了骨頭賴在蕭小王爺胳膊上,一動不動,怏怏等著秋後算帳。
蕭朔扶著他,視線觸及臂間闔了眼綿軟安靜的人,心頭倏地叫隻手用力一攥,用力收攏手臂。
雲瑯察覺到不對,怔了下,睜開眼楮︰“蕭朔?”
攬在背後的力道幾乎將他勒實,雲瑯微微吃痛,卻顧不上,伸手將蕭朔扳住︰“嚇著了?無妨,我在,從頭到腳好好的,能跑能跳還能氣得你睡不著覺……”
蕭朔叫他最後一句敲進心底,默然無話,良久慢慢釋開力道,將雲瑯放在榻上。
雲瑯看他臉色,猶豫一陣,挪著蹭過去。
蕭朔靜立在榻邊,看不清神情,卻仍伸手攏住雲瑯肩頸,慢慢揉了揉。
掌心護著頸後,力道不輕不重,一點點分過來暖融溫度。
雲瑯舒服得呼了口氣,向後靠了靠,輕聲︰“蕭朔。”
他知哪些話最能誅蕭小王爺的心,所以有些事能瞞便瞞著,瞞不住了,便設法含糊過去。
偏偏今天為了套商恪的話,一不留神,給自己也設了個出不來的坑。
“一樣話兩樣說……我跟商恪不一樣。”
雲瑯扯扯嘴角,低聲道︰“他與參知政事雖是師徒,畢竟這麼多年不曾見,彼此心裡多有愧疚……愧疚積攢久了,便成了張不開口的隔閡。”
“長輩處沒有晚輩的錯,找個由頭,叫心裡疼一疼,什麼話都能說開。”
雲瑯︰“可你心疼我幹什麼?你我那麼多好日子,手頭事盤妥了,來日享不盡的逍遙。”
蕭朔垂眸靜聽著,點了下頭。
雲瑯沒想到他竟能聽得進去,暗暗詫異小王爺進步簡直斐然,心頭一喜︰“至於……你問過我好幾次大理寺獄裡的事。我那時回答你,說在水裡泡了泡,洗了個澡,在牢裡躺了躺,睡了一覺……”
雲瑯咳了一聲,硬著頭皮︰“也……八九不離十。”
蕭朔攏住他不帶溫度的手掌,焐在掌心,點了點頭。
雲瑯眼看他不生氣,幾乎有些不敢置信,喜出望外︰“至於”
蕭朔問︰“至於什麼?”
雲瑯正要再說,一眼瞄見蕭朔袖間引著的物事,話頭頓了頓,忽覺不對。
不生氣歸不生氣。
未免……太不生氣了
蕭小王爺如今夢中得道,沉穩持重,喜怒皆不形於色。雲瑯心知不好,窗戶又翻不出去,擰身便要從溫柔鄉裡掙脫出來︰“商兄!開開門,我想起一件要事”
話到半路已來不及,他肩臂被蕭朔扣住,力道一撞,坐回榻上。
不及反應,聽見嚓啷一聲,堅硬的鐵箍已銬上來,結結實實鎖在了右腕間。
雲瑯愕然,匪夷抬頭瞪他。
“你說得不錯。”
蕭朔語氣仍平靜,將鐵鏈繞過榻前︰“我不必心疼你。”
雲瑯一陣崩潰︰“就聽進去了這一句嗎?!”
“往事已矣,再去一味翻扯,徒增困擾。”
蕭朔不理會他,將另一隻鐵箍引過來,銬住雲瑯左手︰“只是你若早同我說,你身上舊疾沉傷,能好得快出一半。”
雲瑯剛要摸鐵絲拆鎖,聞言微怔,停下動作,才後知後覺查出腕間融融暖熱。
兩隻鐵銬看似尋常,外頭硬邦邦的鐵疙瘩一塊,裡面卻是極服帖的細軟布料,做成布袋,內裡裝了藥材粗鹽。
擱在暖爐上烘了這一陣,裡面的大顆粗鹽已烤熱了,叫鐵箍擠著,暖洋洋貼在腕間。
雲瑯晃了晃手腕,聽著鐵鏈鐺啷啷響,皺了皺眉︰“疼。”
“祛濕驅寒,起初是會疼些。”
蕭朔道︰“一到雨雪天氣,你便難受得連手也抬不動。梁太醫掛心許久,不曾弄清楚緣由,始終不知該從何下手。”
雲瑯一怔,心底跟著牽扯,抬頭看向蕭朔。
蕭朔伸出手,攬住他微涼胸肩,掌心撫上和緩力道,叫人慢慢躺平,歇在榻上。
“梁太醫掛心許久。”
雲瑯嘟囔︰“你掛心了更久罷?”
蕭朔並不答話,解了雲瑯發帶,叫他躺得松快些,又攏過薄衾。
雲瑯隻覺腕間熱意烙著,那一會兒的舒服勁過去了,便像是有絲絲涼氣自骨頭縫裡向外鑽。
連酸帶疼,乏意伐上來,幾乎叫他以為外頭又要落一場暴雪。
雲瑯低低吸著氣,盡力忍了一陣,實在忍不住︰“差不多了罷?”
“等粗鹽不熱。”蕭朔道,“再烘乾替換,每日三次,反復三個月。”
“三個月”
雲瑯氣結︰“就是平時發酸,使不上力些,用得著這般上刑?!”
雲瑯連撬鎖的鐵絲都握不住,總算弄明白了小王爺做護腕便做護腕,為何還特意做成了鐵鐐手銬的架勢。
雲瑯沒少受過傷,不怕刀砍劍刺,不怕鞭杖刑求,唯獨怕這不明不白的酸痛乏力,越發挨不住︰“拆開,當真難受……”
蕭朔垂眸︰“有水牢難受?”
雲瑯一滯,話頭被結結實實堵回去,沒出聲。
蕭朔坐在榻前,握住雲瑯的手。
憲章獄下的水牢,能將人活活凍僵蟄死的冰鹽水。
他曾聽過大理寺有這般酷刑,鹽水蟄著身上傷口,冰寒濕氣一絲絲滲進骨縫裡,盤踞扎根。
雲瑯與他探大理寺玉英閣,落進憲章獄。雲瑯陷在夢裡,發著抖蜷在他懷間,身體寸寸僵冷,只剩心口最後一點熱意。
蕭朔俯身,吻上雲瑯幾乎失了血色的唇角。
雲瑯七分心神都困在腕間煎熬裡,原本沒什麼心思,叫他輕柔覆著,氣息卻不由微滯。
蕭朔兩隻手都要用來按著雲瑯不亂掙,耳後微熱,蜻蜓點水一樣吻他的眉梢眼尾,向下至比少時越發清俊朗利的輪廓,細細溫融嘗遍。
雲瑯意亂神迷,不由自主燙了一刻,忽然察覺到不對︰“你也看了?!”
蕭小王爺吻上來的架勢分明不同,定然是看了春宮秘籍無疑。
雲瑯險些便叫他勾引得忘了手腕疼,察覺到脖頸往下竟然還不停,一時駭然︰“你幾時看的?後面不是燒了?怎麼還有……”
蕭朔氣息不比他更穩出多少,胸口微微起伏,沉默一陣︰“方才。”
雲瑯︰“……”
雲瑯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方才你和參知政事一起坐在這間松陰居裡……那個方才嗎?”
雲瑯想不通︰“他老人家就沒問問你,這般手不釋卷,看的是什麼名家典籍嗎?”
“你留了門縫,參知政事聽你二人說話,全神貫注,並未察覺。”
蕭朔道︰“我去了景王府,從他那裡借來一本,原想與你賠禮……”
雲瑯躺在榻上,百感交集替他說完︰“實在忍不住滿腔的求知若渴,便先看了。”
蕭朔一時還不能如雲少將軍這般放得開,沉默一陣,在他喉間慢慢一咬。
咬過了,卻並不立刻移開,仍貼著咬的那一處,溫融和軟,暖暖安撫。
雲瑯脊後一麻,心道完了,悶哼一聲軟在榻上。
到這裡他就已沒看過,下頭會如何,心裡再沒半點數。
多半是……會春宮。
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雲瑯氣息促得接不上,再想不起來手腕疼的事,仰在榻上,叫琰王殿下輾轉碾磨。
蕭小王爺人正經,做起這種事竟也一板一眼,連廝磨溫存竟也認真得如同習武切磋。
偏偏這一份正經,就連在這等狎昵到老宰相看了能厥過去的情形裡,依然捧出來了十成十的沛然真心
雲瑯叫他扣著雙手,闔了眼,認命繳械︰“動手罷……”
蕭朔嗓音微啞︰“什麼?”
“天時地利。”
雲瑯壓著心底討伐上來的無邊緊張,顫巍巍躺平,仰頭亮出頸間︰“上。”
蕭朔︰“……”
蕭朔看著他引頸待戮的架勢,伸手覆住雲瑯頸間,正要說話,神色忽然微動。
雲瑯還在等那傳說中的第一疼,忽然被蕭朔扯著薄被牢牢覆住,睜開眼楮︰“怎麼了?”
“侍衛司暗衛巡查。”
蕭朔道︰“應當是你我引來的……宮中已窮途末路,捉了我們的些許錯處,不分大小也要拿捏一番。”
雲瑯微愕︰“什麼錯處?”
“……朝中官員。”
蕭朔道︰“凡成年者,有官職爵位,無緣由皆不準夜宿酒樓。”
雲瑯︰“???”
“當初你流連醉仙樓,尚未及冠,先帝便不曾改動這條律令。”
蕭朔就知道他定然沒背過這一條︰“這酒樓是景王開的,景王自己夜裡來收帳,都被罰過十金、俸祿降了半爵。”
雲瑯是當真不知這個,一著不慎坑進來了一串人,再躺不住,便要坐起來︰“我出去”
“不必。”
蕭朔按在他肩頭︰“開封尹執掌開封,有權在各處坊市商鋪巡查,唯他不受這一條管,叫他出去應對。”
蕭朔看著雲瑯︰“你與商恪說話時,是不是暗中弄醒了開封尹?”
“是倒是……我點了他的羶中穴,再醉也疼醒了。”
雲瑯晃了晃手腕,叮叮當當地鬧心︰“可他能頂什麼用?叫開封尹去說謊?還不如叫我穿小姑娘衣裳跳個舞,你們趁亂趕緊跑……”
蕭朔眸底深了一瞬,看著腰身縴拔利落的雲少將軍,不著痕跡斂了,淡聲道︰“他也要護住他的故人。”
雲瑯微怔,迎著小王爺的視線,沒說出話。
侍衛司暗衛不常出動,卻也有巡查職權。今晚無疑是奔著他們這一處來的,一路聲勢極大,已排查到門口。
開封尹今夜微服私訪,巡查坊市商鋪,交出腰牌驗明了正身。
暗衛視線警惕,掃過兩間雅室︰“那是什麼人,來做什麼的?”
“閑人罷了。”
衛準攔在門口,生平第一次編造實情,咬牙定神︰“來酒樓訪友。”
暗衛皺眉︰“參知政事大人是來做什麼的?”
“已至深夜,學生仍不知所蹤,家中擔憂。”
衛準道︰“來酒樓尋人。”
官員不得無故夜宿酒樓,若緣由合情理,便拿不得。
暗衛縱然為得便是伺機找茬,也仍畏懼蕭朔,掃了一眼,草草道︰“琰王殿下”
“琰王殿下掌殿前司,巡守京城,此處交匯視野最好。”
衛準已詞窮,守在松陰居門口,盡力道︰“來酒樓巡查……”
暗衛幾乎愕然,一眼掃見屋內榻上影影綽綽,竟像是還有一人,不由一喜︰“那個呢!深更半夜來做什麼的?!”
衛準回頭,看了一眼︰“……”
商恪看他被步步緊逼,再忍不住,要替衛準開口,上前一步看向屋內︰“……”
商恪站在門前,看著散發披衣的雲將軍腕上的鎖銬,抬頭看了看深不可測的琰王。
暗衛看不清裡面是誰,看這幾人欲言又止,心知多半是問到了點上,按捺不住,當即便要強闖進去。
衛準上前一步,攔在門口。
“衛大人!”
暗衛沉聲︰“我等奉命巡守京城,若是有閑雜人等深更半夜滯留,說不出身份、道不明來意”
“琰王妃。”
衛準闔眼︰“深更半夜,來酒樓……侍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