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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三十一章
蕭朔坐在榻邊, 深吸口氣,分幾次慢慢吐息。

老主簿哭不出來,滿腔復雜地立在榻邊。

蕭朔將雲瑯放下, 他胸口起伏,眼楮都已有些發紅, 死死按著火氣︰“去,弄一套……”

“王爺!”老主簿失聲勸道, “不可!”

蕭朔眉峰擰得死緊︰“有何不可?”

“小侯爺……這些年是太苦了。”老主簿愁腸寸斷,“又是被咱們府上所累,您自是該多補償他。可縱然再寵, 也不能……”

老主簿橫了橫心, 進思盡忠︰“您也知道小侯爺的脾氣,無非想一出是一出, 過後自己都未必記得。可您若當真穿了, 先王在天之靈看見, 又當是何心情?”

“父王看見。”蕭朔面無表情道,“會將我關在屋裡,叫玄鐵衛將門窗盡數嚴鎖。”

老主簿忙點頭︰“正是”

“不準我跑, 叫上母妃。”蕭朔道,“一起來看。”


老主簿︰“……”

老主簿細想了半晌, 竟當真如他說得一般無二,一時痛心疾首,跌足長嘆。

“況且。”蕭朔坐了一陣, 不急不慢道, “我何時便說, 尋來給我穿了?”

老主簿還在搜腸刮肚地找話勸,聞言愣了下︰“您不穿嗎?”

蕭朔莫名掃他一眼︰“我瘋了?”

老主簿張口結舌, 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訕訕作揖。

“近日裡,雲小侯爺時常反躬自省。”蕭朔道,“曾對我說過,他於推己及人、將心比心上,差得實在太多。”

“小侯爺如何想通的?”老主簿駭然,“您按著他狠狠打屁股了嗎?”

“……”蕭朔︰“總之。”

蕭朔弄不清一樣刑罰如何能扯出這麼多事,煩躁一陣,拋在一旁︰“總之,他曾對我說,要我時時提醒他一二。”

老主簿不明所以,愣愣跟著點頭。

“今日之事,你來作證。”蕭朔道,“你亦親耳聽了,是他得寸進尺,欲壑難填。”

老主簿被他們王爺的文采驚了,不敢反駁,低聲︰“是。”

“他既然要作弄我。”蕭朔淡聲道,“我便當真弄來這麼一身,伺機叫他推人及己,穿上試一試。”

老主簿欲言又止,立了半晌,小心試探道︰“若是……您一讓雲小侯爺穿,小侯爺就受了驚嚇、舊傷發作,胸口疼得喘不過氣呢?”

進宮這一夜,已有不少分揀出來的舊日卷宗堆在書房榻邊。蕭朔拿過一份,皺緊眉︰“他又不是文弱書生,豈會半點經不起嚇?”

“平時自然經得起,您一讓小侯爺穿那等衣裳,說不定就會經不起的。”

老主簿謹慎措著辭,迂回滲透︰“若是還要跳舞,小侯爺還會昏死過去,人事不省……”

蕭朔︰“……”

老主簿親耳聽了雲瑯的周密計劃,忠心耿耿同他保證︰“真的。”

蕭朔原本不曾考慮到這一層,聞言細想,面色又沉了幾分,將手中卷宗拋在一旁。

“您您不是知道,小侯爺哪裡怕癢麼?”

老主簿幫忙出主意︰“雲小侯爺裝暈,定然不能亂動。您若能伺機呵他的癢”

“都已年紀不小,又不是弱齡稚子。”蕭朔冷聲,“如何能這般不成體統?”

老主簿這些天看著府中上下折騰,險些忘了這兩人都已不是弱齡稚子,乾咳一聲︰“是。”

“罷了……尋來掛在他院裡,日日叫他看著。”

蕭朔自宮中折騰一夜,身心也多有疲憊,用力捏捏眉心,不耐煩道︰“再蹬鼻子上臉,便拿來放在他面前,叫他賞玩半個時辰。”

老主簿眼楮一亮,忙應了︰“這個法子好。”

蕭朔吩咐妥當,又回到榻邊,細看了看雲瑯氣色。

雲瑯自小便有這些毛病,越是不舒服越要沒完沒了地折騰。如今不鬧人了,睡得氣息平緩,想來已緩過了最初的一陣難受勁。

安安穩穩,倒像是半分過往也不帶。

只不過是哪天日色太好,貪杯飲多了甜釀,暈頭轉向,翻窗子進來一頭栽在他榻上。

蕭朔抬手,替雲瑯將發絲撥開,慢慢理順。

“您也定然累了。”老主簿悄聲道,“可要歇息歇息?這便叫太醫過來……”

“不必。”蕭朔道,“讓他來便是,我將這些卷宗看完。”

老主簿應了是,不再煩他,悄悄去叫梁太醫了。

蕭朔拿過一份卷宗,翻了幾頁,終歸靜不下心。抬手按按眉心,又看向雲瑯。

他的袍袖一直塞在雲瑯手裡,雲瑯還未出宮心神便模糊了,手上沒力氣,幾次沒能握得住,都被蕭朔重新塞了回去。

糾葛得次數多了,雲瑯總算不勝其擾,混混沌沌扯住了蕭小王爺的袖子。

扯到這時,也不曾再放開。

蕭朔坐了一陣,伸手握住雲瑯已攥得有些泛白的手,擱在掌心停了一陣,一點點握實。他攏著雲瑯的手,等到暖了些,又一點一點揉開發僵的指節,將袍袖從雲瑯手中抽出來。

抽離那一刻,雲瑯身子跟著一顫,氣息忽然亂了幾分,伸手去夠。

“在。”蕭朔將自己的手給他,“不曾走。”

雲瑯胸口些微起伏,他醒不過來,卻又睡不實,皺了皺眉,將掌心微溫的那隻手慢慢握緊。

蕭朔正坐在榻前墊上,握回去,輕聲叫他︰“雲瑯。”

雲瑯心神模糊,眼睫勉力翕動幾次,終歸無以為繼,悶咳了兩聲。

“那些事。”蕭朔空著的手覆過來,落在雲瑯額頂,“沒有一樁是你的錯。”

“世事造化而已,你從不欠我。”

蕭朔緩緩道︰“你因我殫精竭慮,因我顛沛出一身病傷。如今你被我困於府中,竟連一場痛痛快快的仗也打不成。”

“你若在心裡怪我。”

蕭朔︰“就去多喝些解憂抒懷的湯藥。”

拽著梁太醫,守在門外的老主簿︰“……”

“稍穩妥些,我便送你去醫館。”

蕭朔靜坐一陣,慢慢闔了眼,低聲道︰“你若不怪我,便……允我一夢。”

“不必說話,不必做事。”

蕭朔道︰“暮春閑臥,對坐烹茶。”

雲瑯睡得囂張,一向扯著什麼便往懷裡拽。攥著蕭小王爺的手,對大小沒分沒寸的,依然自不量力,囫圇著整個往懷裡囤。

蕭朔由著他胡亂拉扯,肩背無聲繃緊一陣,慢慢伏身,抵在榻沿。

梁太醫向屋內張望,細細望過了這兩個不叫人省心的小輩氣色,輕嘆一聲,扯著老主簿悄悄出了書房。

-

蕭小王爺一諾千金,雲瑯睡了兩日,還不及全然醒透,便被馬車大張旗鼓拉去了梁太醫的醫館。

“這般雷厲風行。”雲瑯躺在醫館偏廂的榻上,心情復雜,“好歹也是出府遠行,都不來同我道個別嗎?”

天快黑時被運出的王府,走得還是側門,連個燈籠都沒打。

雲瑯被來回抬著折騰,中間昏昏沉沉醒了一次,讓厚裘皮劈頭蓋臉蒙上,再醒來就躺在了醫館。

雲瑯反復琢磨,總覺得自己仿佛是被掃地出了門︰“我昏過去前,讓蕭小王爺馱著我騎大馬了嗎?”

老主簿跟在車外,心驚膽戰︰“您還想了這個?!”

“倒不曾。”雲瑯道,“我小時候唬過他的事裡頭,這件是最惹他生氣的。”

兩人從小性情便截然不同,雲瑯精力旺盛,一向閑不下來,嫌蕭朔無趣,沒少找茬借引子捉弄頗受先生太傅們喜愛的小皇孫。

蕭朔自詡比他大一年,聽了書裡的孝悌教誨,總要做出個兄長的架勢,動輒便不與她計較。

雲瑯算過,十次裡能將人惹火一兩次。這一兩次再攢到十次,大略能有一次是讓蕭小王爺咬著牙自不量力追著要揍他的。

不像現在,兩個人吵了這麼多次,蕭朔竟一次手都不曾同他動過。

雲瑯躺在病榻上,念及往事,一時幾乎有些懷念︰“他如今可真是太無趣了……”

老主簿不知他在想什麼,稍松了口氣,低聲道︰“您往後……最好少唬王爺一些。”

“怎麼。”雲瑯忍不住好奇,“他終於要親手揍我了嗎?”

老主簿忙搖頭︰“倒不是。”

老主簿有些心虛,看著雲瑯,乾咳一聲︰“總歸是為了您好……”

雲瑯不明所以,他才醒不久,也攢不出多少力氣,胳膊一松躺回去︰“知道了。”

老主簿終歸心有余悸,將錦被替他細細掩實。

畢竟……就在今早,王爺已下了決心。

無論雲瑯以後有什麼欲壑難填的妄念,都要先讓雲小侯爺推己及人,自己先試上一回。

老主簿特意找來的衣裳,如今就掛在小院牆上。若不是雲瑯這兩日都睡在書房,定然早就看見了。

“我們對外說,是您傷重得快不行了,眼看要在府裡斷氣,故而抬來了醫館。”老主簿悄聲道,“勢雖然做得足,頭一兩日卻還可能會有人探虛實。”

老主簿不敢細想雲小侯爺看見後的情形,清心明目,轉而說起了正事︰“梁太醫會設法周旋。到不可為之時,您隻管吃了那一劑藥,其余的都不必管。”

雲瑯在府裡已聽得大致清楚,點點頭,撚了下袖中的小紙包︰“知道。”

“梁太醫是杏林妙手,醫館開在城內,輕易又不出診,高官顯貴也多有來登門拜訪的。”

老主簿低聲道︰“即便有找您來的,也不會叫人生疑,隻管放心。”

雲瑯輕點了下頭,將那一小包藥粉往袖子裡塞了塞,側身道︰“正好,我也有些事。”

老主簿向外看了一眼,點頭︰“您說。”

“當初情形緊迫,他為了保我,將破綻賣給了皇上。”

雲瑯這幾日心神都不甚清醒,好容易等到腦子清楚些,撐著坐起來了些,垂首沉吟道︰“雖說陰差陽錯,不曾乾出刑部換死囚這等膽大包天的事來,可一個私通朝廷官員、營私結黨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老主簿聞言微愕,細想一刻,臉色跟著變了變︰“我們當時情急,確不曾想到這個……”

“他大抵能想到,無非不當回事罷了。”

雲瑯拿過參茶,喝了一口︰“也不盡然是壞事。”

“如何不是壞事?”老主簿憂心忡忡道,“您大抵不知道,咱們府上這些年本就被盯得緊,又被潑了不知多少髒水。若是以此事發端,牽扯過往……”

雲瑯笑了笑,側頭看了一眼窗外。

老主簿微怔︰“您笑什麼?”

“沒事,挺久沒聽您說過‘咱們府上’了。”

雲瑯不以為意,擺了下手說回正事︰“府上這些年情形不好,我是知道的。”

老主簿一時不察,怔怔看著雲瑯風輕雲淡,跟著無端生出滿腔酸楚,沒立時出聲。

“雖說以此發端,牽扯過往,的確能叫咱們小王爺吃個狠虧。”

雲瑯像是很喜歡這等說法,照著說了一句︰“但終歸不是什麼掉腦袋的大罪。端王遺澤尚在,皇上還不曾徹底將他養廢,養得天怒人怨世人得而誅之,是不會在這等時候便下手除掉他的。”

雲瑯靜了一刻,又道︰“況且……”

老主簿忍不住道︰“況且什麼?”

“沒什麼。”雲瑯撚了撚那包用來假死的藥粉,“此事以後再說。”

老主簿遲疑了下,看著雲瑯神色,不再追問︰“是。”

“以如今皇上的性情,既然不能一舉得手,乾淨利落斬草除根,一時便不會動他。”

雲瑯靠在榻邊,指腹慢慢摩挲著杯盞,緩聲道︰“可那一日,太師府的刺客還是朝他下手了。”

“正是。”老主簿這些日子也始終憂心此事,“太師府與皇上……姻親聯系,如同一體,您也是知道的。”

老主簿皺緊了眉,低聲道︰“既然太師府的刺客對王爺已有殺心,我們怕皇上……”

“我原本也以為,太師府與皇上如同一體。”

雲瑯道︰“但去宮中之前,我去找了一趟京中舊部,同他問了些事。”

老主簿微怔,不明就裡停下話頭。

雲瑯也不再向下說,拿起參茶吹了吹,嘗了一口。

“您問了什麼?”老主簿急道,“可是同王爺有關的?太師府”

雲瑯虛抬了下手,看向合著的屋門,笑了笑︰“景參軍,既然到了,何不進來聽呢?”

老主簿愕然回神,匆忙站起來,轉向屋外。

屋門被推開,衣著樸素的中年文士立在門外,定定看著雲瑯。

“朝廷千裡執法,將龍騎參軍帶回京城,審訊拷問……隻送回來了塊染血的鐵牌。”

雲瑯細看他半晌,一笑︰“原來是幫小王爺養兔子來了,甚好。”

“將軍。”景諫靜立半晌,進了房門,“當日蒙琰王搭救脫險,情形所迫,未及傳信,請將軍見諒。”

雲瑯看他隱約提防神色,釋然一笑︰“無妨。”

景諫並不多話,將門合嚴,立在一旁。

老主簿隱約不安,來回看了看,遲疑出聲︰“小侯爺……”

“我去見過京中舊部,問著了些事。”

雲瑯喝了口參茶,道︰“若我不曾猜錯,如今太師府與宮中,只怕也並不像我們所見那般同心協力。”

“一來,皇后龐氏專擅后宮,至今竟只有兩個嫡生的皇子留了下來。皇上尚是皇子時,要借勢太師府,須得隱忍不發,如今既然已登大寶,不會再一味縱容下去。”

雲瑯︰“皇上登基一年,選了幾次妃了?”

老主簿守在王府裡,不盡然清楚這些,支吾了下︰“此等事”

“兩次。”景諫道,“一次七夕乞巧,一次歲暮補位。”

“太師府大抵也察覺到,皇上對皇后已有厭拒之意。”

雲瑯點了下頭︰“二來,當年這位皇上曾對支持他的人做過什麼,老龐甘看得應當比任何人都清楚。”

“您是說……鎮遠侯府?”

老主簿隱約聽懂了點,遲疑道︰“若是來日再出了什麼事,太師府也會如鎮遠侯府一般,被皇上隨手推出去除掉嗎?”

“於皇上而言,倒不盡然,要看來日出了什麼事。”

雲瑯有些冷,順手將暖爐拿過來,在袖中攏了攏︰“可在老龐甘而言,他只怕已然這麼想了。”

“皇上最怕的事,無非當年陷害端王的行徑被公之於眾。”

景諫靜了片刻,看著雲瑯,接話道︰“若是有人將舊事盡數翻扯出來,於皇上而言,最順手的辦法便是再推出一方頂罪。太師府與侍衛司所畏懼的,正是此事。”

“不錯。”雲瑯笑笑,“所以老太師和侍衛司那位高指揮使,都鉚足了力氣想叫我當時就死透,大家乾淨。”

景諫視線微凝了下,神色隱隱復雜,落在雲瑯身上。

“所以您剛到咱們府上時,才一再來刺客?”

老主簿終於聽懂了︰“比起皇上,他們才更怕您把當初的事說出來。因為縱然真相被翻出來,皇上一樣可以再如當年那般重查一次,將他們推出來抵罪,自己擇得乾淨……”

“是。”雲瑯道,“或者……他們乾脆就以為,我這次回京,是為了翻案回來的。”

老主簿微愕︰“翻什麼案?”

“……”雲瑯失笑︰“我姓雲,您說翻什麼案?”

老主簿從不曾想過這一層,愣愣立在原地。

“恐怕不止他們。”雲瑯把冷了的茶盞擱在一旁,“還有些人,也是這麼想的。”

老主簿接了茶盞,替他換了一盞熱參茶,聞言心底微動,回頭看向景諫。

“王爺說……”景諫緩緩道,“雲將軍不擅權謀,如今一看,只怕並不盡然了解將軍。”

雲瑯笑笑︰“這些都不懂,仗也不必打了。”

“先王當初便不懂,一樣守住了燕雲邊境,可惜時運不濟,為奸人所害。”

景諫盯著他︰“雲將軍,我知你向來懂得取舍,為了做成事,輕易便可舍棄旁人。”

“景參軍!”老主簿在府中也曾見過他,跟著皺緊了眉,“你說得這是什麼話?當初那般情形,你讓小侯爺怎麼護住你?你”

“我能活下來,是因為我在軍中職權低微。”景諫語氣冷下來,“朔方軍……沒了七八個。”

“我們被關在大理寺地牢審訊,一遍一遍地問,問不出便扒一層皮。”

景諫牢牢盯著雲瑯︰“輕車都尉叫人拖來了十來張草席,乾淨的給我們睡,一張最破爛的,裹他自己的屍首。”

雲瑯垂眸靜坐,神色不動。

老主簿再聽不下去,沉聲︰“景參軍!”

“聽不下去了麼?”景諫冷嘲,“雲將軍想來不曾受過這些苦楚,只怕也想不出”

“我在想。”雲瑯慢慢道,“這些話,你們從沒同琰王說過?”

“琰王信將軍至深。”

景諫漠然道︰“說這些給王爺,無非惹得他暴怒叱責……”

“把他們都叫來。”雲瑯抬了下手,示意老主簿不必插話,“我在這兒,叫你們痛痛快快地罵。”

景諫蹙緊了眉,牢牢盯著他。

“心中有怨氣,判斷便會有失分寸。”

雲瑯道︰“如今我們所謀之事,容不得半分差池。你等既然替他甄選分辨,一旦還積著舊怨,難保什麼時候不會出錯。”

“我等不會意氣用事。”景諫錯開視線,“如今”

“當我是回來替雲府翻案的,對我百般提防,千般警惕。”

雲瑯靠在榻邊,看了看手中茶盞,在桌沿磕了磕︰“甚至覺得我為了翻案,會犧牲掉你們王爺……”

雲瑯揚手,將茶盞重重摜在地上︰“還說不會意氣用事?!”

景諫臉色變了變,一時被他懾住,怔忡抬頭。

“時至今日,還滿腦子舊日恩怨!”

雲瑯厲聲︰“若是來了個當初明哲保身,如今良心發現的,你們當如何?把人轟出去?如今琰王府是個什麼情形,心中莫非沒有數麼!”

“小侯爺。”老主簿嚇得手足無措,伸手去扶他,“您不能動氣。王爺也只是叫他們居中傳話,到時如何,還是叫王爺親自決斷……”

“居中傳話,靠冷嘲熱諷來傳麼?!”雲瑯撐坐起身,“一個個在京郊莊子待久了,沙場學的那些東西,都就飯吃了是不是!遠交近攻,你們倒好,還未開戰,把助力先往外推!”

“你們想沒想過,若是我因為這般一通貶損擠兌,記恨了琰王,起身走了,你們當如何?你們再存著怨氣,把哪句話傳得換了個語氣、變了個意思,叫他體會錯了,又該當如何?”

雲瑯眸色凜冽,語意凌厲雪寒︰“將來在朝在野無人照應,不要腦袋闖進皇宮裡造反麼!”

景諫被他劈頭訓斥,面色隱約漲紅,一時竟半句話也說不出。

“我真是瘋了,當年把他一個扔在京城。”

雲瑯手有些不穩,扶在榻沿,咬牙冷聲︰“這般凶險,身邊竟一個長腦子能商量的人都沒有,無怪他被逼成如今這般脾氣。”

老主簿不敢再說話,扶著雲瑯,替他小心順著胸口。

“你們若能替他好好辦事,過來想罵什麼,我今日盡數受了。”

雲瑯胸口起伏,將老主簿隔開︰“若是不能,便自回莊子去守著,我自去想辦法……”

“小侯爺。”老主簿眼看他氣息不穩,惶恐低聲,“您先平平氣,他們”

雲瑯隻覺得胸口血腥氣逼得煩悶欲嘔,悶咳幾聲,倉促抬手掩了,嗆出一片暗紅血色。

老主簿目眥欲裂︰“小侯爺!”

“不妨事。”梁太醫推門進來,“叫他側躺,別嗆了血。”

老主簿忙扶著雲瑯躺下,急道︰“您怎麼進來了,醫館不用坐診麼?”

“吵成這樣,若是坐診,滿京城都知道有人來砸醫館了。”

梁太醫坐在榻邊,展開一卷銀針,“他血氣不暢,老夫當初從琰王那裡學了一招……”

老主簿滿心余悸,苦笑道︰“再這麼來幾次,氣血雖暢,我們小侯爺只怕撐不住了。”

“他這些年,胸中積了不知多少這般鬱氣。”

梁太醫扶著昏昏沉沉的雲瑯,等他將血咳盡,示意老主簿將人放平在榻上︰“旁人往他身上加的,他自己往自己身上加的,故人長絕,咬牙往下吞的……盤踞不散,積鬱成疾。”

老主簿聽得不安,看了看仍緊咬著牙關的雲瑯。

“你們王爺,關心則亂。”梁太醫道,“從不肯正經同他反目,不準他內疚,不準他自責。”

“原本也不是小侯爺的錯。”老主簿急道,“豈能叫他背負”

梁太醫一針落下去︰“可他自責。”

老主簿怔忡立著,不知該說什麼,悵然低頭。

“侍衛司拷刑分三層,一層是為撬人嘴,二層是為封人口,三層是為斷人氣。”

梁太醫悠悠道︰“有人輾轉打聽問過,他在牢裡,三層走過兩整輪。此等舊傷並鬱氣糾結,若不發散,遲早要出大事。”

景諫不知這些,愕然立在一旁。

“你們王爺要我說這些,原本便是給你們聽的。”

梁太醫道︰“不想你們脾氣這麼急,琰王爺還沒到,你們便來興師問罪了。”

“還有什麼……嘉平元年二月。”

梁太醫被迫背了不少,慢吞吞道︰“廣南東路報逆犯雲瑯蹤跡。三月,荊湖南路報重兵圍剿逆犯,傷其一箭,無所獲。四月,湖北路江陵府報逆犯出沒。五月,夔州路圍捕失手……”

景諫心下微沉,細想了半晌,隱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惶然看向雲瑯。

“京中聽說逆犯在各府流竄,消息又這般準確密集,便也集中精力去設法圍剿,漸漸不再管什麼朔方軍勾結之事。琰王府趁機出手,將人保了下來。”

梁太醫背到這裡,仁至義盡,將銀針一一取出,示意老主簿扶起雲瑯︰“罵了一通,發泄出來,可覺得好受些了?”

雲瑯面色淡白,靠著牆緩了緩,扯了下嘴角︰“說這些幹什麼。”

“你們王爺押著老夫,一個字一個字背的。”

梁太醫拿過碗藥,遞給雲瑯︰“還以為你見了他們,心裡會高興些。”

雲瑯失笑︰“我如何不高興……”

“高興歸高興。”梁太醫道,“我看你心中仍有鬱氣不平,不妨再罵幾句出出氣。”

“罵什麼。”雲瑯淡聲道,“叫他們回去罷。”

景諫打了個顫,悔之不及,啞聲道︰“少將軍”

“你們回去想清楚,再來回話。”

雲瑯撐著坐起︰“如今我信不過你們,我有事找蕭朔,要自回去一趟。”

雲瑯並不看他,朝梁太醫道︰“您可有叫人有些力氣,又不像碧水丹那般虎狼的藥?”

梁太醫不怕事大,示意手中湯碗。

雲瑯問也不問,接過來一飲而盡。抹淨唇角道了聲謝,扯了一領蕭朔叫人帶來的墨色披風,推開窗子徑自出了醫館。

-

琰王府,蕭朔坐在書房,放下手中卷宗。

“夜深了。”玄鐵衛低聲道,“王爺可要就寢?”

蕭朔並無睡意,搖了搖頭︰“再拿些過來。”

“老主簿臨走,說您這幾日不合眼守著雲小侯爺,如今該睡覺。”

玄鐵衛一板一眼︰“您若不好生休息,雲小侯爺只怕也要生氣”

蕭朔不以為意,正要叫他退下,神色忽而微動,起身走到窗前。

“有人?”玄鐵衛豁然驚醒,“什麼人,出來!”

“怎麼回來了?”蕭朔看著濃暗夜色,撿起窗前飛蝗石,“可是有急事?”

雲瑯坐在他房頂上,不冷不熱︰“生氣。”

玄鐵衛提防半晌,堪堪聽出是雲小侯爺︰“您看”

“先下去。”蕭朔道,“守在外面。”

玄鐵衛遲疑半晌,還是低聲應了,退到屋外。

窗外依然沒什麼動靜,隔一會兒便砸下來一顆飛蝗石,骨碌碌滾過幾圈,停在窗欞邊上。

“下來。”蕭朔探身,“究竟出了什麼事?”

雲瑯一撐房簷,掠下來,立在窗外。

“你見著他們了?”

蕭朔側身給他讓開些地方,叫雲瑯進屋︰“我並非有意瞞你,只是”

蕭朔蹙了下眉,看著雲瑯映在月下的臉色,沉聲︰“怎麼回事?”

雲瑯由窗戶翻進來,自顧自坐在榻上,摸了塊點心塞進嘴裡,咬牙切齒嚼了。

“他們……”蕭朔已猜出了怎麼回事,神色驀地沉下來,“我已叫梁太醫帶話,他們竟還是不聽?”

“聽了。”雲瑯道,“小王爺當真好心,送得一份好禮。”

蕭朔定定看著他疏離神色,手輕顫了下︰“你”

是他派去的人。

他親自下令瞞著雲瑯,想叫雲瑯看見舊部安好,能高興些。

若是那些人當真敢陽奉陰違,明裡不對他說,暗中仍對雲瑯遷怒,又不聽解釋……

蕭朔這些天各方籌謀,又日夜不休守著雲瑯,未及想過會出這種事。喉間一時有些發緊,澀聲道︰“我……並不知道。”

蕭朔從未在雲瑯身上見到這般神色,周身冷得幾乎發木,閉了下眼楮,啞聲︰“是我的過失……”

“難不難受?”雲瑯磨著牙,把他揪過來,“你這些天,就是這麼嚇唬我的。”

蕭朔頭疼得厲害,一時不知他在說什麼,皺了皺眉︰“我”

“躺下睡覺。”雲瑯眼刀黑白分明,狠狠刮他一眼,“人我幫你訓完了。”

蕭朔被他扯在榻上,胸口仍起伏不定,抬頭定定看著雲瑯。

“你不要因為他們是我的舊部,就對他們寬容到這個地步。”

雲瑯都不知該怎麼訓他︰“如今你是在做什麼?放縱他們這般添亂,出了岔子你受得起?你”

雲瑯眼睜睜看著蕭朔抬手,忘了防備,被他用力攬進懷裡︰“幹什麼?!”

“抱歉。”蕭朔低聲,“我不知道。”

“沒因為這個怪你……你放我下來。”雲瑯被他箍著,抬手扒拉,“你以為我誤會成什麼了?你故意叫他們來氣我?不明就裡,幾句議論罷了……”

蕭朔將他拉進懷裡,死死圈緊。

雲瑯皺了下眉,被他胸口熱意暖著,原本的力道一點點松下來,抵在蕭朔頸間。

“若是生氣。”蕭朔低聲,“就罵我。”

雲瑯靜了片刻,悶聲道︰“罵你幹什麼。”

蕭朔抬手,落在他背上,慢慢撫了兩下。

“你知道嗎?景諫說輕車都尉給自己找了條破草席,拿來裹屍首的。”

雲瑯有些發抖,低頭在他領口蹭去些水汽︰“沙場將士,要死也是馬革裹屍。他們都是無辜之人,我”

蕭朔︰“你也是無辜之人。”

雲瑯狠狠打了個顫,扎在他肩頭靜了半晌,長呼口氣︰“我走了。”

“奪嫡的是我父王與當今聖上,昔日慘案,從犯是太師府、侍衛司和鎮遠侯府。”

蕭朔並不放手,繼續道︰“朔方軍是被牽累的,六部是被牽累的,還有……你。”

“你天生貴冑,十六歲上馬統兵征戰沙場,戰無不勝。若無當年之事,你一成年就會被封侯,與鎮遠侯同爵同級。”

“被無辜牽累的人是你。”

蕭朔抬手,覆在他額頂︰“雲麾將軍。”

雲瑯打了個激靈,眼眶通紅,胸口起伏著硬側過頭︰“什麼歪理。”

“你若生我的氣,天經地義。”

蕭朔道︰“我一直在等你報復我,可無論如何激你,你都從不曾出手。”

“你等著。”雲瑯悶聲嘟囔,“我遲早……”

蕭朔低聲︰“什麼?”

“不遲早了。”雲瑯狠了狠心,一咬牙,“轉過去。”

蕭朔微怔,輕蹙了眉︰“幹什麼?”

“轉過去。”雲瑯冷聲,“讓不讓人報復了?”

蕭朔靜了片刻,順著他的意放開手,起身背對著雲瑯站定。

“你如今身子未好。”蕭朔道,“縱然發泄,也當看顧自己,不要”

雲瑯一把拽開他的腰帶,把蕭朔的外袍扯開,狠狠撩了起來。

蕭朔︰“……”

蕭朔︰“雲瑯。”

雲瑯一言不發,照著蕭小王爺的屁股狠狠扇了五個巴掌,踩著窗欞就跑,一頭沒回了茫茫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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