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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87、第八十七章
鐵騎壓城到第三日, 汴梁百姓仿佛重見了朔方軍。

廝殺聲震了整整一夜,從金水門一路喧沸進內城,戰火一路燒到沉默的深宮。

風鳴雷動, 天將明時, 有人親眼在右承天門上見了雲字旗。

白虎星佔西方七宿, 戰星鏗然, 通明整夜。

畢宿鎮守昴畢天街,參為將, 下三星伐,九州殊口,五車破敵。

雲旗卷著徹夜明耀的白虎星,與東方日出金光遙遙應和,所指之處, 無往不勝。

汴梁城遠離戰火實在太久,久到早已忘了刀槍錚鳴的聲響。人人屏息守在窗前, 聽著人喊馬嘶, 聽著廝殺拚命,聽到天色大亮, 終於看到禁軍隊伍從城中出來。

帶著熱騰騰的鮮血和凜冽殺意, 颯白流雲旗上, 挑著西夏鐵鷂騎兵染血的 黑頭盔。

此一戰, 平叛定亂,盡殲西夏鐵騎。

汴梁已被戰火燒毀大半,所幸有殿前司與雲少將軍提早防備, 應對及時,只是毀了沿街的勾欄民宅,死傷不多。

兵力全匯聚到金水門, 開封府撐門拄戶,枕戈待旦守著外城,看見殿前司,高懸的一顆心終於重重墜回胸腔。

開封尹眼底盡是血絲,疾步上前,截住連勝“連指揮使,琰王與雲將軍”

連勝持槍拄地,臉上也帶著戰後的疲倦力竭,搖了搖頭“先回府了,無大礙。”

開封尹心底一松,晃了晃,勉強站穩。

衙役快步上來,將熱米酒捧給徹夜激戰的將士。城中醫者早匯攏到一處,有傷者急治傷,力竭者扶去好生休息。

這一場仗本不在意料之外,只是戰局變幻,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預計。

“虔國公坐鎮,兵部尚書主持中饋,人手錢糧一應有景王府。”

開封尹低聲道“城中安定,將軍放心。”

連勝將一碗滾燙米酒飲盡,喉嚨嘶啞得再說不出話,點了點頭。

鏖戰一夜,人人都已不剩半分心力。開封尹原本還想問宮中情形,終歸咽下,急吩咐衙役引眾人休養生息。

城外不知內城變故,只知道叛軍越打越多,從令人生寒的黑鐵騎,變成了更令人生寒的塞外騎兵。

兩日圍困,城內的情形,宮中的情形,一概不明。

往日暗弱的禁軍,要如何調度,竟能勝了西夏的鐵鷂騎兵

此等大勝,宮中為何遲遲不見動靜天將明時出城的那一隊侍衛司暗兵,又是去做什麼的

琰王殿下如何得了禁軍虎符,又如何力排眾議,帶出了這面雲字旗

開封尹壓下心中無數念頭,盡力定了心神,腳不沾地,又帶人去忙碌安置。

汴梁街頭人頭挨挨擠擠,百姓夾道拜謝,店家加緊熬粥煮茶犒軍。禁軍苦戰力疲,各府湊起來的私兵與衙役護衛,一應由兵部尚書調度,排查清掃,平鎮亂局。

琰王府書房內,靜得能聽見藥在爐上煎熬滾沸。

雲瑯躺在暖榻上,氣息平緩,似在熟睡,臉上卻淡白得不見半分血色。

梁太醫收回診脈的手,面沉似水,冷哼一聲重重坐回去。

“究竟什麼情形,要不要緊”

蔡太傅火急火燎“少賣關子叫你來是治傷的,不是出氣的”

梁太醫埋頭挑選銀針,眼皮也不抬“你若不把沉光給他們兩個,用得著我來治傷”

蔡太傅叫他一言戳中,不由氣結“老夫”

“不關太傅的事。”

蕭朔解開雲瑯衣襟,低聲道“是我們兩個要搏生路,不得已兵行險著。”

梁太醫心中如何不清楚,只是與老對頭抬杠罷了,聞言掃了這兩個小輩一眼,嘆了口氣“讓開,給他行針。”

沉光原本是宮中的禁藥,隻配給軍中領兵大將。用來在戰局危急、生死關頭激發潛力,扭轉乾坤。

這些年關外沒有戰事,這種藥也不再製作,再要尋到已極不易。

梁太醫知道雲瑯要去涉險,也盡力托人尋過沉光,只是終歸沒能探出端倪,卻不想這老豎儒竟還替學生偷偷藏了一劑。

雲瑯原本躺得無聲無息,穴位牽扯,叫酸麻痛楚牽扯得本能一繃。

銀針依著經絡穴位,針針挑著雲瑯體內的殘余藥力。徹底力竭的身體給不出回應,卻仍盡力繃著,想要逼出最後一點力氣。

雲瑯心神尚在戰場之上,意識叫疼痛從昏沉中激得隱約醒轉,下意識便要摸索身旁弓箭銀槍。

梁太醫扎不準,一陣頭疼“你那繩索鐵銬呢將他銬上算了。”

蕭朔將人攬住,握了雲瑯摸索著要張弓搭箭的手,扣合上去。

雲瑯意識混沌昏沉,察覺到束縛,呼吸滯了滯,本能便要反抗。

這些天精細養著終歸有成效,此時雲少將軍竟還有掙扎的余力,握著蕭朔的手反倒更用勁,死死攥著,筋骨近於痙攣。

梁太醫嚇了一跳“不好,怎麼還這麼大力氣”

蕭朔身上傷了不止一處,肩頭傷勢也在戰中牽扯,還未來得及仔細處理,隻草草包扎過一遍。

此時掙動,又有新鮮血色洇透出來。

“你自己留神。”梁太醫皺緊了眉,“他不要緊,底子已養得能撐住了,你這傷藥還沒上”

蕭朔搖搖頭,攏住雲瑯的胸肩,輕聲道“我在。”

雲瑯肩背一顫,手上力道由掙扎轉為摸索,一點點攏住了蕭朔的手,試探著攥實。

蕭朔大略猜得到雲瑯困在哪一段夢魘裡,闔了闔眼,回握住雲瑯的手“少將軍。”

雲瑯喉嚨動了下,咳了兩聲,胸口急促起伏。

“我在。”

蕭朔握緊他的手“我知道。”

“朔州城,雁門關。”蕭朔輕聲,“我陪你去打回來。”

雲瑯胸肩狠狠一悸,滾熱水汽再攔不住,自濃深睫下透出來。

燕雲遮眼的風沙,寸草不生的荒蕪戈壁,從胸口冰到後心的鎧甲,北疆冷透了的孤月。

出玉門關不見故人,至雁門關不歸故鄉。

一場接一場鏖戰,來自後方的支援越來越少。將士們親手埋下同伴的屍骨,連同送不出的家書一並裹上馬革,堆沙成墓,刻木作碑。

遍野星沉,穹低可探。

火星隨風飄蕩,寂靜得足以噬人的沉默裡,有人低低應和著唱。

不知萬裡沙場苦,枯骨皆是長城卒,彎弓莫射雲中雁,歸雁如今不寄書。

蕭朔慢慢吻著他的眼睫,吻上雲瑯冰冷的嘴唇,輕輕蹭著,將暖意分過去。

雲瑯靜了靜,掙動的力道漸弱,漸漸安穩下來。

梁太醫眼疾手快,趁著這個空檔,將銀針飛快排下去。

“幸好這些天養得仔細已好了大半,禁得住糟蹋。”

梁太醫專心下針,落到雲瑯心口穴位,仍覺余悸“若是放在剛回京城時,這一劑沉光下去,定然要了他的小命。”

蔡太傅坐在榻尾,一言不發,死死攥了拳。

雲瑯身上新舊傷痕交錯,胸口創痕刺眼,好在這些天精細進補,已不再像回來時那般單薄支離。

蕭朔護著雲瑯,迎上太傅晦暗目光,放開雲瑯肩頸,將他平托著仔細落回榻上,朝太傅行了一禮。

“做什麼”

蔡太傅緊皺著眉,伸手要扶他,叫蕭朔身上血色一刺,更心疼得要去連撅十根戒尺出氣“好端端的跪什麼,哪來這些虛禮你身上這些傷,還不快去裹了。”

蕭朔搖了搖頭,緩聲道“學生與雲瑯,謝師長牽掛護持。”

蔡太傅眼底一凝,斂了袍袖,沉默著轉過頭。

梁老匹夫隻管醫病治傷,有什麼說什麼,心疼雲家小子罷了,並沒有更多念頭。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蔡補之當年暗中藏下最後一劑沉光,是為了給學生一條路可選。倘若雲瑯執意,當先生的便也豁出去陪著,痛痛快快地戰死在大漠沙場。

暗中把商恪的事告知參知政事,也給了這兩個學生一條路。

只是這條路一旦走上,便再不剩半分反悔的機會。

“你可知兵圍禁宮,形同嘩變。”

蔡太傅盯住蕭朔“你帶親兵直闖文德殿,以戰局相挾,從皇上那裡逼來了禁軍虎符,逼出了雲麾將軍復職的明詔隻憑這個,已足以成宮中腹心之患。”

蕭朔渾身是傷,蔡太傅原本原本不想立即與他說這些,此時蕭朔沉默著跪在眼前,便知他胸中清明,心念已決。

蔡太傅沉聲道“你可想過,若事敗了”

蕭朔靜跪著,搖了搖頭。

蔡太傅蹙緊眉“怎麼”

“能與他並肩,一朝一暮皆是賺來的,前路如何,都談不上敗。”

蕭朔垂眸“只剩百年,若百年不可得,來世賠他。”

蕭朔“再不可得,生生世世。”

蔡太傅心神叫一線清明劈開,錯愕怔住。

一旁梁太醫總共只聽懂了這一句,提拉撚轉銀針,嘖了一聲“別的不清楚,這說情話的本事,定然不是你教出來的。”

蔡太傅沒工夫理會他,狠狠瞪過去一眼,站起身,視線落在蕭朔身上。

蕭朔看著雲瑯,眸底深靜通徹,像是早已將這些話在心裡過了無數次。

榻邊放著禁軍的虎符,漆木深黑,紋路赤紅,同雲瑯的燦白雪弓並在一處。

蔡太傅立了良久“他也是這般心思”

“他求百年,比我執念些。”

蕭朔笑了笑,目光攏過雲瑯靜闔著的英挺眉眼“可他自小照顧我,若我執意,他向來不與我爭。”

蔡太傅正要開口,聽見他這一句,不由怔了怔,欲言又止。

梁太醫行完了針,正一針一針向外起,聞言忍不住“這句話說的是雲瑯嗎”

蔡太傅本能地護著徒弟,按按額頭,勉強道“閉嘴,你如何懂”

“雲瑯自小照顧他。”梁太醫復述道,“向來不和他爭。”

蔡太傅“”

“情人眼裡出西施。”

梁太醫“他這何止是西施,基本已快要烽火戲諸侯、君王不早朝了。”

蔡太傅“”

蕭朔平白受這兩位長輩指指點點,替雲瑯掩了衣襟,蓋好薄被起身“有何不妥”

蔡太傅身心復雜,看著自己這個學生,扶了扶他沒受傷的右肩“老夫當年的確同你說過,若想不通時,多開闊身心,將事情往好裡想。”

蕭朔聽得莫名“是。”

蔡太傅“可凡事也不必太過。”

蕭朔蹙眉。

蔡太傅循循善誘,生生將“自欺欺人”咽回去“去偽存真,修辭立誠。”

蕭朔“”

蔡太傅“”

雲瑯躺在榻上,血氣叫針灸催動,咳了兩聲,唇邊溢出細細血色。

榻邊,梁太醫嘆了口氣,拿過布巾隨手抹了,拍拍蕭朔“走罷,你這等情形,八成是已經連腦子都燒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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