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至, 陰極而日至南,陽氣起。
開封府尹衛準奉命入宮,報經冬汴梁民事, 領冬節賜禮,出宮往琰王府去。
走在汴梁街道上, 看見城隍廟絡繹的熱鬧香火,衛準才忽然覺察, 那場曾經天翻地覆的京中變動,原來真正已過去一整年了。
第一批法令頒行過半年,待冬至休朝過去, 尚需按照民情反應、推行情形, 三司牽頭再作詳盡調整。
大理寺卿鐵腕肅清朝堂,將冗官冗費盡數裁撤。如今朝中再沒了人浮於事, 因任授官循名責實, 一掃前朝疲敝懶政。
這些變化, 百姓一時還未必察覺得出。但裁撤冗政帶來的減賦稅、精貢舉,卻已開始令京城內外民情民心為之一振。人人警醒惕勵,孤寒奮發苦讀, 竟隱隱透出了多年不曾有過的新銳朝氣。
汴梁百姓,沒人不認得開封尹衛大人。見他走過街巷, 道路兩旁盡是行禮問候,一時熱絡起來,連行人酒客也來遙遙作禮。
衛準逐一回過, 停在了家香糖果子的鋪面前。
“大人。”攤主手腳利落, 按例滿滿裝了一紙袋各色蜜餞, 封好了遞過去,“今日商大人還不來嗎?”
“入冬時病了。”
衛準將串吊錢遞過去, 接過紙袋︰“尚不曾好全。”
開封府的人常來街上買這些東西,一律按市價,從不準不收銀兩。
攤主辭過幾次,到底辭不掉,沒奈何收了,手上卻極利落地又抄了一把送過去︰“今年天冷,可是染了風寒?這韻薑糖最利氣血,不要錢,做出來給路人暖寒的,給商大人帶些……”
衛準問過身旁行人,道了謝,將薑糖妥當收好。
攤主仍不放心,追著打聽︰“商大人幾時好?等過了年,還想請大人們同來賞燈,今年的鰲山定然比往年都亮堂!”
“就快好了。”衛準道,“一定來。”
四周人目光都跟著一亮,有人膽子大,又繼續問︰“少將軍和琰王殿下也來嗎!許久不曾見他們,聽說雲將軍去開酒樓了……”
“蠢!說了你就信?”
一旁有人笑道︰“變法才往下推行,不得有人微服私行,去下頭巡查?”
坊間話本,除了風月小傳,沒人不喜歡微服私訪、懲惡除奸的。人群一時興奮,你一言我一語,轉眼又熱鬧起來。
“半年前,不還有人在金華見了少將軍?”
有人道︰“那金華郡守陽奉陰違,趕上澇災,險些鬧出大亂子,還是少將軍領人開府庫賑的災呢!”
一旁有金華來的商販,連連點頭︰“正是正是。我家那時連房子也叫雨澆塌了大半,若沒有少將軍,只怕要在街上鋪草席睡了。”
“琰王殿下也不曾閑著。”又有人道,“去年秋闈,常州出了舞弊的案子,聽說就是琰王殿下親自查辦的。”
“不止琰王殿下。”
他身旁有士子笑道︰“秋闈舞弊,是因為抑僥幸、精貢舉。那些世家子弟靠蔭補進階的路被堵了,又不甘心,才取了旁門左道。要查清楚,非有人親自入場參考不可。”
他說得仔細,旁邊人聽著,不由睜大了眼楮︰“莫非少將軍還扮成士子,親自去應了試不成?”
“坊間傳聞,說是琰王殿下與雲麾侯打賭,誰輸了扮士子去考試。”
那士子笑道︰“雲侯是怎麼輸的,我們不大清楚……總歸雲侯被琰王殿下親自送來我們書院,聽了半月的課,是做不得假的。”
人群聽得艷羨不已,紛紛攘攘鬧起來,一時竟頗遺憾起了這案子如何竟沒出在自家子弟進學的書院邊上。
“大快人心,如今少將軍已是雲侯了。”
有人留意士子改口,忍不住嘆道︰“也不知府邸究竟要建在什麼地方,想去送一送賀禮,竟都尋不著……”
“如何還用另建府邸。”一旁人笑道,“琰王府不夠?”
“到底還是差著些。”
又有人擺擺手︰“過日子難免磕踫,若雲侯同琰王哪日起了爭執呢?”
“起了爭執也不怕。”
有老者抬手撫須,笑吟吟道︰“十來年前,世子每次親領殿前司,滿汴梁城房頂誘捕雲小侯爺,有哪次沒將人好好領回去麼?”
那人愣了愣,一時竟想不出,摸了兩下後腦︰“倒也不曾有……”
“那本就是雲侯的家。”
老者指了指琰王府,不緊不慢︰“雲侯漂泊多年,如今好容易安安穩穩回了家,卻要人家出去開府,是不是不該?”
那人琢磨半晌,終於點頭︰“的確不該。”
“雲侯與琰王殿下,自小長在一塊兒,處處性情相投,脾氣契合,合該日日在一處。”
老者道︰“卻要人家分兩地住,是不是不妥?”
那人心服口服︰“實在不妥。”
“只是。”
那老者摸摸下頜,從懷裡摸出支竹管筆︰“這一年來,竟也見不著琰王殿下滿房頂找少將軍了,可惜……”
旁人正聽得心潮澎湃,聞言愕然,滿腔不解︰“這般美滿,還可惜什麼?”
“京城話本不準肩頸往下,盡指著雲侯與琰王養活。”
那老者扼腕嘆息︰“如今這兩人終成眷侶,自過好日子去了,我等還寫些什麼好?”
人群堪堪回過神,張了嘴指著老者說不出話,哄笑成一片。
開封尹慣常不苟言笑,這一次立在人群裡,竟也微微露出些笑意。
有人眼尖,忙趁熱打鐵追問︰“大人,這次雲侯與琰王當真來嗎?”
衛準點了點頭︰“來。”
“他們已回京城了?”
有反應快的,見了衛準篤定神色,立時回過神︰“可在琰王府?我等備著的冬禮”
“雲侯與琰王四方奔波一年,各處巡視探訪,回京是歇冬的。”
衛準拱手︰“諸位心意,衛準感懷,還請允我等歇歇。”
人們靜了一刻,忙紛紛抬手還禮,不迭應下了絕不攪擾添亂,隻殷殷托開封尹大人將心意帶到。
“我等只知道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這裡面要耗費多少心思,雖看不見,卻猜得出。”
有長者上前,代眾人深深一揖︰“今上與諸位大人,臨危受命,為國為民嘔心瀝血,汴梁百姓感激不盡。”
“雲侯與琰王……披肝瀝血,至誠高節。”
長者緩聲道︰“商大人一腔碧血丹心,我等識得,尚不至青紅不分皂白不辨。”
衛準胸口一熱,闔了眼,無聲還禮。
平日裡喧鬧熙攘的汴梁街頭,竟反常的隱隱約約靜下來。
人人行禮,個個誠心,明淨新雪覆著青石板路,兩旁盡是喜洋洋的大紅福紙。
冬至日食餛飩,鍋裡熱騰騰翻滾起香氣,透過街邊數不清的門戶,叫風遠遠送到街巷盡頭。
衛準深揖及地,直起身穿過人群,不再耽擱,徑直往琰王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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琰王府內,已熱熱鬧鬧見了冬至的喜氣。
冬日至陽氣起,自古冬至都是歲首,後來正月被單拎出來,也仍是極隆重的吉日。
本朝商貿興盛,不再有安身靜體的規矩。人們忙著置辦新衣節禮、走家串戶,冬節反倒成了拜師訪友的大日子。
衛準遞了拜帖,與通判一並被引進王府,來消寒窩冬的故人已差不多到齊了。
虔國公這一年坐鎮京城,專心護持變法清繳余黨,如今好容易得空喘口氣,正扯著殿前司都虞候開懷痛飲,酒已喝到了第三缸。
蔡太傅叫幾個小的哄著做了帝師,一年下來白胡子氣飛了大半,被禮部與工部尚書一齊好聲好氣勸著,勉強收了第十七封辭官致仕的奏折。一旁恰好路過的梁老太醫寒磣一句,又氣得老帝師怒發沖冠,擼袖子火冒三丈殺了過去。
禦史中丞如今升任了禦史大夫,領下監察考評朝中官員的差事,越到年尾越忙。
他今日帶了茶壺來,邊牛飲琰王府的上好貢茶,一邊還領了三四個精乾吏員,埋頭翻著身後一箱子雲侯與琰王從各地巡查帶回的文書卷宗。
好好的琰王府,老主簿笑吟吟帶著人來回安撫招待,儼然已是一片兵荒馬亂。
衛準一時不知該挑哪處落腳,遲疑了一刻,看見來人,忙俯身施禮︰“相爺。”
參知政事負手過來,免過他的禮︰“商恪如何了?”
“還病著。”
衛準怔了下,低聲道︰“相爺……不曾去看過?”
“老夫去了,他又要硬爬起來,用那些從雲侯手裡要去的虎狼之藥,撐出個沒病的樣子給老夫看。”
參知政事皺了眉,拂袖道︰“看了便心煩,老夫懶得去。”
衛準聽懂了,一時啞然,再度俯身︰“下官代他……給老師賠罪。”
參知政事看他半晌,擺了擺手,一言不發踱到亭邊。
商恪這一場病,其實在入秋時就已有了征兆。
本朝從根上來的冗官冗政,幾代難解的蔭官泛濫。佑和一朝幾次想要下手裁撤,卻都因為牽涉太廣,到底無疾而終。
依照雲瑯與蕭朔下去巡查前的安排,諸事已定,這一場裁撤只要在三年內安置妥當,都不至生出什麼亂子。
可商恪卻好像不曾收到雲瑯的留書回信,第一刀便朝著商家下手,裁盡了蔭補的閑官空餉。趁朝野愕震得然無措時,快刀斬亂麻,利落斬盡了世家大族的余蔓旁枝。
打下手的龐轄都撐不住,活活累倒了幾次,商恪卻日日連軸轉,仿佛不知疲憊一般。不止衛準攔不住,連參知政事雷霆驟雨地訓斥幾次,他也只是挨訓時老老實實去歇息,老相爺一走,便又披衣起身,叫人拿來了雲侯留下的碧水丹。
“商兄心中,尚有死結未開。”
衛準走到參知政事身後,低聲道︰“襄王在烏台獄內,自作自受,被罌粟毒與降真香折磨耗竭而死。消息傳到大理寺,他恰好將卷宗盡數理妥,移交政事堂……”
“琰王與雲侯大義,先後以復仇、天下替他續命。”
參知政事知道衛準要說什麼,握了手中那一杯酒,視線落在湖中青白月色上︰“如今大仇得報,天下事畢……原來師徒摯友,竟不配放在他心上了。”
衛準心頭倏沉︰“相爺”
參知政事冷聲道︰“不是麼?”
衛準說不出話,靜靜立了一陣,慢慢斂起袍袖,將手握緊。
死地跋涉回來的人,最能看出同路的後來者。商恪投入襄王帳中,為討回清明朝局,棄了一身乾淨,忍了為虎作倀,雲瑯在醉仙樓找上商恪那日起,就已看出了商恪心中的癥結。
“商兄……並非不放在心上。”
衛準啞聲︰“他只是總覺得,自己手上已盡是罪孽鮮血,故而不能再”
“不能再什麼?!”
參知政事平日裡滴酒不沾,今日叫蔡太傅灌了幾杯,火氣再壓不住︰“矯情!人家蔡補之的學生,為何就拿得起放得下,胸襟豁達沒這些糾結毛病!”
“當日在醉仙樓裡,你們兩個不也抱著哭得不成人形了!”
老相爺又急又氣,重重拍著欄桿︰“有什麼不一樣?!為何你二人到今日還不能同榻共枕,顛鸞倒鸞……”
衛準赧得臉上漲紅,張了幾次嘴才出聲,倉促打斷︰“相爺。”
參知政事自知失態,只是看著學生這般往死路裡鑽,既焦心又惱火,緊咬了牙關用力一拂袖,走到一旁。
衛準等他稍稍消了氣,跟上去,低聲道︰“相爺。”
“少替他說話!”
參知政事冷聲︰“你若能拿出半分昔日琰王匡正雲侯的架勢,你二人又豈會拖至今日?”
衛準︰“……”
衛準當初人曾在琰王府的馬車下,親眼見過琰王殿下是如何“匡正”雲侯的,隻覺頭大如鬥︰“相爺,此事只怕”
參知政事瞪他︰“只怕什麼?”
衛準語塞,埋頭無話。
“人家早已仁至義盡,還能處處靠琰王與雲侯?”
參知政事臉色仍沉,稍緩了些語氣︰“且不說人家還願不願幫,縱然願意,又還能幫得上什麼?”
“縱然是琰王與雲侯。”參知政事嘆息,“到了這一步,怕也束手無策了……”
參知政事整日裡除了朝堂政事,便是操心這兩個不成器的學生,掃了一眼訥訥無話的衛準,重重嘆了口氣︰“琰王與雲侯呢?”
衛準一愣︰“相爺不曾看見嗎?”
“老夫是被蔡補之硬拽來的,坐下就硬灌人酒,哪裡見過他們?”
參知政事道︰“你不曾見?”
衛準是被景諫領進來的,聞言茫然,搖了搖頭。
客人已到齊得差不多,主人卻還不知所蹤,來的客人顯然也已習慣了主人不在,人人自得其樂,沒一個特意去找主人家在什麼地方。
參知政事有些詫異,抬了視線,向四周盡數望過一圈。
……
大理寺。
蕭朔隨雲少將軍翻過高牆,落地斂衣,收了飛虎爪。
“還好。”
雲瑯四處一望,往掌心呵了口氣,暖了暖手︰“雖說燒毀後重建了,總歸變化不大。”
蕭朔將暖爐遞過去,見少將軍不收,索性將他兩手攏過來︰“既是來探病大理寺卿,為何不走正門?”
雲瑯擺了擺手,專心找路︰“正門不好施展……”
小王爺胸懷暖熱,雲瑯叫他暖著手,舒坦得呼了口氣,以眼色示意︰“走,後廚在這邊。”
蕭朔稍停住腳步︰“……”
雲瑯原地走了兩步,沒能走得動,回過頭︰“怎麼了?”
蕭朔︰“去後廚做什麼?”
“自然是來直接的,刀疤已回府去請開封府尹了。”
雲瑯胸有成竹︰“放心,淫羊藿還剩三兩,足夠用。”
“……”
蕭朔立了一刻,攬住雲瑯肩背,將少將軍引回來。
兩人當初回京後,曾將淫羊藿高價轉賣給了新即位的皇上。蕭朔大略知道情形,同雲瑯低聲道︰“宮中太醫看過,淫羊藿並無亂心惑情之效,至多只能催人氣血,促人心神……”
“知道。”
雲瑯啞然︰“大理寺卿與開封尹比你我波折,哪裡用得著亂心惑情?如今差得這一線,也無非要人用力推一把罷了。”
蕭朔迎上雲瑯清明視線,靜了一刻,稍點了下頭。
雲瑯自小樂得看旁人高興,到了如今也改不掉這個毛病。他與蕭朔在下面微服私訪,依然時時能收到京中消息,不消細問,便知道這兩人困在了什麼地方。
雲瑯自己立了半晌,沒忍住樂,搖了搖頭︰“多虧你當初……”
蕭朔低聲︰“什麼?”
雲瑯輕咳一聲,飛快將偷看小王爺手寫話本的事咽回去,囫圇搖頭︰“無事。”
蕭朔見他不願說,並不追問,摸了摸少將軍的發頂︰“只是三兩……到底太多。”
淫羊藿入藥要按錢論,縱然是拿來催氣血助興致,至多也一二兩便足夠。
是藥三分毒,下到三兩,如今大理寺卿尚在病中,只怕受不住血氣激蕩。
雲瑯早將宮中流傳的畫冊翻過一遍,自然知道,很有把握︰“放心。”
蕭朔︰“放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雲瑯一年沒回家,很想念琰王府的湯池,將整三兩淫羊藿抄在手裡,理直氣壯︰“我要下在茶裡,哄大理寺卿喝下去,自己不得先喝一兩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