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寂靜一瞬, 暗衛圍攏處,忽然掀起一陣慌亂呼聲。
皇上叫肩臂處箭傷牽扯,連驚帶痛, 一口氣喘不上來,竟昏厥了過去。
“傳太醫!”
常紀疾步上前, 高聲招呼︰“扶皇上去偏殿歇息!快取傷藥過來,替皇上裹傷……”
文德殿內, 人人面如土色,心驚膽戰奔走忙碌。暗衛急著將皇上與太師攙走,金吾衛四處搜查遺漏, 一時亂成一團。
“有勞禁軍兄弟們幫忙。”
常紀接過連勝遞過來的酒囊, 痛飲了幾口,長舒口氣︰“今日若非殿下與少將軍來, 只怕難免凶險。”
常紀擦了擦臉上的灰, 朝殿中望了一眼, 又忍不住笑道︰“幸好這些年來,王爺也不輟苦練……當真比過去長進得多,竟連射雕手的箭也躲得過了。”
“豈止苦練。”
連勝冷眼看著暗衛忙碌, 漠然道︰“這樣的冷箭毒鏢,琰王府這些年來, 早已攢滿一個府庫還不止。”
常紀微怔,想起這些年的情形,神色黯了黯, 沒能說得出話。
“今日這射雕手也頗古怪, 往日十分本事, 至多也隻使出了兩三分。”
連勝斂去眼底冷意,皺了皺眉, 接過禁軍牢牢捆死的射雕手︰“不是有意留手,只怕就是受了傷。”
“我等在外層搜尋,實力不濟,隻眼睜睜看著少將軍追著一道黑影,沒能跟得上……不知具體情形。”
連勝半蹲下來,在射雕手身上尋了尋,伸手將人翻過來︰“傷藥,白布。”
少將軍要留個活口審問,還得吊著一口氣,不能叫這人便沒了命。一旁禁軍忙尋來傷藥,與白布清水一並,遞到連勝手裡。
射雕手一身夜行黑衣,方才看不大清,此時才看見肋間一片濡濕血色。
連勝伸手摸索,細細搜過一遍,果然觸見一支沒入大半的袖箭。
精鋼箭頭,烏身墨羽。
“這不是殿下的袖箭?”
常紀親眼看見過此物,愣了愣,一陣錯愕︰“那時在玉階上,我還曾撿過一枚……”
“是殿下的袖箭。”
連勝道︰“入宮之前,殿下給了少將軍。”
有射雕手出沒,在禁軍意料之外,並沒來得及防備。
連勝奉命守在外圍,看見射雕手發出第一箭,心便徹底沉下來。本想趁著其立足未穩盡快圍捕,卻還是差出一步,叫人逃了,沒能追得上。
正焦灼時,雲瑯已將礙事的廣袖外袍扔在他手裡,一身利落短打,掠過了重重殿簷。
連勝捏著那支袖箭,仔細查看過傷口,將傷藥灑上去,裹了白布︰“派一隊人去醉仙居,買些好酒,抬回府上。”
“買酒做什麼?”
常紀有些好奇,也俯身看了看射雕手那一處傷口︰“這人實力也非等閑,少侯爺的準頭,竟也隻中了肋間不緊要處……”
連勝搖了搖頭︰“少將軍不曾射偏。”
“不曾射偏?”
常紀微怔,細看了看︰“可射中要害處豈不更好?為何舍近求遠,奔著此處下手?”
“若射中要害,以袖箭威力,難以將其斃命。射雕手傷重隱匿退走,難以追查,又成後患。”
連勝道︰“少將軍隻傷他肋間,叫他箭上力道不足,卻仍能張弓……便能追溯箭勢,將其擒獲。”
連勝起身,冷若冰霜的臉上難得緩和,透出些笑來︰“殿下今日高興,多半會同少將軍對酌,早準備些,免得到時慌亂。”
雲瑯親兵如今也已混在禁軍裡,彌缺補漏機動行事,聞言應了一聲,不再在宮中耽擱,飛快出去買酒。
常紀仍半懂不懂,看著琰王府的人喜氣洋洋出宮買酒,終歸想不透,失笑搖搖頭,也領著金吾衛去打掃收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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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雲瑯接過琰王殿下親自倒的碧螺春,抿了一口,像模像樣皺眉︰“燙。”
蕭朔看他一眼,將茶接過來,細細吹了吹。
桌傾椅倒、一片狼藉,四周盡是灌耳的吵雜喧鬧。
蕭小王爺認認真真吹著裊裊茶煙,眸色靜沉,像是叫月色拂過洗透。
雲瑯細看他神色,心底徹底放下來,向後舒舒服服靠了,伸出左手接了茶。
今夜蕭朔入宮,是討的哪一筆債,雲瑯心中自然比旁人更清楚。
他們這位皇上最擅誅心,這些年來,更以此拿捏敵我搬弄朝臣。蕭朔心志哪怕稍有不堅,便會被牽扯過往,種下心障。
兩人走的是條荊棘路,艱難險阻自然是難免的。雲瑯知道蕭朔心性,也從不曾擔憂過蕭小王爺有天會因為怕路上艱難困險,便畏葸不前。
可往心上割的刀子,若他還能擋一擋,便終歸不想再叫蕭朔受。
“小王爺如今實在長本事。”
雲瑯抿著茶水,將念頭盡數拋開,上下打量蕭朔︰“連以身誘敵的險也敢冒,看來身手當真今非昔比……”
“要訓我便訓,不必裝傻。”
蕭朔伸出手,攏了他微涼頸後︰“你從來府上那日起,便處心積慮借故試我身手,今日有驚無險,你該比旁人更清楚。”
雲瑯叫他戳穿,不自覺一頓,惱羞成怒︰“誰說我處心積慮?我明明”
蕭朔垂眸,視線在雲瑯虛攥的右手上棲了幾息,伸手去握。
雲瑯察覺,飛快將手背在背後︰“哪來的規矩,幾時聽教訓還給摸手了?”
“少將軍最煩規矩,琰王府今後便不講了。”
蕭朔道︰“隨心所欲,百無禁忌。”
“……”
雲瑯眼睜睜看著琰王朝令夕改至此,心情一時有些復雜︰“這麼大的事,連將軍和老主簿知道嗎?”
蕭朔不容他打岔,握了雲瑯背在背後那隻手,攏著輕緩展開。
雲瑯掌心一片潮濕冰涼,叫夜風沁得幾乎青白,能看見生攥出的隱約血痕。
蕭朔拿過連勝送回來的袖箭,仔細擦拭乾淨,交回到雲瑯手中。
方才閃避射雕手發出的長箭時,他覺察出箭勢並非眼見那般凶險,便猜出雲瑯已經到了。
襄王留下的黃道使,比他們預料的更凶狠、更豁得出去,竟在此時便冒險下了殺手。
雲少將軍心思遠比旁人縝密,察覺到端倪,或早或晚,一定會趕來宮中。
蕭朔誘射雕手出箭時,還一瞬想過,千萬不可叫雲瑯在此時出手。
“我不曾想到。”
蕭朔拿過府內藏的上好傷藥,倒出些許,細細敷在雲瑯掌心傷處︰“我要誘敵,你會同意。”
雲瑯叫他攏著右手,肩背微微一繃,低頭喝了口茶。
“太傅教我,若要不同你吵架,便不可口是心非,要將心裡想的如實與你說。”
蕭朔等他抬頭,望進雲瑯眼底,輕聲道︰“如實與你說,我此時胸中狂喜,半分不亞於將你從刑場搶回府中那天。”
“喜什麼。”
雲瑯扯扯嘴角︰“高興我明知道你的盤算,竟還手下留情,給那射雕手留了兩成的余力,眼看你涉險?”
今日這射雕手的身手,比上一個死在亂軍中的隻強不弱,隱匿手段更十足高絕。
雲瑯一路追至宮中,與連勝等人踫了個面,片刻不停地追上去,也隻來得及在瞬息間發出一箭。
兩人身手只差出一線,雲瑯腕間帶傷,這一箭無論如何,都要不了那個射雕手的命。
射中要害,射雕手自會知難而退。有襄王的黃道使掩護,一旦退走隱匿,便再難覓蹤跡。
或是……刻意不射中要害。
射雕手傷得不重,不會立即退去。只要再張弓搭箭,沿箭勢倒溯搜尋,便能將人徹底揪出來,將後患徹底鏟除乾淨。
雲瑯追著射雕手,右腕攥得筋骨生疼,頭一次竟險些在箭上沒了準頭。
“你來府上那日,趁刺客來襲,攜了鐐銬將我砸在地上。”
蕭朔看著雲瑯︰“那時我衡量力道,猜你是要試我身手,看我能否躲得開這一撲,卻並無佐證。”
蕭朔道︰“後來你屢次出手,又苦心設計,在簷上以盆雪偷襲”
“那次的確不是。”
雲瑯有些歉然,如實道︰“是真想給你個透心涼,精神精神。”
“……”蕭朔不接他話,替雲瑯裹好右手傷處︰“直到守金水門時,你已確認了我能避得開你三成身手,甚至出手反製,終於放心帶我去北疆替你暖床。”
雲瑯臉上一熱,飛快打斷︰“這個不必細說了!”
蕭小王爺聽了太傅教導,將心中所想盡數說出,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為什麼?”
雲瑯看著四周或謹慎或隱蔽投過來錯愕注視,一陣無力,按了按額角︰“沒事了……你說,我聽著。”
蕭朔替他續了半盞熱茶︰“好。”
蕭朔聽見殿中嘈雜喧嘩,想雲少將軍只怕多半嫌吵得頭疼,示意玄鐵衛將無關人等清出去︰“你一路追來,見到射雕手,便猜到了我的打算……要我看,你這支袖箭下手還是太重,稍有偏差,便會驚得他藏匿退走。”
“我還隻嫌下手輕了。”
雲瑯苦笑︰“再怎麼也是射雕手,傷了你怎麼辦?那箭頭上帶血槽,一下一個血窟窿。”
雲瑯眼睜睜看著蕭朔以身誘箭,前胸後背盡數叫風吹得冰冷,凝了十分心神十萬火急溯箭找人,此時灌下去兩杯茶,胸腔內尚且半分暖和不過來。
他閉了閉眼楮,握住蕭朔的手,到底還是忍不住抱怨︰“射誰不是射,你就不能拿皇上誘敵?多凶險……”
“如何以皇上誘敵。”
蕭朔道︰“將皇上打昏,綁了吊在房梁上,在窗口晃來晃去麼?”
雲瑯︰“……”
雲瑯乾咳一聲,訥訥︰“不很妥當。”
“我並非以身涉險。”
蕭朔不與他抬杠,輕聲道︰“這些年來,也不是只知道在府中整日抱恨、怨天尤人,全無長進。”
蕭朔抬眸,神色平靜一如往日︰“我生性駑鈍,天賦平平,自知資質有限……這些年來,就只在做一件事。”
雲瑯扯扯嘴角,還想反駁蕭小王爺若是“天賦平平、資質有限”,只怕不知道要折煞多少人。聽見他最後一句,心底卻簇然一沸,叫熱意湧得沒能說出話。
蕭朔看著他,琰王的眉宇已遠比昔日的小皇孫剛硬凌厲,眼底也更深得多,沉著莽莽荒原裡獨自礪出來的千山萬壑。
可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當初練武練得一身傷、埋頭苦讀到硬生生熬昏過去的小皇孫。沒日沒夜咬牙死鑽醫術的端王世子。這些年來幾乎是放縱刺客往來,能在他撲過來時便將他護住,以袖箭回擊斃敵的琰王殿下。
雲瑯握住嵌了暖玉的雲紋袖箭,手上使力,慢慢收緊。
六年前,他要領兵出征,興致勃勃來同蕭朔道別,約了下次拿大宛馬拉著小王爺去戰場。
蕭小王爺不要大宛馬,不要漂亮的羽蓋軺車,深黑眸底迸出從未有過的亮光,投在他身上︰“我要同你一起上戰場,要和你並肩,同進同退”
“祖宗……可快省省。”
六年前的雲少將軍還半分看不懂眼色,不迭擺手,頭搖成撥浪鼓︰“你這二把刀的身手,能幹什麼?我護著你還不放心,光盯著你,哪還分得出心神打仗……”
那天的蕭朔沒再說話,沉默著看雲瑯在書房裡四處霸道搜刮。直到雲瑯走時,才開口要了一副袖箭,約好等雲瑯回來便找人做了送他。
雲瑯深吸口氣,慢慢呼出來。
“雲瑯,我要和你並肩,同進同退。”
蕭朔看著他,慢慢將話說完︰“生生世世,共赴一處。”
雲瑯扯扯嘴角,壓著胸口滾熱向四處掃了一圈,看見失魂落魄軟在地上的樞密使,忽然起身,扯著蕭朔大步過去。
兩人好好在榻邊說話,眾人都盡力鼻觀口口觀心不打攪,忽然察覺變故,殿中也跟著靜了靜。
“看著。”
雲瑯低頭,對樞密使道︰“這人身手利落,能單槍匹馬殺上玉英閣,能以身誘敵,避得開匈奴射雕手的長箭。”
“我若據守城池,他能巡城布防,叫敵軍三日不敢擅動。我若與敵困戰,他能據守以待,出奇兵克敵製勝。”
雲瑯︰“我若不在,他一人領兵,也能擊退嘩變叛軍,死守右承天門。”
樞密使心驚膽戰,煞白著臉色抬頭,戰兢兢看著雲瑯。
“還能一隻手將我抱起來,也能扛。”
雲瑯︰“我還掙不動。”
連勝立在一旁,正聽得心潮澎湃︰“……”
“我過幾日要去打仗,兵符不勞大人費心,我自己拿了。物資糧草若不方便,不知該如何往北疆送,自會有人來教大人。”
雲瑯道︰“本帥親自考量,挑中帳下先鋒官,帶來與樞密院報備一聲。”
樞密使抖得站不住,不迭點頭︰“是,是,下官記得了……”
雲瑯不同他多廢話,迎上蕭朔視線,眼裡透出明淨笑意︰“先鋒官,戰場凶險,你我同去。”
蕭朔靜看他良久,抱拳俯身,緩聲道︰“末將”
“末什麼將。”雲瑯道,“先去喝酒,再去點兵。”
蕭朔微怔,由他拽著走了幾步。
蕭小王爺哪裡都好,就是亂七八糟的規矩太多。
雲瑯轟散了湊過來熱鬧鬧起哄的親兵,牢牢扯著蕭朔,再不管已糟蹋了不知幾次的殿閣,一路拽著人上馬,策馬並轡出了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