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才剛剛五點出頭,盛夏的五六點鐘,天光正亮,陽光明媚,空氣甚至還有點發悶。
然而周靖此時卻感覺寒冰凍住了他的五臟六腑,每一絲風都是刮骨的刀。
雲飛鏡敵視的眼神、防備的站姿、還有懷疑的語句,讓他在盛夏的艷陽下,從皮膚一直冷到骨子裡。
「鏡兒……」周靖不可思議地說,「我怎麼可能會對你……你是我的親女兒啊!」
在這一刻,周靖深深地懷疑起了自己在雲飛鏡心中的形象。
他能理解雲飛鏡對自己的防備,上一次他對一個未成年的小女生以牢獄之災相威脅,她不可能不怕。
他也能理解雲飛鏡對自己的仇恨,畢竟是他沒有調查清楚,不分青紅皂白就把雲飛鏡轉學的。
可是雲飛鏡懷疑他居心不良,甚至懷疑他是在窺視她的內臟器官,這就……
他得是個什麼樣的禽獸,才能做到對雲飛鏡在盛華遇到的一切不管不問,把她轉到一中。然後再把她從一中刨出來,想吃她的血肉,榨她的骨頭?
他可是一個父親啊!
一直以來,周靖設想過自己給雲飛鏡帶來的陰影。
但是直到此刻,他面對面的看著雲飛鏡,才第一次證實了自己、盛華和周海樓等人給雲飛鏡帶來的巨大影響。
盛華是他的學校,周海樓是他的兒子,而他自己……
對於雲飛鏡,他自己本身就已經犯下過難以挽回的錯誤。
周靖一時之間感覺內臟都被什麼冥冥中的存在一把攥住,他獃滯的瞳孔裡倒映出雲飛鏡精緻而蒼白的臉。
他又想起了華秘書調查的,關於雲飛鏡的資料。
她從小一個人長大,打過工,吃過苦,接過零活,辛辛苦苦地攢了一筆學費和日常的花銷。
雲飛鏡擺過小攤,搖過奶茶,給人端過盤子也發過傳單,形形色色的零工她都打過,各種各樣的的苦頭她也都吃過。
然而從小到大,她在外面攢下的全部病歷,甚至還沒有在盛華開出的病歷一半多。
在他名下的學校裡,他的女兒竟然受到如此欺辱!
無論如何為自己開脫,周靖都難辭其咎。
而針對雲飛鏡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親生哥哥,她親生哥哥的朋友。
周海樓又是他周靖的兒子。
當雲飛鏡走進那間包間,看到了周靖,看到這個盛華的校董、周海樓的父親,也是她至今為止吃過無數苦頭的始作俑者,她那一刻該多害怕啊!
周靖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來,當時的雲飛鏡,也和現在一樣的臉色蒼白。
然而那個時候,他竟然視若罔聞。
他隻想著這個女孩子社會經歷很複雜,自己的態度要嚴厲一點,才能把人嚇得住。
——這個年紀的孩子,本來就應該在父母的懷裡自由自在地撒嬌,本來也不必為了生計來回奔波。
是她雲飛鏡想要有複雜的社會經歷的嗎?
要是有選擇,要是雲飛鏡能有個值得信任的父親……她何至於此啊!
而他周靖作為生身之父,他都在幹什麼呢?
他在想著雲飛鏡帶壞了他的兒子!
實在不怪她現在這麼戒備他。周靖苦笑著想,他那時為了嚇住雲飛鏡,平白給她強捏罪名,連她影響了周海樓的朋友,又間接影響周海樓這種話都說得出口。
他二十餘年來在商場摸爬滾打,鍛鍊出一張鋼鐵厚的臉皮,一副涼薄練達的手腕,最後竟然全都用在了他親生女兒的身上。
這不是報應,還有什麼能算是報應?
可雲飛鏡又做錯了什麼,非要因為他周靖的錯,承受這種報應啊!
是我該的。周海樓苦澀而清晰地意識到:在雲飛鏡的視角裡,她面對的,僅僅是一個令她在盛華遭遇校園暴力的罪魁禍首,還是一個會威脅未成年人的無恥之徒。
她怎麼防備都不過分。
因為在她的前半生,她不合格的父親一直缺席,令她不得不過早成熟,咬著牙披上一身鎧甲。
全是他的過錯。
如今雲飛鏡會這樣看著他,甚至還快意地希望他身染重疾,不過是他的報應。
他周靖活該。
「沒有你擔心的那些事。」周靖強忍心中翻湧的巨大悲痛和冰冷的自嘲,勉強對雲飛鏡露出一個笑容。
「你看,你都到了警察局,現在就不用害怕了。我們進去,當著警察的面好好聊一聊,好不好?你相信我,我真的是你爸爸。」
雲飛鏡笑了一下,那笑意很短,一閃即逝,而且還帶著難言的冰冷。
「如果我說不信,不想聊,難道您還會就這麼離開嗎?」
雲飛鏡反問他:「我說得算嗎?不算。所以您何必講個問句,就好像你真是在徵詢我的意見一樣——作為您的兒子,周海樓在這點上就比您坦誠多了。」
「他討厭我的時候,辱罵我的時候,包括想揍我的時候,從來不會用這種虛假的溫情面紗掩飾的。」
周靖頓時就不上不下地僵住了。
雲飛鏡的話句句如刀,刀刀見血,沒有一句不正中紅心。
倘若心傷能夠具象化,周靖的鮮血想必此時已經噴湧一地。
又一次地,再清晰不過的,周靖意識到他對自己的女兒而言意味著什麼。
——他是一個偏執、冷酷、毫無人性的強權符號。
雲飛鏡不會從他的臉上看到血緣,她隻從他的舉動中,清清楚楚地分辨出了她前半生所有的悲哀來自何處。
令人感到諷刺的是,無論是直接原因,還是根本原因,所有的罪魁禍首都指向了他周靖。
因為他擅下結論,因為他包庇親子,因為他枉為人父。
而且,最可笑的是,即使雲飛鏡已經相當明白地表達了她的感受,他還是要做這個惡人,去和雲飛鏡談談,乾她剛剛說過她討厭的事。
他剛剛用徵詢的語氣,本來是想讓雲飛鏡放鬆一點,沒想到卻讓她更尖銳了。
周靖失落地一笑,卻沒有任何人願意在此時理解他的苦澀。
他乾巴巴地說:「對,不管怎樣,爸爸都想和你談談。」
雲飛鏡甚至沒有分給他第二道眼風。
她徑直轉過身,大踏步往警察局裡面去了。她身邊的那個男同學冷冷地掃了周靖一眼,眼神和當初在飯店包間門口的那個男生如出一轍。
他們都有一樣的目光,神色裡寫滿了「你別想對她怎麼樣」。
那當然……周靖怔怔地想:他在大眾眼裡,就是這樣一個會對雲飛鏡不利的壞人。
他也確實做過壞人。
警察局裡有供群眾落座的椅子,不鏽鋼的材質,銀色的光芒冷得像是周靖此刻的心。
華秘書簡單地和警察溝通了一下,沒讓民警過來質詢。
於是雲飛鏡和周靖就這樣在同一排長椅上落座。
周靖張口,才發現自己的嗓音已經乾澀的嚇人。原本已經預備好的詞句,如今在極度的悔恨之下,完全被打散成了一鍋漿糊。
他和雲飛鏡說:「我是你的親生父親,周海樓是你的親生哥哥……我不是在騙你。」
雲飛鏡的臉上流露出鮮明的諷刺之意。
「您這句話讓我感到被侮辱。」雲飛鏡哂笑了一聲,「就算您願意為買賣器官花大價錢,也千萬別開這種價碼——給我強加上這個身份,讓我聯想一下自己和你們的血緣關係,我隨便想想都要吐了。」
「……」
周靖心裡又狠狠地挨了一刀。他身體晃了晃,勉強坐直。
他平鋪直敘地說,「你周一體檢時我拿了你的血,現在手裡有我們之間的DNA報告……」
看著雲飛鏡臉上明明白白出現拒絕的神色,他又話鋒一轉:「但我知道,你肯定不信。」
雲飛鏡點了點頭:這不是廢話嗎。
「我剛剛叫你的名字,結果你就……」周靖嘆了口氣,「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你媽媽給你取了這個名字,你遇見周海樓後,就從沒有好奇過嗎?」
雲飛鏡面無表情地說:「是嗎,這可真是讓我無可反駁的證據。」
「……鏡兒。」周靖無奈地叫了一聲,他看出雲飛鏡在說反話。
雲飛鏡突然伸手扯了一下身邊的林桓:「你知道他叫什麼嗎?他叫林桓——濟濟夔龍興禮樂,桓桓方虎靖封疆。既然你們的名字出現在同一首詩裡,你就沒想過他可能是你爹嗎?」
「別,」林桓立刻抬起一隻手,「這種兒子我可要不起,太老了,一看就比我大六七十歲呢。」
周靖:「……」
他們兩個一唱一和,連消帶打,差點把周靖噎到背過氣去。
周靖提高了聲音說:「你媽媽留給你的那塊玉,是我們周家祖傳的老物件,也是我送給你媽媽的定情信物。」
「你不要怕爸爸,爸爸很健康,不用移植器官,更沒有你擔心的那些想法。我是通過玉才找到你的。」
「……」
雲飛鏡沉默了。
那塊玉,毫無價值,但失憶的母親即使到了最困難的時候,也始終沒有賣掉的玉。
她有時候也好奇過,那塊玉是不是真的關係著母親和她的身世。但是……
她突然說:「麻煩把DNA檢測報告給我看一下。」
周靖大喜過望,沒想到她這麼容易就被說通,連忙叫華秘書把那份報告給雲飛鏡拿了過來。
林桓小小聲地在後面提醒雲飛鏡:「幹什麼呢?傻了吧你?你被下降頭了?」
「我心裡有數。」雲飛鏡淡淡地說。
DNA報告拿在手裡,雲飛鏡簡單翻了幾頁。
99.9%的鉛印結果絲毫不出意外,雲飛鏡才看看就放下,臉上毫無動容之色。
「那麼,假設,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像您說的那樣,是父女。」雲飛鏡稍微鬆口,在假想裡承認了她和周靖之間的額關係。
這已經夠周靖激動得滿面紅光:「不用假設,就是真的。你相信了?」
雲飛鏡不冷不熱地說:「這沒什麼信不信的,我就是有個小小的疑惑——前些年的時候,你在哪兒呢?」
即使早就猜到雲飛鏡會問自己這個問題,在親耳聽到的時候,周靖依舊心如刀割!
是啊,前些年他在哪兒呢?婉婉還活著的時候,雲飛鏡在吃苦的時候,她在學校裡被欺負的時候……
他這個當丈夫做父親的,在哪兒呢?
周靖臉頰肌肉都因為極致的心痛繃緊,他好半晌才緩過神來,慢慢地說:「我那時以為你們母女遇難了……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的妻子和女兒還活著。
「你不知道我們活著。」雲飛鏡嗯了一聲,看不出信是不信,「那後來我們見面,你也一點沒認出我。」
周靖僵了一僵,他近乎告饒般低聲說:「我,我看出來你很像你的母親……」
「嗯,對,雖然我和媽媽長得像,但你即便這樣也沒認出來——直到你不知道因為什麼,突然就知道我的玉長什麼樣。」雲飛鏡不鹹不淡地替他補充說。
周靖:「……」
周靖無力地說:「這其中有很多內情,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我真的是你的父親。」
雲飛鏡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看起對他的答案一點都不意外。
「你放心,我從剛才起,就沒懷疑過你是我父親。」
她現在的表情,和剛剛警局門口聽到自己和周靖父女關係時的表情如出一轍。
周靖心裡緩緩升起了一點不詳的預感。
「果然是這樣。」雲飛鏡淡淡地說。
「鏡兒,你……」
「其實那個關於器官的想法,我自己都覺得離譜,畢竟裡面的邏輯根本經不起推敲。」
雲飛鏡嘆了口氣:「畢竟盛華那麼多學生,周先生是得走投無路成什麼樣,才會想到拿我們的血做檢測配對,還就這麼精準地定位到了我呢?」
「原來因為我們是父女。」雲飛鏡若有所思地說,「你要器官,所以過來認自己早年散在外面的女兒……親生父女的配對幾率,總是比別人大些的。」
周靖一時聽得呆了,他怔怔地看向雲飛鏡,喃喃道:「怎麼你還是這樣想?」
「不然呢?!」雲飛鏡突然站起來,手裡的DNA檢測報告足足一遝,被她惡狠狠地當頭砸向周靖。
釘著報告的細線突然在半空中迸開,飛舞的紙張劈頭蓋臉地糊了周靖一身。
「如果不是這樣,你想讓我怎麼想?我從初中開始就在這座城市定居,你周總手眼通天,五年時間不夠你找到一個親生女兒?
我和你面對面地見了一面,你還是認不出我和你的關係……抑或根本不想認?
你承認我和我媽媽長得像,然後你對我說——『雖然周海樓打碎了我母親的遺物,但我不能把這件事讓他知道?』」
雲飛鏡的語氣漸漸激烈起來:「我雲飛鏡對你何用之有?我母親在你眼中何足掛齒?你現在過來找我,是想讓我器官移植,還是要搞剔骨還父?!」
不等周靖對這句話做出反應,另一個暴跳如雷的聲音已經在門口響起!
「周靖!」一個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拎起周靖的領子,二話不說就給了他一拳,「你在對我外甥女做什麼?你想拿她去幹什麼?!」
在他身後,還有個氣質冷淡端方的男人,華秘書正拚命舉起手試著擋他:「雲先生……雲先生。」
那男人隨手把華秘書撥到一邊,喝令道:「讓開!」,又快步走向這團家庭倫理劇的最中心。他讓開了纏鬥成一團的周靖和雲笛,終於在雲飛鏡面前站定。
他緩緩地向著雲飛鏡半蹲下來,直至雙眼和她齊平。
他眼神中含著無盡的痛苦、哀思和溫柔,直看得雲飛鏡微微一愣。
「請問您又是……」
「你現在可能還接受不了。」雲笙的聲音輕柔得像是一片飛羽,生怕稍微大一點音量就要嚇到雲飛鏡,「先讓你們景老師和你解釋一下好嗎?我是你的舅舅。」
雲飛鏡猝然抬頭,只看見景纖老師捂著嘴,眼裡轉著淚花,怔怔地看向她的方向。
她一時語不能句:「你……你們……」
雲笙從自己的西裝裡拿出一個裝訂精緻的厚厚相簿,試探性地用相簿的圓角碰了碰雲飛鏡的手。
「你看,這是你媽媽從前的相冊——你媽媽是我的妹妹,你是我的外甥女——這麼多年了,我竟然真的能再找到你。」
雲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的身世涉及到一個有點長的故事……讓你熟悉的景老師和你講好嗎?當然,如果你想聽我說,我也求之不得——無論如何,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我們是你永遠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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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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