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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一百三十章(今夜尚早,特來侍寢。...)
風沙彌漫, 融開淡白月色。

 黑夜色裡,應州城門牢牢關嚴。被圍死在城內的鐵浮屠已有所察覺,弓弩手與警哨層層疊疊壓上城頭。

支離破碎的林木, 支離破碎的戰場。鎮戎軍沉默著收斂殘兵,敷藥裹傷、埋灶扎營, 篝火熊熊燃起來,燒淨殘損的敵旗, 火星隨風飄散,落在染血的草葉上。

軍醫腳不沾地,各個軍帳間穿梭, 來來回回緊趕忙碌。

烈酒的氣息散開, 細長的鋒銳刀尖映著清寒月色,屏息凝神一剜一挑, 嵌在筋骨間的箭頭同鮮血一道飛出來。

嶽渠悶哼一聲, 身體在短暫的昏厥裡歪倒下去。

帳子裡圍滿了將領親兵, 見他栽倒,匆忙伸手去扶︰“嶽帥!”

“老子沒死。”

嶽渠叫一群人扶著,緩過口氣, 不耐煩道︰“怎呼什麼?”

眾人挨了訓,反倒重新稍見了些喜色, 低下頭去,各自忙碌著止血敷藥。

“嶽帥。”

廣捷的將軍伸手去扶,遲疑了下, 低聲勸︰“狼毒箭不可輕忽, 還是先回雲州城靜養……”

“荒唐。”嶽渠沉聲, “大軍扎營,主帥回城睡大覺?”

廣捷的將軍叫他一叱, 不敢多說,閉上嘴低了頭。

嶽渠叫箭傷擾得心煩,抄過軍醫用來洗刀的烈酒灌了兩口,沒傷的手抹了把臉︰“城中來人了嗎?”

“來了。”親兵道,“白源都尉在外面。”

“陰魂不散。”

嶽渠皺了皺眉︰“叫他進來。”

親兵應聲出了帳,帳簾挑開,胡先生快步走進帳篷,將手裡的幾樣傷藥與補藥交給軍醫。

“打扮成這樣幹什麼。”

嶽渠抬眼,掃過他身上鎧甲︰“你這點三腳貓功夫,大半還是當年雲小子教的,也想跟著上戰場湊熱鬧?”

白源聽他提起雲瑯,不著痕跡蹙了下眉,走過去︰“嶽帥。”

嶽渠反倒像只是無心一提,叫人七手八腳扶著,向後靠了靠︰“城中情形如何?”

“城中無事。”

白源道︰“龐轄看見鎮戎軍來,喜不自勝,方才還想出城勞軍,叫師爺勸住了。”

“勞什麼軍。”嶽渠嗤道,“他早看上鎮戎軍油水,叫師爺送了幾次禮,城門都沒進去。這回又不死心,巴巴湊上來罷了。”

鎮戎軍本不是戍邊軍,設在西北,用來通暢貿易往來、護持糧運樞紐,最數不盡油水的差事。

燕雲之地陷落,北疆淪為戰場後,這條貿易線路就已斷去大半。鎮戎軍只剩下了個統掌民政的空名,連鎮戎軍城也被樞密院以徒耗財力為由裁撤。後來雲瑯帶人將寰州城打回來,才將鎮戎軍勉強收歸其中。

如今眼看燕雲已要盡數收復,鎮戎軍早晚又要護送往來貿易,重回核樞沖要。

若能趁此時插上一手,只要稍使手段,不知能卡出多少油水。

“人人心知肚明,沒人理他。”

白源要說的不是這個,苦笑了下,稍一猶豫又道︰“嶽帥,你的傷”

嶽渠不接他話,擺了下手︰“應城那邊,輕騎兵是哪個膽大包天的兔崽子拉出來的?”

白源一頓。

嶽渠當時來不及反應,現在還後怕的脊骨疼,磨牙道︰“老子就這麼些家底!想著若今日殉國,留給你們的棺材本,竟也真敢帶出來?!”

“若不是輕騎兵及時出城,在應城牽製住那一支鐵浮屠,如今才是真要大家一起殉國。”

白源低聲道︰“嶽帥用兵穩妥,未免……太保守了些。”

嶽渠萬萬想不到他竟還頂嘴,濃眉一跳,撐坐起來︰“你”

“帶輕騎兵出城牽製的,是京城來得那兩個年輕人之一。”

白源道︰“嶽帥看,他領兵征戰如何?”

嶽渠不知白源為何忽然問起這個,皺緊了眉,半晌才含糊道︰“打得不錯……比那群廢物強得多。”

白源︰“只是不錯?”

“……”

嶽渠一陣惱火︰“你有完沒完?便不愛與你這咬文嚼字的書呆子說話!”

那等局面之下,要帶著一群半殘不殘的輕騎兵直面最精銳的鐵浮屠,牢牢牽製得對面分身乏術,拖延到援兵來救,又豈止是“打得不錯”。

嶽渠自然明白,只是到底拉不下臉,偏偏這不識趣的書生今日又犯了軸,竟還要一再追問。

嶽渠壓了壓火氣,瞪了不知在想什麼的白源︰“打得好!若不是他,如今便一起死透在這雲州城下了,我難道不知?!你也說了那是個年輕人,叫我如何好去跟他道謝?查一查是哪家有出息的後生,來日去拜會他府上父母長輩,送個禮還個人情……”

白源低聲道︰“他府上,已沒有可拜會的父母長輩了。”

嶽渠一愣,看他半晌,慢慢皺緊了眉頭。

兩人都半晌不再開口,邊上終於有將軍忍不住,低聲求道︰“嶽帥,問問搬救兵那”

嶽渠一眼楮瞪過去。

他平日裡便積威頗深,那將軍本能閉上嘴,卻隻忍了一瞬,便咬牙跪倒︰“嶽帥……求您了!問一問,問問搬救兵的那位將軍……”

風卷帳簾,帳內隨著這一句話,竟格外反常地寂靜下來。

主帥傷重軍心不穩,自然該來探傷。可朔方軍這些年的仗打下來,人人身上等閑十來處刀傷箭疤,狼毒箭雖然凶猛,好在沒射中要害,救治及時,也不會傷及性命。

各營各直的將軍不約而同擠過來,急著要弄清楚的,不止有主帥的傷勢。

嶽渠皺緊了眉,反常的沒有斥責喝罵,視線深了深,落在帳口透進來的月色上。

搬救兵來的將軍。

三支白羽箭、一席亮銀甲,單人獨騎就能力挽狂瀾的將軍。

“非是我不問。”

嶽渠靜了良久,視線落回白源身上︰“我若問了,要他怎麼答?若他說不是,你們認錯了,你們可受得住?”

那將軍打了個顫,怔忡良久,深埋下頭。

“無論是不是那臭小子回來了……”

嶽渠低語半句,忽然笑了一聲︰“既然沒人來找你們,說明現在還不是雲麾將軍該出面的時候。”

此前白源送來的消息,說來的那兩人一個是宮中皇子、一個是禁軍將軍,來雲州城是同龐家人見面,共謀大事的。

如今朔方軍幾乎盡數扎在城外,只要這兩個身份還在,雲州城門就不敢關。

只要這兩個身份在,龐轄那裡就掀不起風浪,應城裡封著的襄王所部與金兵就會始終驚疑猜測,惶惶不可終日。

將軍們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實在忍不住,此時個個低了頭,不再出聲。

嶽渠掃了一圈,不耐煩擺手︰“好了,一個個沒出息的樣子……等著!”

“寰州城與朔州,一來一回近二百裡。”

嶽渠看著白源,語氣緩了緩︰“你說得那位龐家人的貴客、京裡來的皇子,他身子好不好,這些年又添沒添過什麼傷,禁不禁得住這麼折騰?”

白源靜了片刻,慢慢道︰“已比過去好得多了。”

“什麼叫比過去好得多。”嶽渠皺了眉,“若是有那種過去當胸挨過一劍、雪地裡凍過三宿,回來又不要命的藏著傷打仗,打下三座城墜馬一頭昏死過去險些沒了性命的人,如今豈不是怎麼休養都比過去好很多?”

“……”白源苦笑︰“嶽帥”

“不過打個比方,又沒問你那人是誰。”

嶽渠催促︰“快說。”

白源叫一個帳子的人屏息凝神牢牢盯著,險些叫這些灼灼視線盯出個洞,半晌隻得無奈道︰“我出城便來見嶽帥,隻穿過營盤時見了一眼……馭馬巡營倒還無礙。”

雲瑯這些天不輟調養,參湯日日補著。雖然根基傷損得重,仗著當年底子、渾厚內勁,已與常人大致無異。

只是換了常人,數百裡的鴻翎急報,連人帶馬跑到地方便力竭昏死過去的,也原本再正常不過。

更遑論還在這種時候,三箭連環先聲奪人,徹底震碎了鐵浮屠的銳氣。

若沒有那三箭,縱然能憑赫赫軍威鎮住金人,不拚那注定兩敗俱傷的一仗,也絕不可能將兩支鐵浮屠生生逼進應州城裡包了圓。

“……他還巡營?!”

嶽渠瞪圓了眼楮︰“自己什麼情形了還巡營?你還把補藥往我這送!還不快給那沒輕沒重的臭小子”

“嶽帥。”白源尚要幫雲瑯遮掩,訥聲道,“當真不是……”

“行行,不是不是。”

嶽渠擺手︰“是宮裡頭的皇子,是不是?老子利欲燻心,見風使舵,就想賄賂宮裡的皇子,快把補藥送過去。”

白源︰“……”

有他開頭,一旁神騎營將軍也再忍不住,乾咳一聲︰“我們……也想賄賂皇子殿下。”

白源一陣頭疼︰“方將軍”

“弟兄們沒什麼好東西,當年答應少……呸呸。”

神騎營將軍飛快改口,掌了下嘴︰“當年誰也沒答應,就是大家一拍腦袋,想找一副最好的馬鞍,疾馳千裡追襲也不硌屁股的。”

神騎營將軍眼疾手快,趁著親兵給白源遞藥,將那馬鞍一並掏出來塞過去︰“賄賂,賄賂,勞煩輕車都尉。”

“你怎麼還帶過來了?!”

白源險些沒能抱住︰“你不是來看嶽帥的傷的嗎?”

神騎營將軍搓了搓手,嘿嘿一笑,腳底抹油飛快出了軍帳。

嶽渠反倒不以為意,放聲大笑,朝眾人擺手︰“快快,趁著跑腿的還沒走……別以為老子不知道!茶酒新班,你們那個陶塤自己偷著做了幾年了?廣捷營別藏了,你那破風箏一會兒叫你藏爛了,清塞軍,你們那個鞭炮不能送,求老子也沒用,如今送了也不能放……”

白源不及反應,錯愕怔在原地,眼睜睜被眾人明目張膽爭先恐後的“賄賂皇子”,懷裡轉眼塞滿了少年人最喜歡的小玩意兒。

遊騎將軍自己做的磨呵樂落在了雲州城,沒能趕上,搓著手訕訕道︰“我想去給皇子捏捏腿……”

“不行!”白源崩潰,“捏你自己的!”

遊騎將軍分外失落,怏怏嘆了口氣,磨磨蹭蹭出了帳子。

雖說這一圍城便暫且打不起來,可好歹分明還在戰場上,白源抱了一堆東西,哭笑不得立在原地。

“他要瞞著,有他的考量。”

嶽渠吊著傷了的胳膊,大馬金刀倚著,灌了口酒︰“這些東西不是給雲麾將軍的,是給我們大夥養大得小兔崽子的……你隻管送去。”

白源立了半晌,無奈苦笑︰“是。”

“若還不是時候,不必急著回來見面。”

嶽渠道︰“老子好不容易熬出頭了幾年,這朔方軍主帥還沒做夠呢,少讓他來搶風頭。”

白源啞然︰“嶽帥”

嶽渠︰“去吧。”

白源靜靜站了一刻,俯身一禮,將懷中物事盡數仔細收好,快步出了軍帳。

-

另一側,應州城最北的合圍輕騎兵營地,人聲已漸消停下來。

激戰一日,人人耗盡了心血力氣。滿身沙土血跡不及洗清,滾進帳篷,便不管不顧沉沉昏睡過去。

蕭朔坐在營帳前,將兜鍪摘下來,遞給隨身親兵。

騎兵激戰刀刀見血,他身上也落了幾處傷。幸而得了雲少將軍的提點,鎧甲重新修整合身,牢牢護住了各處要害,不曾受致命重傷。

“殿下。”

景諫將熱湯遞給他,低聲道︰“進帳子歇歇,先裹傷,我們來等少將軍。”

蕭朔單手接過熱湯,一口飲盡,將碗遞回去。

景諫立在一旁,還要再勸,目光忽然一亮,快步上前︰“少”

兩匹馬並行過來,韓忠一並牽了雲瑯的馬韁,朝他輕輕一擺手。

景諫一怔,停住話頭。

雲瑯仍在馬上,身形不見頹唐,朝他一笑,清清嗓子︰“那邊坐著的是何人?”

他聲音極低,散在夜風裡,卻仍沁滿了暢快輕松的笑意。

蕭朔起身,走過來︰“雲麾將軍帳下先鋒。”

雲瑯一本正經︰“我找的不是這個。”

“殿前司都指揮使。”

蕭朔道︰“禁軍統領,輕騎兵代統製。”

雲瑯挑剔︰“也不是。”

“此時顧不得許多了,琰王殿下再對不上巡營暗語,也總不會有假。”

韓忠不明就裡,低聲勸︰“少將軍……”

蕭朔輕嘆了口氣。

韓忠愣了愣,看著蕭朔走到雲瑯那一匹白馬前,有些遲疑︰“琰王殿下?”

“松手。”蕭朔抬頭,視線落在雲瑯分明僵硬的肩脊腰背上,“抱你回去。”

“今夜尚早。”

蕭朔輕聲︰“特來……侍寢。”

雲瑯靜了一刻,扯開暖和笑意,徹底將那一口氣松了,慢慢放開手。

蕭朔上前一步,伸出手,穩穩接住了自馬上一頭栽下來的琰小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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