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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一百四十四章(豈曰無衣。...)
“殿下。”

白源走近了, 低聲道︰“城中人手盡數安置妥當了。駐兵處不準人近,摸不透,但至多只有幾百鐵浮屠, 剩下的都是拐子馬。”

白源掃了一眼城門前的金兵︰“以我們眼下所剩兵力,配合營內所藏火藥……只要應城內鐵浮屠不出, 就能有一戰之力。”

蕭朔點了下頭,將韁繩並在手中, 理了理黑馬的馬鬃。

漢人叫“拐子馬”的,其實是金人的輕騎兵。

這些輕騎鎧止半身,不受重裝甲冑束縛, 倚仗精湛騎射在鐵浮屠兩翼掠陣巡守, 側翼突襲、迂回包抄,是柄隱在鐵浮屠鋒芒下的藏刃利劍。

這些年金人勢力漸盛, 屢屢放出來襲擾邊境、肆意燒殺搶掠的, 也是這些拐子馬。

“這龐轄雖然廢物, 這種時候竟也派上些用場。”

白源望向城門,看著頤指氣使呼喝城門守軍的龐轄,不禁啞然︰“殿下竟能想到帶他來, 當真物盡其用。”

“滿腦子的升官發財。”刀疤不屑,“告訴他立了功就能回京城當大官, 叫他跳城牆他也敢跳。”

白源笑了笑︰“不好麼?越有這樣的人,我們行事越方便……”

要將城內拐子馬逼出來,只靠引朔州城中生亂尚且不夠。蕭朔與雲瑯合計過, 準備再兵行險著一次, 冒充襄王使節傳話, 引得拐子馬出城來救應城之圍。

龐轄蒙在鼓裡,渾然不知龐家與襄王如今竟攪在一處。他一心積攢功勞升官, 有過前次宴飲誘敵,膽子大了不少,竟又巴望起回京的美夢來。

昨晚他在雲州城中,得了蕭朔“有今日之功便可擢升三級、回京就職”的承諾,輾轉思忖一夜,竟當真按捺不住野心,答應了一同來詐這一遭朔州城。

“早同你說了,我們是襄王派來的使節,要見你們統製的!”

龐轄在京中處處看人眼色,最清楚如何看人下菜。他此時已唬住了城門守軍,將令牌拍過去,沉了臉色呵斥︰“還不快些!”

守軍得過楊顯佑吩咐,看著那塊黃道使才有的令牌,仍有些遲疑︰“如今應城被圍,幾位是如何……”

“自然是冒死潛出來的!若非十萬火急,我等舒舒服服躺在城裡熬死朔方軍多好,出來冒這個險?”

龐轄氣急︰“火燒屁股了還不緊不慢,貽誤了要緊軍機,你等能負責?!”

守軍語塞,低了頭閉上嘴。

主軍的鐵浮屠被平白冒出來的鎮戎軍抄了底,如今盡數困在了應城內。那中原來的軍師冷眼旁觀,不準出城相救,朔州金軍這幾天熬下來,心中早已十足不安。

守軍本想再盤查幾句,此時叫他一叱,竟也越發焦灼,不再多問,隻匆匆開城引路。

龐轄志得意滿,甩下守軍將令牌捧回來,恭恭敬敬請了蕭朔入城。

朔州城內,聽聞襄王使節到,楊顯佑與金人的兵馬統製已趕來了府堂正廳。

“快!襄王如何說?”

金人統製沉聲道︰“我大軍如何了,可有損傷,幾時出城相救?”

“王爺說”白源話頭一頓,似是才聽清了他的話,有些愕然,“怎麼,統製此前沒接到王爺的傳話麼?”

金人統製皺緊了眉︰“什麼傳話?”

白源與蕭朔對視一眼,遲疑了下,看向一旁的楊顯佑。

“有話快說!你們漢人一個兩個都是這麼磨磨蹭蹭的麼?”

金人統製隨著本國皇長子來,卻將完顏紹丟在了應城裡,本就憋屈惱火至極,此時越發不耐︰“襄王幾時傳了話,都說了什麼?”

白源上前一步,拱手道︰“貴國兵士勇武非常,卻不擅暗潛出城。王爺再三派心腹冒死替鐵浮屠傳話,說金兵遭人暗害投毒毀了戰馬,又有不少水土不服病倒……統製竟也一次都沒能收到?”

金人統製臉色倏地寒下來,厲聲道︰“大皇子如何了?!”

白源心下一愕,迎上蕭朔視線,定了定神︰“也染了病……只是尚能支持。”

情形緊急,兩邊來不及彼此互通有無。白源才知道城裡關了這般要緊的人物,他一時無暇細想,隻暗自橫了橫心,繼續按著蕭朔吩咐改了改向下說︰“此番我等暗潛出城,大殿下還托我等詢問。為何再三傳令,拐子馬皆熟視無睹,不見半分反應?”

“幾時無睹了!”金人統製咬牙急道,“我並未收到大皇子傳令,如何反應?”

“未曾收到?”

白源愣了愣︰“可我等被朔方軍圍城那日,便已派人傳信請朔州來救,人分明已到了朔州城門前啊。”

“若那時出兵,兩相夾擊,朔方軍必敗無疑。”

白源扼腕嘆息︰“可惜朔州城毫無反應,白白錯失良機……”

“胡言亂語。”楊顯佑沉聲道︰“豈有此事!”

楊顯佑奉襄王命來朔州,自圍城後便與主城斷了音訊。他原以為是襄王當真派來了黃道使,此時卻越聽越不對,心頭不由發寒︰“你等是什麼人,來此顛倒黑白,是何居心?!”

“我到要問。”蕭朔緩聲道,“閣下是什麼人。”

楊顯佑愕然抬頭。

“我等此番來朔州城,見了門前守衛盤查,才知朔州已叫人蒙盲了眼楮,扎聾了耳朵。”

蕭朔道︰“這般派人攔截盤查,究竟是要攔住朔方軍的探子,還是要封鎖應城傳過來的消息?”

金人統製越聽他幾人爭執,臉色便越難看,用力攥了桌上金杯。

“是你……!”

楊顯佑背後冰涼,蕭朔易了容,他看不出此人長相,卻認得蕭朔的聲音︰“你哪裡來的黃道令?”

楊顯佑忽然回神,一把抓起那塊令牌,飛快摸索著上面的暗刻星位。

他於戰事一道本就不擅長,無非眼下可用之人實在不多,奉令來朔州城與金人接洽罷了,心思到底都還在京中風波上。

上兵伐謀,其下攻城。若是襄王肯聽他的,不避退到這偏僻北疆,以試霜堂所籠絡挾製的勢力,精心謀劃暗中策反,趁著鷸蚌相爭,未必不能再從中謀得出頭處。

可本該在京城與皇上針鋒相對的蕭朔,竟當真來了北疆,手裡還拿著黃道使的令牌!

楊顯佑細細摸索,臉色徹底蒼白下來︰“破軍,破軍……”

破軍,天沖位。

商恪。

商恪死在了蕭朔手裡,故而被奪了這塊令牌?可令牌內暗藏的毒針卻分明還沒被啟用過,商恪還活著……蕭朔會是從他手裡拿到的這塊令牌麼?如何拿到的,除了令牌可還拿到了別的?

如今商恪奉命留在京城,整合試霜堂與朝中勢力,倘若連此人都被蕭朔與雲瑯收服……

“殺了他!”

楊顯佑轉向金人統製,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第一次壓不住恐懼︰“這是中原王朝的皇室血脈,是那個叫你們北疆聞風喪膽的端王的兒子!他如今回來了,還帶了你們最恐懼的人,不只是為我們,更要先同你們清算……”

“殺了他!”楊顯佑嗓音嘶啞,“不殺了他,我們早晚都要死!”

“閣下這話編得離奇。”

蕭朔道︰“我若是端王之子,豈不正該與當今朝廷有不共戴天之血仇,還來替朝廷打仗?”

楊顯佑叫他詰住,一時語塞︰“你”

“若論身份,在下更有一問。”

蕭朔視線落在他身上,斂去眼底冰寒︰“楊閣老要在朔州城開的試霜堂,在別處也有,我也燒過幾家、拆過兩三處。”

“試霜堂所執學說,分明將北疆諸部族斥為‘蠻夷’、‘未開化之民’,言其不足為懼,縱有亂我者,以縱橫手段引之自相殘殺便是了。”

蕭朔緩緩道︰“楊閣老在朝中尚有官職,享大學士供養。卻不辭辛勞,冒充襄王所部來這朔州城內,是為了所謂‘縱橫手段’麼?”

楊顯佑見了商恪的令牌,心中方寸已亂。眼看那金人統製聽了這一句,看向自己的視線裡殺意暴漲,更覺喉間泛寒,怔坐在座椅上。

金人統製陰沉沉盯著他︰“你還有何說法,莫非他說得都是真的不成?”

“統製明察……不論他如何巧言偽飾,此時當真不便出城。”

楊顯佑攥了掌心冷汗,低聲道︰“朔方軍以逸待勞,近來又有馬匹補充,拐子馬……拐子馬不是對手,此時出城自尋死路。這幾人是中原奸細……”

“你才像是中原奸細。鐵浮屠在城內根本施展不開,朔方軍早將壕溝填平了!”

刀疤始終在蕭朔身後侍立,此時悶聲粗氣開口︰“再不來救,真要等中原大軍合圍嗎?”

“鐵浮屠在城內施展不開,可中原人卻也滅不了他們。”

楊顯佑低聲︰“中原禁軍戰力羸弱,聲勢浩大,只能充數而已。只要沉住氣,等等襄王援兵到,勝負未可知……”

蕭朔緩聲道︰“楊閣老心裡不是清楚,襄王援兵到不了了麼?”

楊顯佑打了個激靈,終歸語塞,停住話頭。

“王爺說,既然兩家合謀,就該有誠意,免得旁人拿此事來作偽周旋。”

蕭朔同金人統製拱手︰“我們的援兵到不了了,只能拚死助鐵浮屠一搏。襄王再三思慮,決心據實以告。是戰是退,貴軍自行決斷。”

“好,襄王痛快!”那金人統製狠狠將金杯往地上一摔,“這才有些梟雄氣派!”

楊顯佑癱坐在一旁,臉色徹底灰敗下來。

襄王之謀,驅虎吞狼。他本想盡力以所謂援兵拖住金人,讓鐵浮屠與朔方軍拚殺消磨,兩敗俱傷,卻不想蕭朔的膽子竟當真這般大。

朔方軍敢在此時引拐子馬出城,定然還有後手……是什麼後手?

這兩個人究竟還有多少謀劃,藏在如今這場湍流之下,化成嶙峋暗礁,等著將他們撞得粉身碎骨?

斷骨去爪,鐵棘寒冰,能馴服最凶狠的猛獸,為何就馴不出一個真正忠心的手下來?

楊顯佑迎上蕭朔視線,恍惚見了那日的大理寺地牢。

地牢裡,雲瑯被鐵索捆縛浸在冰水中,氣息已奄,只剩心口一點熱氣。

那雙眼楮裡早已沒有生志,疲累平靜得近乎釋然,可點漆深墨似的瞳底深處,仍有一點光爍爍不滅。

他那時還不清楚這一點光是什麼,如今才隱約明白了,卻已全然來不及。

……

楊顯佑的目光艱難動了動,他看向蕭朔,又看了看他腰間那柄來自殿前司的無鋒重劍。

大戰在即,勝負一念。

他知今日已無生路,也早知手上沾得累累忠良鮮血人命,難求善終。只是謀劃一生,若能叫這柄劍斬殺,倒也死得不像個笑話

這個念頭才在腦海裡盤旋一瞬,他頸間已狠狠一涼。

疼痛後知後覺泛上來,楊顯佑癱在椅子裡,喉嚨裡咯咯響了兩聲,看著金人腰間彎刀上的淋灕血色。

蕭朔單手按在劍柄上,眸底寒得無波無瀾,全無要出鞘的意思。

力氣飛速消逝,周身徹底冷透,寂靜黑暗迎面侵下來。

楊顯佑身子一歪,栽倒下來,睜著眼楮沒了聲息。

“我不知你來路,也不知你們兩個誰說得是真話,只是實在厭惡這老狗……你好歹算個好樣的,今日替你殺了他,算是見面禮。”

金人統製刀尖滴血,盯著蕭朔︰“若你膽敢騙我,與他也是一個下場,明白麼?”

蕭朔落下視線,平靜拱手。

金人統製擦淨彎刀︰“襄王可說了,幾時出戰?”

“日暮前。”蕭朔道,“城中尚需些時間整兵。”

“好。”金人統製盯著他,“你們身份不明,須得留在此處,派人看守。”

蕭朔點了點頭。

“總算還像些樣子……襄王有你這樣的手下,我才信他能奪中原天下。”

金人統製收回視線,將彎刀回鞘,大步出門,“留下一隊守城,剩下的即刻召齊披甲,日暮前隨我出城襲擊朔方軍,解救主城!”

外面立時有人應聲,快步跑著去傳令。

金人尚武,不消片刻,窗外兵戈甲冑聲四起,馬蹄已踏得地面跟著微微顫動。

今日雲也寧靜,日頭像被這沖天殺氣所激,移得飛快。

眼看未時已過,申時尚未過完,不知何處開始起風。原本放晴的天色猝不及防陰沉下來,窗外竹片磕踫愈急,冰涼透骨的勁風掃過窗欞,竟像是卷來了隱隱的潮氣濕意。

日光尚未落盡,厚重的陰雲已層層疊疊壓上來。

“少將軍當真不曾說錯……雨要來了。”

白源將嚇昏過去的龐轄拎到一旁,走近了低聲道︰“殿下,金人出兵了,我們動手麼?”

蕭朔立在窗前,覆住右腕間雲瑯那一副袖箭護腕。

護腕的玉質微涼,瑩潤通透,貼在掌心。

蕭朔將那一塊玉按得溫了,收回手,扣合腕甲︰“等。”

“是。”白源應了一句,又忍不住低聲問,“等什麼?”

窗外勁風愈涼,蕭朔按上劍柄,靜了一刻︰“人心。”

白源微怔。

應城城牆之上,已然一片慌亂。

連斟看著出城的拐子馬,心頭焦灼︰“誰叫他們出城的?為何沒攔住他們,文曲在幹什麼?!”

“不清楚。”他身旁,暗探瑟瑟跪在地上,“我們本想入城探查,卻被朔州城守門的兵士攔了……”

“他們攔你們做什麼!”

連斟寒聲︰“你不曾亮出王爺信物?”

暗探苦著臉︰“亮了,只是不準進……”

“文曲瘋了?”連斟愕然,“只是政見不同,熬過這一段,又不是不準他回京施展他的本事”

話說到一半,連斟臉色忽然徹底慘白下來。

文曲老成持重,是襄王多年心腹,縱然再不滿退守北疆的安置,也不會這般不知輕重。

楊顯佑不會不知輕重……可如今的朔州城,卻不準有襄王信物的人進了。

朔州城內早已無平民百姓,金兵的拐子馬幾乎傾巢出了城。

如今在朔州城裡的,倘若不是金兵,也不是文曲……

不是金兵!不是文曲!

“快!”連斟目眥欲裂,轉身撲回去,“將城中青壯聚集起來守城,將他們的妻兒父母綁了,壓上城頭!”

他急得火燎房頂,抓了人去稟報襄王,正要去安排兵馬,忽然聽見城外隱約傳來的聲響︰“什麼聲音?!”

“塤聲。”

暗探臉色也蒼白︰“陰山裡來的,怕是有幾十隻、幾百隻,風朝我們這裡刮……”

塤幾乎是北疆最易得的樂器,用陶土燒也行,石頭、骨頭也一樣能做,一隻手就能拿過來,幼童玩耍間也能輕易學得會吹奏。

陶塤清越,石塤蕭瑟,骨塤嗚咽淒涼,散入卷地勁風。

“《秦風》。”

暗探顫聲道︰“《無衣》……”

坎坷傳了千年的古曲,塤聲散在風裡,春雷在壓城雲層間轟隆滾動。

塤聲,接著又匯進人聲。沙啞低沉的人聲,像是泣血,卻又蒼勁得仿佛沒有任何東西能壓得住。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

與子同仇。

應城內,被倉促捆縛驅趕的百姓踉蹌著,跌在地上,跌進由霖雨前這場風送進來的厚重古謠裡。

退讓,退讓,退讓。

退無可退,還在忍,還在忍。

忍到流離失所,忍到國破家亡,忍到連反抗也不會,將命交到人家手裡!

一樣要死。

一樣要死!

筋骨單薄的少年人低聲嘶吼,在塤聲裡紅了眼楮,死命撞開凶神惡煞的官兵︰“刀來!”

官兵臉色驟變,正要厲聲呵斥,已被破舊的鐮刀狠狠沒入胸口。

有人沖上來,用拳頭去砸,用牙齒去咬,狠狠撕去他身上佩刀,拋給方才高喊的少年。

其余衛兵尚不及反應,要拔刀壓製時,已被赤手空拳撲上來的人群徹底淹沒。

塤聲高昂淒厲,竟仿佛響遏行雲的號角,繚開沖天戰意。

雁門關下,白磷火石刺破陰沉天色,承雷令炸開胸中淤滯的悲憤積鬱,人人倏然抬頭,牢牢盯住那一片熟悉的亮芒。

明光駐霜刃,流雲動風雷。

拐子馬已盡數出城列陣,金人統製遙遙看見那一道火光,心頭驟寒,下意識便要傳令回撤。

撥馬回頭時,朔州城頭之上,已不見了金軍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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