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騎壓城到第三日, 汴梁百姓仿佛重見了朔方軍。
廝殺聲震了整整一夜,從金水門一路喧沸進內城,戰火一路燒到沉默的深宮。
風鳴雷動, 天將明時, 有人親眼在右承天門上見了雲字旗。
白虎星佔西方七宿, 戰星鏗然, 通明整夜。
畢宿鎮守昴畢天街,參為將, 下三星伐,九州殊口,五車破敵。
雲旗卷著徹夜明耀的白虎星,與東方日出金光遙遙應和,所指之處, 無往不勝。
汴梁城遠離戰火實在太久,久到早已忘了刀槍錚鳴的聲響。人人屏息守在窗前, 聽著人喊馬嘶, 聽著廝殺拚命,聽到天色大亮, 終於看到禁軍隊伍從城中出來。
帶著熱騰騰的鮮血和凜冽殺意, 颯白流雲旗上, 挑著西夏鐵鷂騎兵染血的 黑頭盔。
此一戰, 平叛定亂,盡殲西夏鐵騎。
汴梁已被戰火燒毀大半,所幸有殿前司與雲少將軍提早防備, 應對及時,只是毀了沿街的勾欄民宅,死傷不多。
兵力全匯聚到金水門, 開封府撐門拄戶,枕戈待旦守著外城,看見殿前司,高懸的一顆心終於重重墜回胸腔。
開封尹眼底盡是血絲,疾步上前,截住連勝“連指揮使,琰王與雲將軍”
連勝持槍拄地,臉上也帶著戰後的疲倦力竭,搖了搖頭“先回府了,無大礙。”
開封尹心底一松,晃了晃,勉強站穩。
衙役快步上來,將熱米酒捧給徹夜激戰的將士。城中醫者早匯攏到一處,有傷者急治傷,力竭者扶去好生休息。
這一場仗本不在意料之外,只是戰局變幻,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預計。
“虔國公坐鎮,兵部尚書主持中饋,人手錢糧一應有景王府。”
開封尹低聲道“城中安定,將軍放心。”
連勝將一碗滾燙米酒飲盡,喉嚨嘶啞得再說不出話,點了點頭。
鏖戰一夜,人人都已不剩半分心力。開封尹原本還想問宮中情形,終歸咽下,急吩咐衙役引眾人休養生息。
城外不知內城變故,只知道叛軍越打越多,從令人生寒的黑鐵騎,變成了更令人生寒的塞外騎兵。
兩日圍困,城內的情形,宮中的情形,一概不明。
往日暗弱的禁軍,要如何調度,竟能勝了西夏的鐵鷂騎兵
此等大勝,宮中為何遲遲不見動靜天將明時出城的那一隊侍衛司暗兵,又是去做什麼的
琰王殿下如何得了禁軍虎符,又如何力排眾議,帶出了這面雲字旗
開封尹壓下心中無數念頭,盡力定了心神,腳不沾地,又帶人去忙碌安置。
汴梁街頭人頭挨挨擠擠,百姓夾道拜謝,店家加緊熬粥煮茶犒軍。禁軍苦戰力疲,各府湊起來的私兵與衙役護衛,一應由兵部尚書調度,排查清掃,平鎮亂局。
琰王府書房內,靜得能聽見藥在爐上煎熬滾沸。
雲瑯躺在暖榻上,氣息平緩,似在熟睡,臉上卻淡白得不見半分血色。
梁太醫收回診脈的手,面沉似水,冷哼一聲重重坐回去。
“究竟什麼情形,要不要緊”
蔡太傅火急火燎“少賣關子叫你來是治傷的,不是出氣的”
梁太醫埋頭挑選銀針,眼皮也不抬“你若不把沉光給他們兩個,用得著我來治傷”
蔡太傅叫他一言戳中,不由氣結“老夫”
“不關太傅的事。”
蕭朔解開雲瑯衣襟,低聲道“是我們兩個要搏生路,不得已兵行險著。”
梁太醫心中如何不清楚,只是與老對頭抬杠罷了,聞言掃了這兩個小輩一眼,嘆了口氣“讓開,給他行針。”
沉光原本是宮中的禁藥,隻配給軍中領兵大將。用來在戰局危急、生死關頭激發潛力,扭轉乾坤。
這些年關外沒有戰事,這種藥也不再製作,再要尋到已極不易。
梁太醫知道雲瑯要去涉險,也盡力托人尋過沉光,只是終歸沒能探出端倪,卻不想這老豎儒竟還替學生偷偷藏了一劑。
雲瑯原本躺得無聲無息,穴位牽扯,叫酸麻痛楚牽扯得本能一繃。
銀針依著經絡穴位,針針挑著雲瑯體內的殘余藥力。徹底力竭的身體給不出回應,卻仍盡力繃著,想要逼出最後一點力氣。
雲瑯心神尚在戰場之上,意識叫疼痛從昏沉中激得隱約醒轉,下意識便要摸索身旁弓箭銀槍。
梁太醫扎不準,一陣頭疼“你那繩索鐵銬呢將他銬上算了。”
蕭朔將人攬住,握了雲瑯摸索著要張弓搭箭的手,扣合上去。
雲瑯意識混沌昏沉,察覺到束縛,呼吸滯了滯,本能便要反抗。
這些天精細養著終歸有成效,此時雲少將軍竟還有掙扎的余力,握著蕭朔的手反倒更用勁,死死攥著,筋骨近於痙攣。
梁太醫嚇了一跳“不好,怎麼還這麼大力氣”
蕭朔身上傷了不止一處,肩頭傷勢也在戰中牽扯,還未來得及仔細處理,隻草草包扎過一遍。
此時掙動,又有新鮮血色洇透出來。
“你自己留神。”梁太醫皺緊了眉,“他不要緊,底子已養得能撐住了,你這傷藥還沒上”
蕭朔搖搖頭,攏住雲瑯的胸肩,輕聲道“我在。”
雲瑯肩背一顫,手上力道由掙扎轉為摸索,一點點攏住了蕭朔的手,試探著攥實。
蕭朔大略猜得到雲瑯困在哪一段夢魘裡,闔了闔眼,回握住雲瑯的手“少將軍。”
雲瑯喉嚨動了下,咳了兩聲,胸口急促起伏。
“我在。”
蕭朔握緊他的手“我知道。”
“朔州城,雁門關。”蕭朔輕聲,“我陪你去打回來。”
雲瑯胸肩狠狠一悸,滾熱水汽再攔不住,自濃深睫下透出來。
燕雲遮眼的風沙,寸草不生的荒蕪戈壁,從胸口冰到後心的鎧甲,北疆冷透了的孤月。
出玉門關不見故人,至雁門關不歸故鄉。
一場接一場鏖戰,來自後方的支援越來越少。將士們親手埋下同伴的屍骨,連同送不出的家書一並裹上馬革,堆沙成墓,刻木作碑。
遍野星沉,穹低可探。
火星隨風飄蕩,寂靜得足以噬人的沉默裡,有人低低應和著唱。
不知萬裡沙場苦,枯骨皆是長城卒,彎弓莫射雲中雁,歸雁如今不寄書。
蕭朔慢慢吻著他的眼睫,吻上雲瑯冰冷的嘴唇,輕輕蹭著,將暖意分過去。
雲瑯靜了靜,掙動的力道漸弱,漸漸安穩下來。
梁太醫眼疾手快,趁著這個空檔,將銀針飛快排下去。
“幸好這些天養得仔細已好了大半,禁得住糟蹋。”
梁太醫專心下針,落到雲瑯心口穴位,仍覺余悸“若是放在剛回京城時,這一劑沉光下去,定然要了他的小命。”
蔡太傅坐在榻尾,一言不發,死死攥了拳。
雲瑯身上新舊傷痕交錯,胸口創痕刺眼,好在這些天精細進補,已不再像回來時那般單薄支離。
蕭朔護著雲瑯,迎上太傅晦暗目光,放開雲瑯肩頸,將他平托著仔細落回榻上,朝太傅行了一禮。
“做什麼”
蔡太傅緊皺著眉,伸手要扶他,叫蕭朔身上血色一刺,更心疼得要去連撅十根戒尺出氣“好端端的跪什麼,哪來這些虛禮你身上這些傷,還不快去裹了。”
蕭朔搖了搖頭,緩聲道“學生與雲瑯,謝師長牽掛護持。”
蔡太傅眼底一凝,斂了袍袖,沉默著轉過頭。
梁老匹夫隻管醫病治傷,有什麼說什麼,心疼雲家小子罷了,並沒有更多念頭。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蔡補之當年暗中藏下最後一劑沉光,是為了給學生一條路可選。倘若雲瑯執意,當先生的便也豁出去陪著,痛痛快快地戰死在大漠沙場。
暗中把商恪的事告知參知政事,也給了這兩個學生一條路。
只是這條路一旦走上,便再不剩半分反悔的機會。
“你可知兵圍禁宮,形同嘩變。”
蔡太傅盯住蕭朔“你帶親兵直闖文德殿,以戰局相挾,從皇上那裡逼來了禁軍虎符,逼出了雲麾將軍復職的明詔隻憑這個,已足以成宮中腹心之患。”
蕭朔渾身是傷,蔡太傅原本原本不想立即與他說這些,此時蕭朔沉默著跪在眼前,便知他胸中清明,心念已決。
蔡太傅沉聲道“你可想過,若事敗了”
蕭朔靜跪著,搖了搖頭。
蔡太傅蹙緊眉“怎麼”
“能與他並肩,一朝一暮皆是賺來的,前路如何,都談不上敗。”
蕭朔垂眸“只剩百年,若百年不可得,來世賠他。”
蕭朔“再不可得,生生世世。”
蔡太傅心神叫一線清明劈開,錯愕怔住。
一旁梁太醫總共只聽懂了這一句,提拉撚轉銀針,嘖了一聲“別的不清楚,這說情話的本事,定然不是你教出來的。”
蔡太傅沒工夫理會他,狠狠瞪過去一眼,站起身,視線落在蕭朔身上。
蕭朔看著雲瑯,眸底深靜通徹,像是早已將這些話在心裡過了無數次。
榻邊放著禁軍的虎符,漆木深黑,紋路赤紅,同雲瑯的燦白雪弓並在一處。
蔡太傅立了良久“他也是這般心思”
“他求百年,比我執念些。”
蕭朔笑了笑,目光攏過雲瑯靜闔著的英挺眉眼“可他自小照顧我,若我執意,他向來不與我爭。”
蔡太傅正要開口,聽見他這一句,不由怔了怔,欲言又止。
梁太醫行完了針,正一針一針向外起,聞言忍不住“這句話說的是雲瑯嗎”
蔡太傅本能地護著徒弟,按按額頭,勉強道“閉嘴,你如何懂”
“雲瑯自小照顧他。”梁太醫復述道,“向來不和他爭。”
蔡太傅“”
“情人眼裡出西施。”
梁太醫“他這何止是西施,基本已快要烽火戲諸侯、君王不早朝了。”
蔡太傅“”
蕭朔平白受這兩位長輩指指點點,替雲瑯掩了衣襟,蓋好薄被起身“有何不妥”
蔡太傅身心復雜,看著自己這個學生,扶了扶他沒受傷的右肩“老夫當年的確同你說過,若想不通時,多開闊身心,將事情往好裡想。”
蕭朔聽得莫名“是。”
蔡太傅“可凡事也不必太過。”
蕭朔蹙眉。
蔡太傅循循善誘,生生將“自欺欺人”咽回去“去偽存真,修辭立誠。”
蕭朔“”
蔡太傅“”
雲瑯躺在榻上,血氣叫針灸催動,咳了兩聲,唇邊溢出細細血色。
榻邊,梁太醫嘆了口氣,拿過布巾隨手抹了,拍拍蕭朔“走罷,你這等情形,八成是已經連腦子都燒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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