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態變化太快就像龍捲風。
像是商量好了一樣,周靖、雲笙、雲笛全都在這一天裡出場,各個都口稱自己是雲飛鏡的親人。
他們要是分開來還好,如今在同一個時間,像是一排雨後蘑菇一樣齊齊冒出頭來,實在讓雲飛鏡有點接受不能。
唯一能讓人感覺好一點的事,是雲笙帶了景纖老師來。
景纖老師本來就是雲飛鏡在一班的語文老師,雖然雲飛鏡來一中的時間不長,可她一直都非常喜歡這個老師。
雲飛鏡願意聽她說話。
於是,景纖老師牽著雲飛鏡先從警察局走出去,帶她找了一個附近的茶館。她的手又細又軟,身上還帶著淡淡的微甜馨香。
在那一瞬間,雲飛鏡又恍惚地覺得她像自己的母親。
至於剩下的三個男人……他們都留在了警察局。
民警已經從辦公桌後走出來了:雲笛在警察局大廳裡毆打周靖,這事往小了說是肢體衝突,往大了說是尋釁滋事。
居民爭吵時發生手腳衝突的多了,但是在派出所裡就扭打成一團,是不是太不把憲法放在眼裡了?
華秘書先是拚命拉架,把自己老闆從老闆二舅子手裡解救出來。
他又苦逼兮兮地去和警察解釋,表明這是家庭內部的衝突,親戚見面一時激動,沒有給警察添麻煩的意思。
雲笙側頭看了一眼,確認雲笛和周靖衝突時沒吃什麼虧,就沒有走過去。
他左右看了看,最終緩緩在林桓面前坐下。
雲笙很客氣地問:「你是雲飛鏡的同學嗎?」
林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說:「也算吧。」
……
雲飛鏡翻閱著那本包裝精緻,可頁腳明顯已經被翻得發黃微舊的相冊,聽景纖老師給她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
不同於雲笙兄弟兩個對周靖的敵視,也不同於周靖被激動沖昏了頭腦。
景纖的敘事是客觀的,沒有偏向的。她不在整件事情中過多地摻雜個人感情,只是把昔日的過往在雲飛鏡耳邊娓娓道來。
雲飛鏡入神地聽著整件事情,直到最後,恍惚中感覺宛如大夢一場。
景纖的話說完了,她雙目如同秋水,關切地凝視著雲飛鏡,溫柔和緩地輕聲問道:「飛鏡?還好嗎?」
雲飛鏡沉默無言地搖了搖頭。
她有一百個念頭,卻都無法組織成完整的觀點;有一千種想法,卻全然不能把它們排列成整齊的語句。
驚愕和漠然,諷刺和沉痛,自嘲的不甘和心灰意懶彼此化合,最終在反應中化成大團大團的沉澱,共同歸於腦海的深處。
到最後,在雲飛鏡心中最清晰的,也是最讓她不解,最令她無法釋懷地只有一個念頭。
剛剛就是在這個念頭的驅使下,她才突然對周靖發火,如今也是在這個念頭的推動下,使雲飛鏡乾澀地輕笑出聲。
「為什麼你們……都沒能找到媽媽呢?」
從雲飛鏡記事以來,她母親的身體就一直不好。
在她幼年時非常模糊的記憶裡,似乎有人告訴過她,她母親是被從江裡打撈上來的。
據說最開始時,母親抱著她被人撈上岸時,簡直沒人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剛生的產婦抱著新生的嬰兒,而這兩個人竟然都活著。
似乎因為被撞到頭,所以母親的記憶喪失了大半,而且精神狀態也不是很清晰。
這不是指她會發瘋,會大喊大叫。
雲飛鏡的母親從來沒有披頭散髮,形同潑婦的時候。
她只是有時候會不理人,整日端正地坐在窗邊,眼神放空沒有焦距,一個人小聲小聲地哼著誰都聽不懂的歌。
正因如此,雲飛鏡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要照顧自己的母親。
不知道為什麼,雲飛鏡的母親一直有種尋覓的執著。在雲飛鏡幼小的記憶裡,經常是她的母親帶她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
她長在一個小小的漁村,後來和母親一起,在城鎮中暫時落腳,在鄉村裡請求寄宿,也在不下五六個城市裡輾轉流離。
當雲飛鏡上小學時,母親終於暫時安頓下來,和她在那個靜謐的小城居住了六年。
但臨近小學畢業的時候,媽媽就又突然搬了家。
這是她們最後一次搬家,那時候雲媽媽的身體幾乎已經不能支撐,她當掉了自己的鑽石發卡給雲飛鏡留下最後的安身之所,卻臨死都留著那塊玉。
媽媽究竟在找什麼呢?童年時的雲飛鏡一直有這樣的疑惑。
直到現在,直到此刻,雲飛鏡隱隱的預感終於被現實證實——她是在找她的家。
她甚至都找到了這個城市,這個有所謂父親,有所謂舅舅的城市……
然而只差一點。
「我們都已經找回來了這個城市。」雲飛鏡輕輕地說。
她臉上甚至帶著笑,語氣平和,唯有雙眼泛紅,薄薄的淚膜在眼中一閃而過,能讓人看出她此時情緒的不對。
「她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我們都已經找回來了,只差一點點,她就能聯繫上她的家人……可為什麼你們沒找到她?」
雲飛鏡揚起臉,她含著淚問景纖:「景老師,我母親的記憶幾乎是一片空白。當初能回到這個城市,已經是我們兩個能做到的極致——都已經這麼近了,為什麼你們一直沒有找到她?」
不止她母親剛剛搬回來時,這些人沒能找到她。雲飛鏡住著媽媽給她留下來的房子,獨自一個人生活了四年多,這些家人們也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然後,彷彿是一夜之間,他們就顯現了蹤影。
偏偏是在她用一切力量從盛華校園暴力的泥潭中掙扎出來以後,偏偏是她手握圖書館以後,偏偏在她越過越好,有了可以信賴的朋友,有了她真心尊敬的師長,眼見會越來越好以後……
周靖開著豪華的名車,大大咧咧停在她的校門口,然後對她說,我是你父親。
——早你在幹什麼啊!
——我母親沉淪病榻的時候,你人在哪裡啊!
——我用盡所有積蓄為她選好墓地,獨身一人把她下葬,哭到昏死在墓碑前的時候,怎麼沒看你這麼理直氣壯地來說過一聲「我是你的父親」?!
然後周靖竟然可以一邊承認「我見你時就覺得你長得和你母親像」,一邊對她說出「玉碎了看開點,房子也是你母親留給你的遺物」?!
那塊玉是他給雲飛鏡母親的定情信物,她的媽媽最辛苦的時候也沒想過把玉當掉。
她從沒對雲飛鏡說過「不要當玉」這種話,可能也隱隱覺察到了這塊玉裡隱藏的重要身份意義,或者乾脆就有預感這和自己的身份相關。
媽媽臨終前特意把這塊玉留給雲飛鏡,大概也是希望她能拿著玉,找到她們的親人。
然後……雲飛鏡就等來了周靖這麼一個大放厥詞,一臉按十倍價錢給她賠償母親遺物已經夠可以,雲飛鏡最好適可而止的玩意!
這男人……這厚顏無恥自稱雲飛鏡父親的男人……他算個什麼東西!
雲飛鏡甚至可以不恨她這些年因為沒有親人吃過的所有苦頭。
反正世事如棋,人情似紙,涼薄的紅塵滋味早就在令她早熟的經歷裡嘗過一遍。
可她實在是不能平和地看待周靖,她實在是為自己的媽媽感到不平。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找不到呢?」景纖抬起自己的芊芊細手,無聲地遮住自己的眼睛,不明顯地拭了拭眼角。
「這些年來,周家我不知道,可表哥他們一直在找。從近到遠,甚至最後全國撒網,搜索到最西南……」
「我們就在西南。」雲飛鏡突然說。
景纖看著她,緩緩地睜大了眼睛。
「我們被從烏爾燕江裡撈起來……我媽媽失憶的時候,我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我們就在西南。」
景纖臉上浮現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看起來竟接近失語。
「我們一直從最南最西慢慢往內陸摸索。」雲飛鏡做夢似地說,「在p城落過腳,住過n城旁邊的小鎮子,我們……」
「飛鏡。」景纖突然小心翼翼地叫雲飛鏡的名字,「當年你母親是被推進剎江……你們怎麼可能會在烏爾燕江被撈出來啊。」
雲飛鏡直視著她的眼睛,突然感覺到一種恐怖難言的滋味從她心底升起。
真正的真相……她離那個真相好像只剩一線……
「從我出生以來的很長時間裡,一直生活在烏爾燕江附近。」
後來他們換了地方住,她偶然救了陸縱。
再後來她們一路進入內陸,最後雲飛鏡七八歲時在x城定居,因為上小學晚又不服輸,雲飛鏡甚至跳了兩級……
那都是她真實的經歷,怎麼可能有什麼地方不對,但是——
「烏爾燕江,在華國的最西南啊。」景纖不可置信的表情已經近乎僵硬。
「你們怎麼能一路跨過七個省,在烏爾燕江被人發現呢?你媽媽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是誰帶走了你們……」
雲飛鏡的動作一下子頓住了。
她是理科生,但她初中地理學得還相當不錯。她當然記得,怒江和烏爾燕江,都同屬洪江的分支。
她剛剛是不是突然想起了陸縱?她一路和母親經歷的事那麼多,為什麼會想起來一個陸縱?
——她救過陸縱,甚至為此跳過一次崖,最終卻毫髮無損。
雲飛鏡沒出事,是因為她有空間。
後來這個空間變成圖書館,雲飛鏡好像一直沒研究過它的來處。
雲飛鏡心中突然升起了一個可怕的猜想!
她的空間,是不是一出生就有?
有了圖書館以後,她以為空間第一次出現是在六歲那年救下陸縱的時候,但其實很可能不是。
剎江波濤滾滾,浪潮如怒,潛礁遍布。一個剛剛生完孩子,虛弱溫柔的女人,要怎麼在被綁住雙手的情況下活下來?
是雲飛鏡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張開了那個空間,罩住了她和她的媽媽。
雲飛鏡至今也不知道那個空間是什麼原理。
但她始終記得,自己跳崖以後短暫地失去意識,再睜開眼睛時,她已經躺在了崖底下。
所以,很有可能,在外界看她覺得她是「消失」的時候,她的空間實際上也是在遵循物理定律移動的。
那麼,當年她媽媽被人所害時,情況也可以推知一二了。
或許在某個緊要關頭,可能是她媽媽剛被礁石撞頭的時候,也可能是她快死的時候,雲飛鏡的空間庇護了母女兩個。
身處空間的她們在外人眼裡「不存在」,然而空間又一路順江漂流,連下七省,最終在烏爾燕江被人發現。
雲家當然不可能在搜救的最開始,就跑到七個省份外去找人。
因為只要用腦袋想想,就不會有人覺得母女兩人能活著漂流那麼遠。
雲家說他們一直在找。
可能剛開始時他們拚盡全力,後來一年兩年,十年八年,儘管已經喪失希望,但他們還是大海撈針般無頭無腦地尋覓。
只是那時候,可能誰都不期望能找到人,只是保持一種習慣,不至於讓自己絕望而已。
這張尋人的大網從最內陸起,往全國漸漸擴散,越擴越大,也越擴越稀。
而當年雲飛鏡的媽媽借一次人口普查的機會,在那個村子裡落了戶,從此離雲家女兒的身份越來越遠。
可能在五年前,他們剛進這個城市的時候,雲家也有找到她們的機會。
只是下面的人一查戶籍,發現母女倆是戶口落在西南有名有姓有身份的人,和雲家大小姐身份相差太遠,於是也就不了了之了。
雲飛鏡突然發問:「我媽媽,她的本名究竟叫什麼?」
「她叫雲婉,溫婉的婉。」景纖認真地回答了雲飛鏡。
她臉上還存著幾分詫異的驚怒,可能還以為有什麼幕後黑手把雲飛鏡母女兩個隱姓埋名,丟到了祖國的最西南去。
也許她接下來會告知那兩個舅舅,會讓雲家徹查到底……但雲飛鏡知道,這必然是無法了結的一樁懸案了。
沒有人知道雲飛鏡有空間。
他們也不會知道,為什麼雲婉能活下來。
「我媽媽的戶口和身份證上,她都不叫雲婉。」雲飛鏡苦笑著說,「她叫雲白——他們說,剛剛把她撈上來的時候,她像一張白紙一樣。」
景纖強笑著說:「那……還是雲婉好聽一點。」
她小心翼翼地看著雲飛鏡的臉色,慢慢地,試探性地伸出手來,輕輕碰了碰雲飛鏡無力搭在桌面上的手。
「飛鏡,我很抱歉現在才找到你,但表哥他們真的從未放棄過。」她隱蔽地吸了一口氣,「老師從看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很親切,不知道你是不是這樣。你可以不原諒我們,但至少給我們一個機會照顧你,好麽?」
「你現在還未成年啊。」
雲飛鏡疲憊地靠在寬大的紅木圈椅裡,一時間好像被抽空了渾身的力氣。
「沒什麼原不原諒的……」她勉強地說,「只是,只是造化弄人罷了。」
雲飛鏡的母親一直身體不好,如果不是當年雲飛鏡張開空間,她們母女兩個大概都活不下來。
但也正是因為這個空間,她們陰差陽錯地避開了所有搜救的人。
等後來雲家終於找到西南了,她們卻從西南一路往內陸去了。
而且雲飛鏡的媽媽因為身體原因,每到一個新地方時都要深居簡出休息一段,只要是能做的事,雲飛鏡都盡量自己做。
她又改了名字、換了戶口,不太出門……這確實是不好找的。
當年哪像現在,所有信息統一錄入互聯網這麼方便。
一張身份證哪怕已經過期了,還不是一樣能用,逃犯換個城市娶妻生子定居多年的消息也屢見報端。
所以現在看來,這件事也說不上是誰的錯,只是陰差陽錯,正好錯過罷。
雲飛鏡又問:「那周先生……他也是真的在找我?周海樓也是我同父同母的親生哥哥?」
景纖點了點頭,她想起傳言裡雲飛鏡之前在盛華時的經歷,眼神不由有些難過。
「那可真是……榮幸倍至,敬謝不敏。」雲飛鏡苦笑一聲,「都再說吧……我,我很累了。」
她真的很累了。
景纖老師手腳輕輕地走了過來,她緩慢地、溫柔地、似乎雲飛鏡隨時都可以拒絕地張開了雙臂,柔柔地把雲飛鏡擁進自己的懷裡。
淡淡的馨香把雲飛鏡包裹起來,她靠在景老師溫暖的懷裡。女人的聲音和緩綿軟,含著一絲不明顯的淚意。
「歇一歇吧。以後就回家了。」
是啊,歇一歇吧。
雲飛鏡靜靜地倚在景老師的懷裡,過了一小會兒,她恢復了些力氣,才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我們回去吧。」
「不再休息一會兒嗎?」景纖關切地看著她,「他們都著急認你,可咱們不用和他們一樣急。你如果接受不了,想多休息休息,小……老師都支持你。」
「不了,躲著人不好。」雲飛鏡低下頭,珍重地摸了摸手裡的相冊,那裡面有她媽媽的幾百張照片,原來少女時的母親臉色曾那樣紅潤,溫婉而動人。
「我們回去吧,我想謝謝……他這本相冊。」
那個稱呼在雲飛鏡的舌尖含糊地帶過,景纖只是理解地笑了笑。
他們回到警察局時,兩方人馬已經全部穩定下來了。
雲家兄弟兩個坐在大廳的最南,周靖則和華秘書坐在大廳最北。
雲笛和周靖比著誰脖子長,屢屢往門口張望,看起來已經到門口轉悠了好幾回。
雲笙則坐在林桓旁邊,慎而又慎地套著他的話,對林桓透露出的關於雲飛鏡的一切信息都珍而重之。
其實雲飛鏡剛剛轉到一中一個星期,林桓又是隔壁三中的學生,兩個人就是認識,又能了解多少?
但雲笙就是禁不住想多知道一點。
當他們不在的時候,在沒有任何親人的時候……那個孩子,她過得怎麼樣,是如何長大的?
她肯定吃了很多苦。可在苦頭之外呢?她有沒有特別知心的好朋友?有沒有對她釋放過善意的陌生人?
在實在委屈的受不了的時候,雲飛鏡有沒有一個肩膀能依靠,有沒有一個對象能傾訴?
林桓難得沒有表現出不耐煩來。
但看在雲笙表現得真心實意的份上,他把自己知道的關於雲飛鏡的一切,全都和雲笙說了。
他講述自己怎麼遇到雲飛鏡:一中三中的後操場隔著一排小柵欄,遠遠地,林桓第一眼就看到雲飛鏡。
他交卷的時候,連很熟悉他的自己班同學都受到影響,忍不住動了一下,剩下的人更是要麼心亂,要麼鉚足了勁兒加快速度,只有雲飛鏡依舊保持著她自己的節奏。
這是雲飛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格調。
從那時起,林桓對雲飛鏡始終高看一眼。
林桓雖然外表總是懶洋洋的,但他觀察得非常仔細。
他在注意到雲飛鏡悄然避開身邊男同學的動作時,也同樣注意到她露出的手腕上,那明顯是被手刀重擊過的一線青痕。
說到這裡時,就連每隔半分鐘,就要跑去門口一趟的周靖和雲笛都投來了眼神。
周靖的臉色頓時難看下來,他想起華秘書之前的調查結果顯示,雲飛鏡的情況在聯考前半個月本來是有好轉的。
她的病歷記錄隻到聯考的半個月前。
那究竟是她之前傷得太重,還是此類事情根本就沒斷過,只是後來雲飛鏡心灰意冷,乾脆連校醫院都不去了?
周靖已經猛地轉頭看向華秘書,華秘書臉上也露出不解之意。
兩人對視一眼後,華秘書的表情突然僵硬下來。
周靖並沒能領會到他的意思,他臉色黑得難看,語調沉沉地問華秘書:「這個怎麼查漏了?」
不是查漏了。
那一架是當著您的面打的,您不記得了。
華秘書愁眉苦臉地比給周靖一個口型:「是大少……」
儘管他已經努力背過身子,但還是沒防住雲笛手腳輕靈,一步竄上來把那句話讀個正著。
雲笛大怒:「周海樓?他長本事了,都學會打他妹妹!」
雲笙聽後也臉色鐵青,周海樓之前在他書房裡反省過二十多條錯,可從來沒說過他還對雲飛鏡動過手!
就是教訓挨少了,巴掌打輕了!
林桓又往下講,講到雲飛鏡優越的成績,講到她不屈而正直的品格,也講她和一中的新朋友相處得相當好。
——他雞賊地省略掉了自己雇雲飛鏡給自己打工的事。
最後,林桓對雲飛鏡所知的一切都說光了,甚至連給她買了冰激凌紅茶這種事都抖落個底掉,雲笙依舊期盼地看著他,想從他這裡繼續知道點什麼。
林桓想了想,決定狗拿耗子一回。
「這事按理說跟我沒關係,但雲飛鏡那個驕傲能撐的性格,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說。」
林桓問雲笙,問雲笛,也問遠處坐著的周靖。
他說:「我這個朋友雲飛鏡,世上的女生有她堅強的沒她聰明,有她聰明的沒她善良,有她善良的沒她美麗,有她美麗的沒她堅強。」
「她在哪裡不能過得很好,放在哪家不是家裡的至寶,怎麼偏偏是她遇上這種事,怎麼你們偏偏又……直到現在才找過來呢?」
此時滿堂坐著的,不是家主總裁,就是隨身的秘書。
然而這些在外面呼風喚雨的大人物,此時卻在林桓一個孩子的質問下面露慚色。
是啊,為什麼不早點找到她,為什麼讓她多受這些的苦?
在所有人中,又屬周靖的心情最為複雜。
是他名下的學校盛華,長成了這樣一個藏汙納垢的溫床,最後幾乎把他親生女兒逼上絕路。
也是他的兒子,雲飛鏡的親哥哥周海樓撐腰,才會讓雲飛鏡遇到這一切。
所以,不怪雲飛鏡剛剛聽了他的剖白後隻覺得可笑,也難怪她堅持覺得自己要害她,不肯信她。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周靖也從來不肯相信雲飛鏡清清白白,是個無辜的女生啊。
這豈不就是蒼天的報應!
但即使如此,周靖也已經知道錯了。他從此以後一定珍惜自己失而復得的女兒,將她視為掌上明珠……
正當周靖兀自出神的時候,雲飛鏡牽著景老師的手緩緩走進屋裡。
她神色不像剛剛那麼激動,反而有一種玉石被琢磨後的堅毅神氣。在這樣韶麗氣質的映襯下,她那清水濯洗般的美貌,便愈發的動人。
雲飛鏡才一踏進屋裡,五個人十隻眼睛,就齊刷刷地盯住了她。
雲飛鏡先朝著周靖的方向走去。
那一刻,雲笛的表情幾乎如同眼見玉入淖泥,明珠蒙塵。
要不是雲笙手上重重地把他一扯,雲笛簡直要嘆息出聲。
雲飛鏡緩緩在周靖面前站定,她先和周靖說明:「不好意思,之前太激動,是我誤會了。」
「沒事兒,爸爸不怕誤會。」周靖強壓著激動和雲飛鏡說,「你怨爸爸,恨爸爸都行,我們先回家好不好?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
雲飛鏡定定地看了周靖一會兒,慢慢地說:「想想上次見面時的氣氛,那個稱呼我也實在叫不出口,難為您現在這麼親熱……我還是叫您周總吧。」
周靖剛剛揚起一半,還未能完全展開的笑容,就這樣難看地僵在了臉上。
雲飛鏡亭亭玉立,自若地說:「咱們住在一個城市裡多年,還互不知道和對方有血緣上的關係,想來是無緣;明明見過一面,心裡都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大概就是無分。
我從前一切都好,日後也不勞煩心。您要是實在良心不安,可以付付撫養費,不用多,就每個月按本地低保算錢打給我就成,反正更窮的時候我也活下來了。
等日後您退休後我也支付贍養金——就是您財大氣粗,一塊遺物玉佩能開到一百萬,大概不怎麼看得上我這點小錢。」
雲飛鏡的態度很客氣,話也說得不難聽。
偏偏就是這種不恨不怨,不動聲色之間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態度,才讓人看了真正扎心。
她張口是是一把刀,閉嘴是又像一柄劍。
伴隨著「撫養費」、「遺物玉佩」、「一百萬」等關鍵詞,周靖覺得自己臉皮都在發燙。
他看雲飛鏡馬上轉身要走,忍不住伸手去抓她的肩:「別,鏡兒……你,至少別讓你哥哥沒有妹妹……」
他如果不說這句話,可能還好一點。
雲飛鏡的腳步當即就定住了,她肩膀一斜,讓開了周靖的手,再回頭看周靖時,眼角的好笑之意終於緩緩逸散開來。
「周海樓同學早就有妹妹了,那個妹妹和他熟,和他的朋友也熟,何必到外面認新妹妹呢。」
雲飛鏡說這話時,真的一字一句全都出自本心,毫無半分摻假。
「更何況……周總,周先生,有這麼一個哥哥,我又做錯了什麼啊?他的好妹妹把他親生母親的遺物打碎了,我媽媽又做錯了什麼啊。」
說到這裡,被雲飛鏡壓抑住的不平之心又有些躁動,雲飛鏡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再睜開眼時,雲飛鏡又恢復了此前那副冷淡疏離的模樣。
她客客氣氣地對周靖說:「祝您長命百歲,享不盡您兒子的福。」
周靖被祝福得渾身顫抖。他還想去拉雲飛鏡,卻因為指尖抖得太厲害,以毫釐之差錯過了雲飛鏡的背心。
他近乎懇求地說:「鏡兒,至少……至少你叫我一聲爸爸……」
雲飛鏡自覺話已經說明白了,她並沒有再給他第二個眼神,更不會有多餘的反應。
只是周靖發著抖的一眨眼工夫,雲飛鏡已經走到了雲笛雲笙的面前。
她臉上浮現出幾分欲言又止的神色,雲笙雲笛也不催逼她,只是眼含期冀地看著。
終於,過了好一小會兒,雲飛鏡才輕輕叫道:「大舅,二舅。」
媽媽即便是失憶的時候,也還記得自己姓雲的。
而且她給雲飛鏡起名字,無論「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這句詩是不是巧合,是不是她隱隱想起了自己的兒子,但她還是給雲飛鏡冠姓為雲,而不是「周」或者其他的什麼。
那麼,至少雲家這邊,雲飛鏡還是願意認的。
一聲「大舅」,叫得雲笙的雙肩也微微顫抖。只是他和周靖不一樣,他這是激動的顫,感動的抖,終於夙願得償的欣慰與興奮。
至於雲笛,雖然男兒錚錚鐵骨,卻仍忍不住因為雲飛鏡一個稱呼,當場就潸然淚下。
雲飛鏡也叫了景纖一聲「小姨」。
「好孩子。」雲笙低聲重複,「好孩子。」
「來,大舅帶你回家。回咱們的家!」
「二舅也帶你回家!」雲笛忙說道。
雲笛昂起胸脯,口稱「二舅」,大步流星地走過一旁呆立當場,蒼老得彷彿被抽去靈魂的周靖。
——和這個沒等人認,就自己先自稱「爸爸」的男人不一樣,他可是被承認過的!
雲笙乾脆看都沒看周靖一眼。
周靖木怔怔地,看著雲飛鏡被三個人簇擁在中間走遠。
不遠處,坐在角落裡的林桓嘆息了一聲,慢悠悠地站起來。
行吧,都把他忘了。
那他自己回去,等以後就拿這事敲雲飛鏡一筆。
臨走之前,他出於某種特別的心情,又轉頭看了周靖一眼。
這男人憔悴蒼老的樣子,看起來當真讓人感覺可憐。
如果他是周靖,那肯定現在還有什麼,往後就好好珍惜什麼。比如說,雖然女兒他肯定是認不回來了,但他不是還有個兒子呢嗎?
巧了,周靖此前遭受得打擊過大,大腦裡嘈雜一片,難以集中思路。直到轎車馬上就要開到家門口的時候,他一下子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兒子。
他的好兒子,幹了好事的大兒子……
周靖僵硬地轉過頭去,聲音略微有些發啞。
他問華秘書:「……周海樓呢?」
這個問題華秘書先前已經回答過一次了。周靖大概是被氣糊塗了,不然不能想不起來。
但面對周靖的問題,華秘書還是恭恭敬敬地回答:「大少他現在正在……雲家呢。」
「……」
雲家!雲家!小女兒被他們搶過去了,連大兒子也往他們那裡跑!
雲飛鏡當著他的面,緊閉雙唇,不肯叫一聲「爸爸」,口口聲聲都用「周總」、「周先生」代稱。
然而她才一轉頭,當著他的面,就願意叫雲笙雲笛「舅舅」!
那巨大的落差感在剛剛幾乎逼得周靖眼前一黑,雲飛鏡小聲挨個叫舅舅的聲音,他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了。
汽車開進了周宅大院,周靖堵著一口實在下不去的憋屈氣,被華秘書扶下了車。
他才下車,就正好碰到宋嬌嬌哭哭啼啼地從外面一頭衝進院子。
宋嬌嬌怕他怕得和老鼠見了貓一樣。剛剛她已經被雲笙嚇破了膽子,如今一看到周靖,不等他審,自己就一五一十地說了。
「是周海樓留在雲家不回來,所以我才一個人回來的!」
對周靖來講,這簡直等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是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周海樓竟然是帶著宋嬌嬌去的雲宅!
然後他竟然還樂不思蜀,連宋嬌嬌都回來了,他居然還留在雲家不走?
這個敗家子,這個蠢兒子,這個、這個……
周靖的胸口一起一伏,臉色明顯漲紫起來。
而且……他要是帶著宋嬌嬌走了,那要麼他就別回來,也別讓宋嬌嬌回來,要麼他就自己回來——周海樓可倒好,他留在雲家盡孝,把宋嬌嬌放回來了是怎麼回事啊?
讓宋嬌嬌代替他來孝順他父親嗎?
他怎麼就不把周靖給氣死呢?!
真得氣死他周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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