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尹, 轄京城民政,主持獄訟、捕除寇盜。
鐵面無私,明鏡高懸。
龐甘一時生生愕住, 眼睜睜瞪著眼前情形,直到蕭朔出門, 尚沒能回得過神。
按本朝律法,凡人證物證俱在的, 既為鐵案。
開封府辦案,不論府第門戶、權位高低,一律任意出入搜查。
前朝有國公的兒子當街打殺百姓, 回府不過半個時辰, 開封府上門拿人下獄,審理定罪, 從頭至尾不曾有過稟奏請旨。
琰王報案, 路人佐證, 開封尹上門搜查拿人……處處荒唐至極,卻偏偏有法可依,竟尋不到半分錯處。
到這一步, 狀況幾乎已有些詭譎。
龐甘心思全在叫雲瑯順走的那兩方印上,顧不得擺太師的官威壓人, 上前低聲︰“衛大人,方才琰王帶走的人身上,還藏著老夫的東西……”
“開封府收理後, 自會妥善搜身, 查明始末緣由。”
衛準道︰“若有太師府之物, 查實非贈予買賣,而是偷盜搶奪所得, 會令衙役上門交還。”
龐甘如何敢讓他查始末,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勉強賠笑︰“衛大人想到哪裡去了……如何會是搶奪偷盜?只是老夫此前借了琰王府的印,今日與太師府大印一並拿出來,給雲將軍品鑒賞看。”
龐甘身居高位,已多年不曾這般小心逢迎。偏偏致命死穴叫雲瑯拿捏著,隻得硬著頭皮,不傻裝傻︰“方才琰王將雲將軍……尋回,走得有些倉促,大抵是雲將軍一時疏忽,忘了將太師府那一枚印歸還老夫。”
“奇了。”
衛準尚未開口,身旁開封府通判先出聲道︰“官員印鑒竟也能借來賞玩,還能任意借用。”
“太師連琰王府的大印都能借用,果然交遊甚廣,神通廣大。”
通判看向龐甘,視線冷淡鋒利︰“下官想看看皇后娘娘的鳳印,不知老太師可否幫忙借出來,容下官一觀?”
龐甘額間冒汗,心頭倏而一寒,不敢再多說半個字,牢牢閉上嘴。
通判職權只在開封尹之下,與府尹彼此製約,還多了一項面君直諫之權,並不打怵這一位位高權重的太師。掃他一眼,命人將書房情形據實詳盡記下。
記錄妥當,通判看了一眼衛準,見他沒有異議,便朝身後衙役揮了下手。
開封府上下祖傳六親不認,衙役冷了一張木頭臉,將主犯與贓物押走,又去拿知情不報的包庇同罪者。
天英立在窗邊,眼看鐵鐐手銬竟鎖到了自己眼前,不由大怒︰“衛準,你敢?!”
衛準斂袖立在門前,聞聲看過去︰“閣下認得本官?”
天英已叫惱意沖沒了頭頂,幾乎要出言喝罵,被龐甘伸手扯住。
“在人前。”
龐甘迎上天英擇人而噬的凶戾注視,心底一慌,倉促避開視線,悄聲懇求︰“老夫嫡女外孫尚在宮中,刀俎魚肉,大人……稍微避嫌……”
天英叫他扯著,深吸口氣,盡力壓下惱火。
開封尹出身試霜堂,受楊顯佑栽培之恩,是天輔文曲的門生,按理不該在這時添亂插手。
偏偏這個衛準性情剛硬,不知變通。平日裡便不甚配合,如今天輔不在,更無人能約束他。
不止太師府要避嫌,黃道使尚在隱匿,又剛在宮中那一場行刺裡大傷元氣,必須休養生息。
官府難纏,一旦招惹,再不得寧日。
天英腕上一沉,已被上了鐐銬,盯著眼前這一群油鹽不進的鐵秤砣,咬了牙︰“……不認得。”
“大人走大人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豈會認得?”
天英盯著開封尹,陰沉沉寒聲道︰“今日之事,在下記了。”
衛準平靜掃他一眼,不以為意,叫人將天英帶出太師府書房,又同龐甘一拱手。
“此事所涉頗大,開封府急案急辦,冒犯太師。”
衛準道︰“還望大人恕罪。”
龐甘看著他,口中含混應著客套,心底駭然。
開封尹向來對朝中百官不假辭色,今日忽然學會了客套,進退有度起來,竟反而比昔日更叫人心驚。
一柄寧折不彎的生鐵冷劍,尚可設法攔腰折斷,若這把劍又學會了斂鋒藏刃順勢周旋,便已堪稱可怕。
更可怕的……是如今這把劍,分明顯然已全不握在襄王手中了。
龐甘眼睜睜看著開封府眾人出門,看著眼前一片狼藉。站了一陣,又一步步挪到書架前,看了看已不再裝著大印的空錦盒。
琰王印,白玉雲紋,刻浩蕩百川,取得是前人名詞“浩蕩百川流”一句。
浩蕩百川流,浩蕩百川流。
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
昔日文德殿中,群臣議琰王封賞印鑒。龐甘曾冷眼看著內殿送出這一頁染了血的紙,他那時隻覺可笑,全然不曾放在心上。
當年是他們這些人一手造出的端王府血案,相關的人死的死、散的散。炙手可熱的權力一步步被拿在手裡,偶爾回頭時,心中也一閃念發虛,擔心來日敗露,擔心被人復仇,擔心蒼天有眼報應不爽。
可事做得越來越多、越來越狠,那些心虛也越來越消弭淡化,連入夢也不再有了。
後來留下的困於高牆深府,遠逃的遁入山野荒川,看似諸事已定。
誰也不曾想到,這諸業諸孽,竟還都會返還回來。
龐甘勉強撐著書架站立,看著窗外枯白寒月。
屋內有隔風暖牆,他站在原地,冷意卻順著脊梁骨纏上來,心中一分分徹底寒透。
宿命難逃。
宮中逐利,襄王求權,太師府保皇后與兩個嫡出皇子,竟還要摻一腳沒影子的爭儲。
……
這些從死地裡趟出來的對手,卻分明個個無所顧忌無所求,不論規矩不講章法。
凡事都能拋舍,諸般皆無禁忌。寧肯將自己淬成一柄寒泉劍,隻為親手將他們盡數誅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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琰王府內,月色清皎。
雲瑯被琰王殿下扛回榻上,看著一地得而復失而復得的飛蝗石,心情有些復雜︰“宿命難逃……”
命中有石。
躲不開,逃不掉。
蕭朔看著他,並不搭話,倒了一盞參茶遞過去。
雲瑯接過,抿了一口,到底琢磨不透蕭小王爺這個甚野的路子︰“你到底是怎麼想到報官的?開封尹竟也陪著你演,你是給他吃了什麼藥?”
“不然如何?”
蕭朔道︰“你不準我燒太師府的鋪子。我若硬燒,你又要說我叛逆,去買《教子經》。”
雲瑯膝處一痛,伸手揉了揉。
……
蕭小王爺記仇的本事,當真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雲瑯念天地之悠悠,滿腔感慨,喝了口參茶︰“小王爺,是我做的每一件事,你都要這般日日記著,念叨個沒完嗎?”
蕭朔拿過雲瑯懷裡的包袱,擱在榻邊︰“我能知道的事,自然會記得。”
雲瑯一怔,竟隱約覺得他這句話裡仍有話,抬頭看了看蕭朔。
蕭朔神色平靜,轉開話頭︰“我不曾給開封尹吃藥。”
“我點兵回來,將諸事安置妥當,只等明日出征,回府見你已去了太師府。”
蕭朔道︰“我按你所說,在太師府外暗中布置車馬,卻無意撞破了潛行的襄王死士。”
“多虧你撞破。”
雲瑯扯扯嘴角︰“你是如何說動開封尹的?”
蕭朔道︰“我對他說,商恪有傷,又兼心事鬱結氣血瘀滯,有性命之憂,今夜卻被你一並拐去了太師府涉險。”
雲瑯︰“……”
雲瑯︰“?”
“開封尹聽罷,呆坐一刻,忽然沖進通判房內,將通判死命搖醒。”
蕭朔道︰“我也才知道,開封府雖然秉公執法,編出一個全然合律法又不講道理的案子,竟也只要一炷香的工夫。”
雲瑯一時竟不知該質問哪一句,按著胸口,稍覺欣慰︰“你還知道不講理……”
“我講理做什麼?”
蕭朔平靜道︰“道理無用,我要的是你。”
雲瑯今夜總覺他話中有話,聽見這一句,更不知該如何接,蹙了蹙眉抬頭。
蕭朔靜了一刻,伸手解開包袱,拿出那一枚琰王府印,遞在雲瑯面前。
“給我做什麼?”
雲瑯愣了半晌,把印推回去,笑了下︰“拿去收好,省得回頭再丟。若叫天英給設法偷了,就沒今日這麼好找了……”
“琰王印。”蕭朔道,“浩蕩百川。”
雲瑯話頭一頓,身側的手微微攥了下。
“這枚印送來時,右角便有一處裂痕。”
蕭朔垂眸,將印放在一旁︰“先帝同我說,是玉質天然有裂,太過細微,刻時未曾發覺,沾了印泥才滲出裂痕……隻這一枚,叫我將就著用。”
雲瑯就知道他多半聽見了這幾句,攥了攥拳,低聲道︰“先帝好生小氣”
蕭朔問︰“疼麼?”
雲瑯眼底倏而一顫,靜坐良久,側過頭笑了笑。
放在以前,他絕不會承認這個。
哪怕是當初叫景王提起了先皇后,參知政事還了玉麒麟,蕭朔再設法問,也總要插科打諢糊弄過去。
朝堂權謀紛爭,步步皆是有形刀劍,蕭朔不容分說,已攔在了他身前。
無形的、往心上割的刀子,但凡他能擋上一擋,便分毫不想叫蕭小王爺受。
……
雲瑯坐在榻上,看著地上的飛蝗石飛蝗石與飛蝗石,沒繃住樂了下,閉了閉眼楮。
他其實不會刻什麼大印,憑著手上練暗器磨出的功夫準頭,臨時抱佛腳,埋頭學了幾日。
說印是他刻的,其實大頭也都是將作監玉雕匠人的功勞。雲瑯隻下手刻了那四個字,還不慎刻壞了幾回。玉印尺寸不能改動,無法修平重來,備用的羊脂白玉糟蹋到只剩一塊,終於出了一方成品。
雲瑯一個人坐在榻上,對著一方印,不眠不休刻了整整三日,刻出最後一個“川”字。
雲瑯將紙遞出去,同先帝交代這四個字的出處時,寫了“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以表曠達豪邁、吞吐風雲之意。
可這一首詞按聲韻詞律,其實本不該這麼斷,浩蕩百川該是前一句的收尾。
原本完整的那一句,雲瑯寫了數次,終歸作廢,付之一炬。
……
蕭朔慢慢道︰“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
雲瑯想要笑笑,終歸無以為繼,抵著胸口隱痛處低低呼了口氣。
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
你該見我胸中冰雪。
你該知我……不辭冰雪。
不辭冰雪,敢熱君心。
少年雲瑯坐在榻上,對著那一方終於刻好的白玉印,生生嗆出心頭血,一頭栽倒。
白玉印磕在地上,撞裂了條縫,浸在血裡,被他恍惚著抱緊,死死抱在胸口。
蕭朔坐在他身前,身影隔住燭火,一動不動,靜覆在雲瑯身上。
雲瑯闔著眼,低聲抱怨︰“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