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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九十六章
宮中, 文德殿。

老太師龐甘與樞密使坐在駕前,燈火幽暗,桌上鋪滿了朝中官員的請願上書。

“都是請命朝堂乘勝出兵, 擊退西夏人,打下朔州城的。”

樞密使這些天閉門不出, 到底沒能躲得開,焦頭爛額︰“平日裡也不見朝中這般齊心, 無非得過且過、各掃門前雪,如何便忽然一起關心起邊疆戰局了?”

“何止朝中群臣,如今汴梁城內, 求戰之風一樣四起。”

太師龐甘道︰“連街頭的花燈鋪子都在日夜趕製沙場破敵、收復國土的走馬燈。”

“簡直胡鬧。”

樞密使皺緊了眉︰“張口閉口收復國土, 如今國中尚且動蕩,禁軍一場血仗鏖戰, 哪來的余力再去打仗?”

皇上靠在榻前, 望著林林總總的一桌子各閣各部上書, 看不清神色。

樞密使咬了咬牙,伸手去攏那些奏折,沉聲道︰“此時正該休養生息, 豈能再興刀兵?百姓不懂事,瞎起哄便罷了, 朝中竟也這般不知輕重,簡直不像話……”

龐甘抬手慢吞吞打斷他︰“大人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

樞密使伸出的手叫他攔在半路, 臉色微變, 收住話頭。

“大人不敢說, 老朽半截身子入土,只知道效忠皇上, 沒什麼不能說的。”

龐甘拿起一封奏折,隨意翻了幾頁,合上放回去,蒼老渾濁的眼底透出些利光︰“這些上書被送到皇上面前,是什麼用意,難道還不夠清楚嗎?”

樞密使嘴唇動了動,額角滲出些冷汗︰“老太師,此話”

“當年皇上尚只是皇子,立足未穩,根基未深,便冒險扶持大人奪了樞密使的位置。後來更是設法排擠兵部,將兵權盡歸樞密院。”

龐甘緩聲道︰“這之中鋪了多少血債人命,結了多少解不開的死仇,大人心中該清楚。”

樞密使啞了嗓子︰“下官無能……”

龐甘盯住他,陰沉道︰“費這許多力氣,為的是什麼?”

樞密使叫他詰問,如坐針氈,臉色越發蒼白下來。

龐甘上次提及琰王舊帳,便在皇上處踫了一鼻子灰,此時不敢再翻扯過往,隻盯牢了樞密使︰“自古朝堂之上權利交替,兵力當為第一位。全靠皇上當初深謀遠略,險中求勝奪來了軍權,我等今日才能坐在此處,可大人辦的好差事,如今連禁軍的虎符都叫旁人搶了!”

“今日這些諫言上書,口口聲聲說是奪邊城、復國土。可若要打北疆的仗,靠誰來打?是要靠寥寥金吾衛,還是要靠護駕的暗兵?”

龐甘寒聲︰“是不是要等到連朔方軍也徹底落到琰王手裡,大人還是來禦前叩首,說一聲下官無能!?”

樞密使失魂落魄,應聲撲跪在地上,重重叩首,再不敢出聲。

“罷了,並非朕要罰你。”

皇上看到此處,終於稍坐正些,淡淡出聲︰“太師所說,雖激切些,卻大體不差。”

皇上看他一陣,輕嘆道︰“樞密院權力恩寵,朕自問給到了極處。你這些年四處鑽營、排除異己,朕看在眼裡,也不曾多過問……就只有一項,指望你替朕看住禁軍。”

樞密使磕得額頭通紅,畏懼得止不住打顫。

“禁宮一戰,失了先手,朕也有過失。”

皇上將奏折隨手撥開︰“如今朝野群情鼎沸,也不是朕一個人說這場仗不打了,便真能作罷不打的,”

“陛下!”龐甘急道,“群情鼎沸,幾分是真幾分是假?這些人裡有多少是昔日端王舊部,多少是順風倒的牆頭草?無非如今看蕭朔那豎子得勢,又趁機鼓噪罷了!何不”

皇上掃了他一眼︰“何不什麼,再派你的刺客去琰王府送命?”

龐甘一滯,將話咽回去,臉上隱約漲紅。

“朕當初的確以雲瑯為餌,逼出了他的王府大印,也引著他寫了一封手書。”

皇上眼底透出冷色︰“那時朕也一時大意,叫他愚弄……竟當真以為他是恨透了雲瑯,為手刃仇敵,不惜鋌而走險。”

獄中劫囚換囚,固然是掉腦袋的大罪,可偏偏蕭朔要偷的是雲瑯。

此前一戰,雲瑯整合禁軍殘兵、金水門下扭轉戰局,陣前誅殺西夏國主,已出盡了風頭。

如今汴梁百姓交口稱頌,人人念的都是昔日的燦白流雲旗。雲瑯非罪反功,若此時以換囚的罪過拿捏蕭朔,只怕等來的不是論罪處置,是請赦琰王無罪的萬民書。

“狼子野心,隻怪朕當初心軟。”

皇上閉了閉眼,壓下冰冷殺意︰“他煞費苦心走到今日,又暗中操縱朝堂民情,引成鼎沸之勢,想來於朔方軍也已勢在必得。”

皇上看向龐甘︰“朕叫你提的參軍人選,你可定準了?”

“是。”龐甘忙起身,“老臣的佷子親自去,陛下放心,他清楚該怎麼辦。”

“雖說如今琰王看似成勢,歸根結底無非是趁我們與襄陽對峙,趁火打劫罷了。烈火烹油,難以長久。”

龐甘低聲︰“既然攔不住……便叫他去打,也有辦法。”

“北疆情形難測,當初朔方連年苦戰,也不曾將燕雲十三城收復,打了敗仗又有什麼奇怪?縱然出了什麼意外,也是他年少狂妄不知死活,中了西夏人的圈套。”

“並行不悖,再下一層保險。明路設法引他二人落入陷阱斃命沙場,暗地裡尋他們錯處,若能構陷成通敵,自然更好不過。”

龐甘陰惻惻道︰“縱然他二人當真命大,活著回來,國中百姓也會知道,當初那一場仗是他們與西夏人勾結,為了一己之私,不惜引來外敵入京……”

“老太師當真思慮周全!”

樞密使聽出轉機,喜出望外,也顧不上龐甘此前攻訐︰“如此一來,何須再忌憚那兩個短命小兒?當初的罪證便也能用得上了!”

禁軍落入他人之手,樞密使自知無用,原本已嚇得魂飛魄散,只等免官去職。此時見了轉機,如何還等得住︰“既如此,下官這便去調兵排布,盡快允他出征!”

樞密使趴在地上,在皇上眼中尋了默許,磕了個頭,滾爬起身︰“軍中事有勞老太師,朝中下官定然盤妥。有與他勾結,沆瀣一氣的,不妨也一並扔去北疆戰場……”

他興沖沖邊說邊走,走到殿門前,將門拉開,忽然怔住。

殿外刀槍林立,金吾衛不見蹤影,右將軍常紀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窗前月色裡,靠了個眼熟的人影。

樞密使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下面的話盡數堵回了嗓子眼裡,渾身都開始篩糠一樣打起了顫。

皇上聽見異樣動靜,蹙了眉︰“出了何事?”

龐甘看過去,不及開口,已先看清了殿外情形。

他不及樞密使慌亂,臉色卻也忽然蒼白,張了張嘴,沒能說得出話。

皇上手中已不剩半個得用的人,見這兩人反應,愈發不耐煩,起身便要親自查看。

不等他走出文德殿,蕭朔已叫親兵拖開了軟成一灘的樞密使,不解兵器,進了大殿。

皇上眼中閃過驚愕,卻隻一瞬,便叫冷意盡數壓下。

這些年與襄王相爭,宮中並非不曾積攢暗力。

此前一戰,抵禦叛軍的是禁軍,暗兵營雖有折損,卻畢竟並非迎戰主力,實力尚存大半。各路州府的駐軍,也都在向京中調遣,要不了幾日便能入京勤王護駕。

蕭朔若沉不住氣,今日便要發兵逼宮,便是親手將護駕有功的重臣變成了叛逆。

連去一趟北疆設法迂回都不用,隻憑今日刺駕之罪,就能與當初罪證並行,徹底敲死。

……自絕生路。

皇上看著殿外黑壓壓的禁軍,眼底透出隱隱厲色,看著蕭朔,慢慢道︰“幾時來的?”

“參見皇上。”

蕭朔甲冑在身,不便全禮,抬手一躬︰“太師說我不知死活時來的。”

蕭朔直起身,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龐甘︰“見皇上與幾位大人議事,臣不便打擾,在殿外等了等。”

龐甘一言不發立在一旁,臉色愈白一層,額頭滲出些冷汗。

皇上目光陰沉,看了蕭朔半晌,終於再不作勢︰“你意欲何為?”

蕭朔抬眸︰“什麼?”

“時至今日,不必再跟朕裝傻。”

皇上沉聲︰“你深夜入宮,所為何事,不妨直說。”

蕭朔︰“皇上不知道?”

“荒唐!”

皇上再壓不住怒意,厲聲呵斥︰“你深夜攜兵闖宮,打傷金吾衛,做出此等不君不臣之事,還來問朕知不知道?!”

皇上上前一步,寒聲道︰“來人”

“臣不敢。”蕭朔道,“金吾衛也並非是臣打傷的,臣來時,殿外已是這般情形。”

皇上眼角一跳︰“你說什麼?!”

“臣今夜巡城,發覺刺客蹤跡,一路追蹤,竟察覺刺客是往宮中來的。”

蕭朔道︰“臣心憂皇上安危,不及請命,帶禁軍來此護駕。到了殿外,正踫見暗衛與刺客廝殺,金吾衛叫人擊昏,盡數倒在了地上。”

蕭朔俯身︰“臣心想保護皇上要緊,便由暗衛驅趕刺客,將禁軍圍在了文德殿外。”

“信口雌黃!”龐甘咬牙,“若真有刺客,為何殿內沒聽見半點動靜”

皇上忽然想透,厲聲呵斥︰“住嘴!”

龐甘打了個激靈,堪堪閉上嘴。

皇上疾步走到窗前,用力推開窗子,看著殿外沉默佇立的浩蕩禁軍。

更遠的地方,有極縹緲的廝殺與兵戈聲,卻因為被禁軍攔得太遠,叫窗子一隔,竟半分也無從察覺。

……

與當年一模一樣。

端王斃命禦史台獄,禁軍幾乎嘩變,雲瑯壓製禁軍、同暗兵營死戰,鎮遠侯府明火執仗,隻待呼應發兵。

文德殿被襄王借來的親信以護駕為名圍得水泄不通,刀兵聲聽不見,急報進不來,殿內人對京中變故一無所覺,終於逼得端王妃在宮前持劍自盡。

皇上眼尾隱隱一縮,看著眼前的蕭朔,仿佛看見了個挾著霜刀雪劍回來、步步滲著泉下故人血,逐項清算的怪物。

雲瑯……雲瑯。

是雲瑯將這頭怪物扯出了荒涼死寂的凍骨苔原,一條一條斬斷了他身上的枷鎖,磨利了他的鱗爪,將他從萬劫不復裡放出來。

皇上臉上滲出再難壓製的凶色,上前一步,正要出聲,一支箭忽然擦著他的肩臂狠狠嘯過,扎在木梁上。

箭尖雪亮,帶出一蓬血色。

“射雕手……射雕手!”

樞密使嚇破了膽,嘶聲喊道︰“他們還有射雕手!快跑……”

蕭朔抬眸,眼底微沉。

西夏的射雕手,傳言百年可出一人,鐵膛鋼機,三百步外可透重劄,能射落大漠金雕。

宮前一戰,雲瑯與西夏國主激戰時,便有射雕手隨戰,在混戰中斃命。

誰也不曾想到,百年不出的射雕手,京中竟還藏了一個。

射雕手極擅隱蔽,箭勢如雷一擊即走,若非卷入戰局,沒了騰挪的空間機會,幾乎無法應對。

禁軍圍得再死,也擋不住數百步外不知在何處窺伺的冷箭。

皇上遇襲,人人自危,殿內瞬時亂成一團。有隱在禦駕左右隨身護持的暗衛撲上來,將皇上護入暗處。

常紀躺在地上,察覺到亂局失控,悄悄起了身。

他守在宮外,見刺客來襲,本想同暗衛一道應對,看見黑壓壓的禁軍進來,便知道了蕭朔用意,自覺叫人打昏了倒在地上。

連勝下手不重,常紀躺到此時早已醒透,扯住蕭朔︰“殿下,如今情形……”

“如今情形。”蕭朔道,“他下一箭便會沖我來。”

常紀心頭一寒,看著蕭朔仍平靜的面色︰“殿下可有法應對?!”

蕭朔按了按右腕,沒有說話。

西夏人還有一名射雕手,縱然今日設法應對了,來日北疆一戰,只怕也要對上。

雲瑯帶兵,定然要親上戰場沖鋒陷陣,若仍有射雕手未除,隱於暗處冷箭偷襲,風險重重。

若不能將射雕手在此地擒獲誅殺,來日北疆,便是心腹之患。

常紀看他神色,隱隱生出不安,皺緊了眉︰“殿下?”

蕭朔搖了搖頭,凝神看著長箭箭勢。

要追出射雕手,只有順箭勢倒溯。

都虞候與連勝在外圍,追著箭來的方向,應當能追出大略所在。

“他也警醒,若看不見要射的人,只怕不會頻頻出箭。”

常紀擔憂道︰“可皇上被護得嚴,殿下……”

常紀話音未落,看著眼前變故,錯愕焦灼︰“殿下!!”

蕭朔在窗前稍稍一站,迅疾避閃,一支長箭挾著千鈞之力,扎牢在殿中木柱上。

“殿下何必這般冒險!”

常紀急道︰“縱然今日捉不住這射雕手,叫他走了,也”

蕭朔一言不發,凝神盯著窗外,千鈞一發,再度險險避開一箭。

常紀忽然醒過來,也閉牢了嘴。

這名射雕手的箭勢準頭,更勝過那天混戰中擊殺的那一個,若今日不能捉住誅殺,來日危險的就是帶兵攻城的雲瑯。

宮城之中,尚是禁軍主場,若叫射雕手回了邊塞大漠,便是活活縱走了一個殺星。

箭勢越來越沉,一箭比一箭凶狠,勁風刮得人背後生寒。

常紀眼看一支箭遙遙飆射過來,再忍不住,要拚死上去將蕭朔撲開,才一動,卻忽然察覺出不對。

箭的力道仍在,卻偏出了十萬八千裡,斜刺裡直扎入牆面大半,稍偏些便是叫暗衛團團護著的皇上,

皇上臂間血流如注,叫暗衛扶著,眼中一片驚懼,臉色煞白。

窗外靜下來,再不見落雕長箭。

常紀心仍高懸,攔著蕭朔,低聲道︰“眼力再準,豈會隻憑這幾箭就能將人找著?還是那射雕手佯作停手,其實誘我們出來……”

蕭朔不置可否,斂住披風被箭風凜破的邊緣,抬眸看過去。

常紀一怔,也跟著遙遙一望,不由瞪圓了眼楮。

雲瑯立在殿頂,拍了拍身上灰塵,隨手將擊碎肩胛廢去雙臂、已然昏死的射雕手自殿簷扔下來,由禁軍撲上去捆縛結實。

簷下風燈黯淡,遠不如天邊月明朗。

雲瑯不緊不慢在殿簷上坐了,翻出個不知藏在何處的暖爐在懷裡揣著,擦淨手,撿了塊點心朝下頭遠遠一晃。

蕭朔垂眸,在殿中掃了一圈,去取才沏好的一壺上等碧螺春。

上下一片寂靜,人人噤聲,看著殿簷上的人影。

皇上咬緊了牙關,神色變換不定,叫暗衛左右攙著,死死盯住那個無數次叫他夢魘的影子。

燈昏燭暗,月色清寒。

雲瑯坐在簷角,眉峰冷且凜冽,朝他笑了笑,隨手掰去了屋脊的瑞獸遊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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