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事可實在太大了。
雲瑯咽了咽, 在熱騰騰的水汽里抬頭,壓壓心跳,瞄著蕭朔神色。
這事糾葛著由來已久, 兩人都各自計較過。雲瑯嘴硬, 多半仗著蕭小王爺縱容,不肯服輸罷了,心里卻其實有數。
縱然沒數, 只消看一眼書房里琰王殿下在纏身百忙的公務里擠出來間隙,手不釋卷、日夜研讀的話本與畫冊,也該清楚。
小王爺……怕是很行的。
雲瑯扶著石岸,他心底一陣發虛,腳下不慎踩了個空,流雲身法在水里全使不出, 一頭便往池里栽進去。
蕭朔伸手, 護住他胸肩, 將自投清池的少將軍自水里濕淋淋撈起來。
雲瑯嗆了口水,握著他手臂抬頭。
溫泉水將兩人徹底浸全了, 熱氣蒸騰起來, 沁著小王爺靜深眉宇,黑徹眸底如同水洗,越發清晰地映著他的影子。
雲瑯心道不好,咳了兩聲, 按了按造反的心口︰“我——”
蕭朔抬手, 替雲瑯拭了眉睫間的水色, 將人抱回懷里。
圈在背後的手臂不是想象里的火熱激烈,甚至沒有多少禁錮與克制的力道,只是格外寧和地抱著他, 掌心隔著衣物,一寸寸溫和碾過肩胛脊背。
雲瑯察覺到不對,眨了幾次睫間沾染的濕氣,抬頭看過去。
兩人在水里險些摔了一跤,此時的位置剛好,他想要看蕭朔,視線卻不由自主叫晃過的景象一牽,又看回頭頂。
天色已完全晚透,石縫裂隙間,深黑夜穹,有星子點點閃爍。
兩人進洞時便點了舊日留下的火把,山洞里叫火光映得暖融,那條裂隙追上去的星色卻寒而廣闊。
寒得明淨,嵌在更冷清幽靜的天穹盡處,遼遠得仿佛觸手可及。
雲瑯看了一刻,深吸口氣呼出來,扯扯嘴角,收回視線。
蕭朔仍倚著石岸,一臂護在雲瑯背後,目光靜落在他身上。
雲瑯失笑︰“看我做什麼?看星星啊。”
“方才看見了。”
蕭朔道︰“我抬頭時,便明白了你說的話。”
雲瑯怔了怔︰“什麼話?”
蕭朔輕聲︰“少將軍焚琴煮鶴,苔上鋪席……終于不煞風景一次,看懂了這漫天星子,急著要給旁人看,同旁人說。”
雲瑯一時愕然,張了張嘴,瞪著沒一句好听話的蕭小王爺,不知該發怒哪一句。
蕭朔靜看他良久,抬手撫過雲瑯眼尾,低頭輕輕吻去微熱的咸澀水汽︰“可恨這旁人竟是塊又冷又硬的冰,他拿心血去燙,也捂不熱、喚不回。”
“……小王爺。”
雲瑯捂著胸口,疼得眼前一黑︰“你下回要戳我心,還請先說——”
蕭朔用力攬住他肩背,闔了眼,低頭吻住疼得微微打著哆嗦的雲少將軍。
雲瑯泡在溫泉里,手指卻仍冰涼,盡力攥了幾次,絞住蕭朔衣袖︰“胡說,旁人怎麼就是冰了?”
雲瑯嗓子也啞,稍稍側開些,低聲道︰“我知他心念,知他肺腑如我,知他一腔血比我更燙。燙得焚天滅地,我若再不回去,便能將他自己燒干淨……”
蕭朔胸口輕顫了下,收攏手臂,將雲瑯吻牢,一點點吞淨了剩下的話。
他仍盡力克制著力道,雲瑯臂間勒上來的力氣卻比他更牢,幾乎像是要將骨血勒破礙事的衣物阻隔,徹底碾入胸膛,融在一處。
自重逢以來,兩人早盡數交了心,抵了命,能交托的盡數交托出去,再無半分間隔。
唯獨各自謹慎、牢牢守著的,便是這些年落下的舊傷。
藏得深一點,再深一點,最好能將傷疤嚼碎了吞下去,捧出來能叫對方心寬釋然的豁達。
他們的每一刻都像是賺來的,沒時間將太多心神花費在療傷上,偶爾稍有觸及,揪扯著疼,就彼此攙扶拉拽著先過去再說,先辦完了正事再說。
……
正事。
蕭朔擁著雲瑯,察覺到少將軍臂膀間涌出來的發著顫的、前所未有的熱切與激烈,心底忽然扯著狠狠一疼。
是他錯了。
他只知道解開雲瑯系在旁人身上的心結,系著先帝先後的,系著父王母妃的,外祖父,太傅,那些榆木疙瘩的朔方軍舊部。
可雲瑯最深的心結,一直是他。
他的少將軍不懂這些,連情事也不通,只知道一味罩著他。他越責己,雲瑯便本能地越將傷藏起來。
藏得深了,自己都不察覺,成了沉痾,一步步磨著煎熬拖累心神。
蕭朔斂去眼底滾熱,回應雲瑯打著顫的的親吻。
氣息急促交融糾纏,心跳回響在空蕩蕩的山洞里,溯著熱泉逆上石壁,與星光遙遙應和。
稍稍分開時,雲瑯眼前已白茫茫成一片,嗆咳著垂了頭,昏沉沉軟在蕭朔臂間。
“緩一緩。”
蕭朔低頭,輕輕親著雲瑯的眉眼︰“要問你討債,省些力氣。”
雲瑯迷迷糊糊咳嗽,小聲服軟︰“沒力氣了……”
“無妨。”蕭朔輕聲,“我有。”
雲瑯︰“……”
蕭小王爺這語氣就很是反常。
雲瑯盡力撲騰了兩下,在他腿上翻了個身,抬頭迎上蕭朔視線︰“不對啊。往常這時候你不是該說,既然沒力氣了便好好歇著,安心睡一覺,你不擾我……”
蕭朔垂眸,墊著雲瑯肩頸︰“你想睡?”
雲瑯話頭堪堪一頓,張口結舌,熱騰騰埋進溫泉里吐了一串氣泡。
蕭朔闔了下眼,將眼看要化成一灘的少將軍撈出來,濕漉漉裹進懷里,親了親他的眉心︰“我知錯了。”
雲瑯已叫一腔旖旎泡得暈乎乎發軟,他喜歡蕭朔這樣點水似的吻,同貼著眉心的微涼唇畔蹭了蹭,抬頭含糊道︰“又知什麼錯了?”
“總怪你不開竅,不開竅的原來是我。”
蕭朔覆著他的發頂,摸了摸︰“叫你守了我這麼久。”
雲瑯微怔,迎上蕭朔視線,靜了片刻忽然一樂,低頭照蕭小王爺頸間一咬。
他咬上來的力氣不小,叼了一陣,力道便漸漸緩了,含著那一小塊叫水沁得溫熱的皮肉,在齒間慢慢磨了磨。
蕭朔呼吸一滯,啞聲道︰“胡鬧。”
“胡什麼鬧。”
雲瑯伏在他頸間,胸腔跟著話音震顫,震開細微的酥癢︰“冷……你暖我一暖。”
少將軍生來傲氣,這種話當玩笑說容易出口,此時認真說,幾乎字字都要翻幾個番。
唇齒抿著逐字逐句地說,像是含著揉碎了每個字,慢慢吐出來。
……
慢得叫人心里發燙。
蕭朔壓著心跳,攬住雲瑯勁窄腰背,低聲道︰“明日誤不誤事?”
“不誤事。”雲瑯答得飛快,“我的親兵該跟上來了,坐車走。”
蕭朔有些啞然,看他一眼,有意繼續慢慢問︰“衣服濕透了,可有換洗衣物?”
“有!”
雲瑯叫他愁死了︰“我有十七個衣冠冢呢,幾十套衣服,隨便挑。”
蕭朔撫過雲瑯發頂,靜了片刻︰“你——”
雲瑯一口咬回那個紅通通的牙印,叼著磨了兩磨,氣勢洶洶笨拙地拿舌尖去攪和。
濕潤溫熱自頸間柔軟攪擾,平白亂人心神。
“你抱著我些。”
蕭朔不再逗他,啞聲說完︰“若疼便說。”
雲瑯打了個激靈,還不及體察到洞內的隱約夜寒,已叫覆落的滾熱親吻密不透風牢牢裹住。
火把不知何時已燃盡熄滅了,洞內暗了一層,頂上那條縫隙滲進來的光就更明顯,朦朦朧朧,覆下來一層淺淺清輝。
天幕地席,星光作燈,溫熱水流成了緞子似的錦被。
泉水映著天上星子,清冷水芒打碎了,攪亂散開,一泉細碎銀光。
雲瑯汗水涔涔淌落,咬了咬下唇,不及使力,已被蕭朔攬到肩頭,低聲︰“咬我。”
“我不。”雲瑯別過頭,“你夠疼了,我——”
蕭朔手臂勒在他背後,護著雲瑯肩背,抵著額頭慢慢使力。
雲瑯悶哼出聲,一口咬在他肩頭。
冬春之交,山洞外滾起震耳春雷,像是劃開一片白亮閃電,將天地山川焚成至亮至暗的一片茫茫。
一聲迭一聲的轟鳴雷聲里,迸開的火星 啪灼開,點燃一片滾熱,燙進流轉水色起伏山巒。
……
細細的雨絲灑下來,拂面不寒。
一場春雨一場暖,清新的泥土氣息叫雨水撩起來,微風流轉,溫存裹著疲乏的筋骨。
雲瑯在蕭朔的吻里睜開眼楮,他已不剩下半點力氣,盡力在眼底聚起些笑,朝蕭朔抬抬嘴角。
蕭朔撈過拋在岸邊的行李,找到自己的水囊,擰開蓋子含了一口,攬著雲瑯稍坐起來。
雲瑯不渴,搖了搖頭,又閉上眼楮。
蕭朔貼在他唇畔,輕柔撬開雲瑯唇齒,一點點仔細哺過去。
雲瑯叫苦參枸杞的滋味一沖,愕然睜眼,看了看蕭小王爺這幾日都沒動過的水囊︰“你怎麼連藥酒也帶……”
“不如雲少將軍深謀遠慮。”
蕭朔緩聲道︰“還帶了上好脂膏。”
蕭朔又哺過去兩口,看雲瑯泛白唇色稍稍緩過來些,側頭看著雲瑯這幾日都沒動過的包袱。
此時包袱已散開大半,那一罐脂膏用去不少,草木氣息清潤,沁心沁脾,青竹玉的罐子玲瓏剔透,映著一點粼粼水光。
蕭朔頓了一刻,終歸忍不住︰“還是大份……”
“再說一句。”雲瑯面紅耳赤但求一死,“我就倒了你的藥酒,給山里的兔子喝。”
蕭朔從善如流住了口,將青竹玉的罐子仔細合牢擦淨,放回包袱收好,將雲瑯自溫泉里抱出來。
少將軍確實什麼時候都要過得舒服。這溫泉許久沒有人來,函谷關的守軍仍一絲不苟來悄悄打理,洞內深處備了干淨的布巾軟裘,甚至還有供人休息的石床,石桌上放了盞馬踏飛燕的油燈。
蕭朔取了大塊布巾,替雲瑯擦淨淋灕水色,換好了干淨衣物,抱著人輕輕放在石床上。
雲瑯叫他照顧得舒服,羞憤醒了的那一點精神又悄然散開,順著蕭朔力道躺下來,貼了貼他的手掌︰“小王爺……”
他這一聲叫得與往日不同,慢慢咬著吐字,竟莫名透出溫存軟和的親熱。
蕭朔胸口叫這三個字牽扯著一拉,俯身攏住雲瑯,輕聲道︰“怎麼了?”
雲瑯眼里水色朦朧明淨,躺在石床上,乖乖同他笑了笑。
蕭朔隱約覺得不對,靜坐一陣,將梁太醫臨走給過來的藥酒拿過來,自己抿了一小口。
酒漿入口火辣,一線順著喉嚨入腹,灼人酒勁隨即沖上來,翻上頭頂。
……
蕭朔挨過一陣頭暈,想了想自己方才哺給雲瑯的三大口,坐在床邊,按了按額頭。
雲瑯酒量遠比他好,倒不至三口酒就醉得沒邊。只是徹底卸開心防,又正是力竭疲乏的時候,叫烈酒趁虛而入,一不留神上了頭。
蕭朔叫他眼里明淨水色一晃,才消下去的火竟又向上燙回胸口,閉了閉眼︰“要什麼?”
雲瑯朝他笑,還只知道叫他︰“小王爺。”
蕭朔怔了一刻,忽然明白過來,輕聲道︰“要我?”
雲瑯往石床里面盡力挪了挪,他氣力徹底耗干了,挪出來的空微乎其微,又不肯停,慢吞吞一點點攢著力氣掙。
蕭朔俯身伸出手,將雲瑯抱住,一並躺下來,叫雲瑯枕在自己胸口。
雲瑯滿意了,埋進他肩頭,聲音低下來,隱隱透出些鼻音︰“小王爺……”
“我在。”蕭朔抱住他,“不是夢,我抱著你,我們在你的住處。”
雲瑯認真想了一陣,咳了兩聲,握了他的手,去摸石床側面刻的字。
蕭朔不曾留意過床邊字跡,順著雲瑯的力道細細撫過,一點點摸出上面刻的字跡,胸口一燙,啞聲改口︰“……我們的。”
雲瑯高高興興抬起嘴角,大包大攬在蕭朔背上拍了拍。
他早同函谷關守軍夸過口,說定然要將琰王殿下搶回來一塊兒住。此時心願已了,困得不行,大大打了個哈欠︰“小王爺。”
蕭朔︰“……”
雲瑯半醉時乖得很,既不胡鬧,又不折騰。
若是除了“小王爺”這三個字,還能再說些別的,就更好了。
蕭朔耐心攬著他,按著雲瑯平日里的習慣,慢慢順撫著少將軍多半還酸疼得厲害的肩脊腰背︰“嗯。”
雲瑯努力掀開一點眼皮,眸底神光聚了聚,頂住滔天困意看著他。
蕭朔摸摸困得天崩地裂的雲瑯,吻上他顫得撐不住的眼睫。
少將軍平日里不解風情、處處煞風景,此時卻乖得叫人心里發軟,看來那些話本也並非全然白看了。
竟也知道這種事過後,要溫柔小意、纏綿一番。
蕭朔有心引導,親了親他,輕聲問︰“小王爺怎麼了?”
燈燭搖曳,洞前水色將清冷星光映進來,襯著雲瑯比少時更俊逸朗致的眉眼,透出山高水遠的出塵氣。
蕭朔伸手,攏住風雅清標的雲將軍。
雲瑯醉暈暈咧嘴,朝他一笑,舉起大拇指︰“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