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睜睜看著景王高高興興進了坑, 親手將坑挖至今日的兩個人送了商恪出門,心情一時竟都有些許復雜。
“哪日景王即了位,你我當天便辭官交權, 回北疆賣酒也好,去遊歷山河也行。”
雲瑯感慨︰“萬不可等他回過神來……”
“不妨事。”蕭朔搖了搖頭, “以大理寺卿的手段,他回過神來, 少說也要一兩年。”
雲瑯細想了半晌,竟覺無處反駁,不由扼腕︰“……”
蕭朔落下視線, 握開雲瑯按在胸口的手, 掌心覆上來,緩緩施力按揉。
雲瑯還在心疼景王, 叫他引得回神, 怔了下, 沿著覆在心口的溫溫熱意,迎上蕭朔視線。
雁門關一戰,為亂鐵浮屠陣腳, 用了錐形鋒矢陣。
雲瑯始終在錐尖那一點,將朔方鐵騎攔在身後, 單人獨騎正面刺穿鐵浮屠車懸大陣,一人便承受了戰中少說三成的壓力。
若沒有雲瑯做主將,換了任何一人, 朔方軍的傷亡只怕還要再翻一倍。
“還會難受麼?”
蕭朔握了他的手, 替雲瑯慢慢推拿血氣︰“若憋悶得厲害, 便咳出來。”
雲瑯怔了片刻,眼底化開些笑意︰“好多了。”
那日回來, 雲瑯便放了心隻管昏睡,今天才清醒得久些。他聞見屋內飄著的淡淡藥香,被蕭朔握著的手動了動,反握上來︰“你傷得如何?”
“皮肉傷。”蕭朔道,“要對我動手的,都被你一槍挑乾淨了,就隻叫刀箭刮了幾下。”
雲瑯側過臉,視線落在蕭朔衣襟內隱隱透出的繃布上,扯了下嘴角,將那隻手慢慢握實。
戰場上短兵相接,生死都在須臾。兩人彼此托付性命,要守得便是對方背後的一切刀槍冷箭。
他是主將,無數刀劍都沖他來,蕭朔替他在背後守著的,遠要比他更多。
小王爺平日裡錙銖必較,事事記仇從不吃虧,今日問起來,便只是“刮了幾下”。
“賒著帳。”
雲瑯輕捏了下蕭朔的手︰“待回去了,湯池裡慢慢算……”
蕭朔頓了頓,俯身下來,低聲道︰“算什麼?”
雲瑯耳根一燙,扯了下嘴角,熱乎乎偏過頭,闔了眼楮。
那一戰回來,直到今日,兩人還沒來得及好好說過話。
雲瑯很想同蕭朔再多說些,不只是受了些什麼傷,還想再問問小王爺這幾日睡得好不好、記不記得吃飯,那“事情越妥當順遂便越要在夜裡發噩夢”的毛病,究竟好了沒有。
但的確太舒服了。
久違的安寧溫溫裹著,半開的窗外透進清新的雨後涼風,同明淨暖融的陽光氣息一道,覆落在身上。
兩人的皮肉傷都不算太麻煩,上幾日藥便能收口,覺得累了便倒頭大睡,也用不著擔憂睡過了什麼要緊關竅。連這一戰裡胸肋之下心脈的些許震傷,也不過只要躺上些時日、好好喝上幾碗藥,便能輕易調養痊愈。
不必為了什麼始終留根心弦,他們該做的已做完,擔子一樣接一樣被分了出去,有越來越多的同路人。
……
和被騙上路的無辜酒樓老板。
雲瑯暈暈沉沉躺著,幾乎已又要陷進放松的昏睡裡,叫念頭牽得沒繃住,輕輕笑了一聲。
擁著他的手臂動了動,貼近了些,暖融手掌貼在他後心。
雲瑯被攬得側躺過來,眼睫隨著顫了顫,枕在蕭朔臂間,低聲道︰“小王爺……”
蕭朔攏實懷抱,輕聲問︰“還是頭暈?”
“不重。”雲瑯道,“只是累。”
“累便放心歇息。”
蕭朔撫了撫雲瑯頸後︰“我這幾日睡得很好,不曾再有夢魘。該用的飯食都已用過,只是今日起,要將你擾起來一同用飯,先同你報備一聲。”
雲瑯愣了愣,半晌忍不住笑出來,在他頸間微微點了下頭。
兩人自小一同長大,這些年來,雲瑯都已習慣了蕭小王爺悶葫蘆一日隻說三句話的本事。蕭朔說幾個字,雲瑯便能八九不離十地猜出蕭朔心中念頭。
如今……蕭小王爺這項本事,眼見著也已快練得大成了。
雲瑯安穩閉了眼,叫極淡的折梅香與微苦藥香裹著,心神陣陣昏沉。
方才同商恪交代的幾句,就已將他攢下來的力氣耗去大半。雲瑯伏在蕭朔頸間,將他衣袖握住,低低道︰“你夢見過王叔和王妃麼?”
蕭朔微怔,如實道︰“夢見過。”
“我也夢見過。”雲瑯聲音極低,已輕得仿佛氣音,牢牢握了蕭朔的手,“只是太累了,動不得。我很想王叔王妃,你替我去磕個頭,我來日還你……”
“……”蕭朔︰“還什麼?”
雲瑯困懵了,很大方︰“磕回來,磕個響的。”
蕭朔︰“……”
少將軍賒帳還帳向來痛快,只是此事的確不很妥當。
蕭朔攬住他,低頭想要細說此事替便替了,不必特意來還,才將人扶住,臂間卻忽然一沉。
雲少將軍交代完了心事,在先鋒官懷裡尋了個舒服的窩,一頭埋進去,熱乎乎又睡得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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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夜間,雲瑯由醫官施針,出了一身淋灕透汗,終於退了幾日的低燒。
施針後透睡一場,這一遭便算是徹底過去了。
雲瑯如今身體底子已恢復得很不錯,此番將體內蟄伏舊疾盡數發出,尚未徹底調理妥當,脈象已比過去穩定堅實了太多。
蕭朔叫了熱水,扶著雲瑯仔細洗過拭乾,換了潔淨衣物抱回榻上。
雲瑯叫蕭小王爺收拾得舒服了,靠在榻前,氣色好得不可同前幾日共語,就著蕭朔的手慢慢喝粥︰“這兩日又有什麼新鮮事?同我說說……”
“京中來了特使,帶了任免令。”
蕭朔拿過軟枕,墊在他背後︰“簡明政事,允大理寺卿代天子牧北地,就地任免雲、應、朔三地官員,其余獎罰功過,回京由政事堂論處。”
“這般利落?”雲瑯目光一亮,笑道,“少了無端冗政兩頭跑,好事。”
蕭朔點了點頭︰“各城官員執事,有輕車都尉輔助,景王已與大理寺卿調配妥當,送了份名錄過來。”
要論對本地官員的了解,任誰也比不過不歸樓的胡先生。有白源輔助謀劃,商恪坐鎮,無論如何也出不得什麼錯處。
雲瑯大略看過一遍,點點頭,又忽然想起件事︰“龐轄不在上面?”
“不在上面。”蕭朔道,“雲州前太守嚴離官復原職,應朔各有調派,沒有缺處。”
“這般人才,我便不信商恪能放過去。”
雲瑯笑道︰“快說,將他弄去什麼地方了?”
蕭朔迎上他眼中清透笑意,抬了下嘴角,點點頭︰“要帶他回京。”
雲州太守龐轄私德有虧大節無損,在雲州城頭手刃竊國之賊,功過相抵。雖然政才平平,不宜執掌一州,這份見風使舵能屈能伸、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卻是京中那些直臣諍臣絕沒有的。
如今情形,待朔方軍回京,改天換日勢在必行,其後的變法牽涉卻絕不止於此。
京中世族高門、王侯官員,糾葛牽涉無數,注定不能以快刀斬亂麻一氣解決。要變法改製重新定規,定然要有人在各方中間周旋應付,才能緩和這一場驚天動蕩的余震。
“不愧是政事堂出來的人。”
雲瑯心服口服︰“對了,商兄今日怎麼沒來,景王發現這跟說好的賣酒不一樣了?”
“不曾,景王至今還覺得自己在任命掌櫃、帳房和店小二。”
蕭朔道︰“只是快馬來送任免令的特使,有些不同之處。”
雲瑯怔了一刻,忽然回過神,倏地坐直︰“參知政事把開封尹弄來了?!”
蕭朔點了點頭。
如今京中行事,已不便處處合法,留著一個違法必究的開封尹,只會處處掣肘。況且襄王在北地的勢力已被拔除乾淨,京中卻盤踞太深,一旦襄王覆滅的消息傳開,有瘋起來報復的,難免要沖衛準這個試霜堂出身的所謂“叛逆”下手。
如今這些清正直臣,有一個算一個,皆是來日朝堂的中流砥柱。如今將開封尹轟出京城,倒也不全是參知政事心疼自家學生。
“很妥當。”
雲瑯舒舒服服抱著小王爺睡了這些天,推己及人,也覺得大理寺卿的床榻實在清冷︰“商兄砥柱中流這些天,也該好好歇歇……”
蕭朔頷首︰“故而,今夜輪我去騙景王。”
雲瑯︰“……”
雲瑯︰“?”
蕭朔撫了撫雲少將軍發頂,將他抱起來平展在榻上,掩好被角,點了支折梅香。
月皎星稀,更漏將闌。
有巡邏衛兵踏著月色悄悄走過窗外時,雲少將軍終於在對景王的誠摯歉意裡睡熟,在夢裡囫圇抱去了先鋒官的半邊臂膀。
蕭朔守到他睡沉,將外袍脫下來,覆在雲瑯身上。
他又在榻邊坐了一刻,將手臂緩緩抽出來,放輕動作起身,披衣出了臥房。
韓從文抱了刀坐在門口打瞌睡,聽見門響,同蕭朔行了個禮,起身帶路。
夜色靜沉,蕭朔命人守在院中,穿過太守府,停在了看押襄王的那一間重兵把守、寒刃林立的監牢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