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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天驕》第五百三十八章 決裂
至明四年九月。

一次大朝議上,太師當殿上《改製之十二疏》,提出了「土地全部收歸國家所有、釋放奴婢、改革幣製、改革稅制、改革軍製、改革官製、調整行政區劃,設立市場監督官、鹽鐵酒等完全官營」等大小十二項新政。

此疏一上,朝野震動。

反對的摺子幾乎淹沒了鐵慈的書案。

但是太師的這份奏疏,竟然集合了大乾學院所有的學生署名,以及從學院畢業的已經進入各級官府的學生,還有三大學院和部分國子監生,人數竟然達到了近萬之眾,是實實在在的萬民書,甚至其影響力和威懾力還遠遠超過萬民書,畢竟讀書人地位可比平頭百姓高多了。

在地方各州府縣,也有地方官員上書附和,還有地方官趁著勸課農桑的機會,四處下鄉走訪宣講的,百姓們乍一聽這些全新的朝政,興奮有之,贊成有之,反對有之,老成持重者有之,更多人都說這是太師的建議,太師是這天下第一等聰明人,親自培養教導出了陛下,也教導出了如今朝中最有朝氣的一批年輕臣子,太師還是天下第一大富人,麾下的瑰奇齋年年逢難賑災,修路造橋,扶持造橋,是達則兼濟天下的典型,太師的建議,那自然沒有不好的。

聽著,以後沒有了佃農,土地都由國家收回去,再分給每個人,耕種了除了交的秋稅,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多好的事!

以後那些達官貴人,可再沒有了欺壓咱們的機會!

而且以後不論種田還是經商,都還有銀子拿,這好事簡直叫人不敢想!

至於改革稅制,改革軍製官製,鹽鐵酒官營等等,離尋常百姓生活太遠,倒沒有引起太大反響。

但是對於官僚地主階層,後者的影響簡直便如地震,一時不僅盛都震動,連天下州府官員們都開始惶惶不安。

對於新政十二疏,內閣和高官們的態度出現了很大的分歧,其中賀梓一直態度鮮明地反對,因此最先被攻訐,但賀梓和雲不慈一樣,在朝野內外和天下人心目中都擁有極高地位,他的被彈劾立即引起了一批文臣的激烈反彈,雙方在承乾殿吵得不可開交,學院派固然指責賀梓固步自封攬權媚上,賀梓派同樣反攻學院派心懷叵測欺君罔上。一連數日,朝政幾乎全部停滯,每日承乾殿都陷於暴風雨一般的爭吵中。

鐵慈對此一直一言不發,所有的對雙方的攻訐也全部留中,大臣們都覺得,陛下此刻一定十分為難,兩個都是恩師,都對自己有恩情,現在到了這種不能共存的境地,於她手心手背,實難選擇。

朝臣們鬧得雖然厲害,卻也不敢怎麼逼迫皇帝,當年重明事變後,經歷一年,皇帝才算痊癒,但似乎留下了病根,後來幾年裡,每隔一段時間,總要休養一陣不上朝,政事上了軌道之後,晚上也從不議事。

因此都是對噴。

如此爭吵數日後,今日朝上,太師拋出了殺手鐧。

她當殿求告老,願領一切罪責,只求陛下好生對待十二疏。「不懼改革之陣痛,方能展望更為光明之未來。」

鐵慈當殿不置可否,退朝後,按慣例留太師面談。

這一日是霜降,盛都去年是暖冬,今年寒意卻來得早,鐵慈從前廷離開,經過宮內甬道的時候,看見前陣子還開得很繁盛的金桂樹已經謝了大半,滿地落金。倒是重明宮前殿的菊圃裡菊花經霜猶艷,重紫鵝黃,清麗逼人。都種在統一定製的花盆中,按照顏色搭配,精心地拚成了一個巨大的「祥」字。

這些花由簡奚親自照管,她養得一手好花,這四年裡,每日她都有最新鮮最美的花朵,插在花瓶裡,放在鐵慈床頭,鐵慈每天一睜眼,就能看見不同的,搭配精巧的花束。

鐵慈聽師父說過插花,但沒見識過,只是她總是想,簡奚插的花,一定是最藝術的那一種。

疏落有致,搭配巧妙,素色的孔雀草一定是配紫晶瓶,百合一定配喇叭瓶,青花瓷瓶裡插幾朵丁香飛燕草,鬱金香配上同樣簡潔的長方形掛耳瓷瓶,闊身肚圓的點金瓶則插幾朵粉簇簇的繡球。

聽見她的腳步聲,簡奚自花海中回頭,笑容明媚,「陛下,今日的春水碧波開得極好,給您插上幾朵好嗎?」

她雖然是鐵慈隨身筆墨女官,但從不在禦書房外主動和鐵慈提起政事,倒是會談些花草吃食閑雜人事。

鐵慈點了點頭,簡奚便站起身,拍拍手中泥土,行了禮,飛快地順著迴廊跑了。

她平常工作時力持穩重,閑暇時卻顯得輕快活潑,最起碼鐵慈現在看著她一溜煙跑走的背影,也忍不住眉目微霽。

忽然一塊瓦片落在腳下,鐵慈看著這塊皇宮專用琉璃瓦,嘴角一抽,慢慢看向殿頂。

一雙不大的靴子在頭頂晃蕩,看不見人。

鐵慈順手從廡簷下拿起一把大掃帚,腿一抬就上了殿頂,二話不說抽了下去,「給我下來!在外面浪蕩幾年不回來,一回來就上房揭瓦!」

殿頂上一聲尖叫,萍蹤如一團火雲般從殿頂躥了下來,捂著屁股怒道:「一回來你就打我!」

鐵慈拄著掃帚站在殿頂,道:「打的就是你!」

萍蹤揉了揉屁股,嗤笑一聲道:「不是我讓著,你哪裡能打得到我?」

鐵慈上下看了她一眼,倒也沒否認,道:「武功是進益了。」

萍蹤露出洋洋得意神色。

「但我的侄女婿呢?侄孫呢?」

萍蹤:「……?」

「出去浪蕩幾年,沒拐個男人回來,也沒生個娃回來給我抱?」鐵慈不可思議地道,「萍蹤郡主,萍蹤小霸王,你的絕世武功和絕世容貌和你君臨天下的小姨,都沒給你拐男人的勇氣嗎?」

「外面都是歪瓜裂棗!」萍蹤一揮手,隨即嗤笑,「好意思說我?你自己呢?哭著喊著漲輩分,那你一個做小姨的還沒姨父給我,我為什麼要生娃給你抱?」

「這不是給你姨父怕被你撬牆角嘛。」鐵慈從屋頂下來,順手將掃帚交回給負責打掃的宮人。

重明宮的宮人都是當初瑞祥殿調過來的,訓練有素,聽見這麼出格對話都毫無反應,接過掃帚,順便幫鐵慈拍掉上房沾到的灰,就笑著去小廚房吩咐加菜了。

鐵慈和萍蹤在花園中坐下,鐵慈問起萍蹤這幾年行蹤,萍蹤道不過是天南海北走了走,並強調自己並沒有去大奉,她可是個潔身自好的人,撬牆角什麼的,她可不會做宣瓊那樣的綠茶。

萍蹤道:「為什麼忽然這麼……」

鐵慈抬起手,與此同時萍蹤住口,兩人回頭。

就看見院門口,立著太師雲不慈。

雲不慈看著萍蹤,笑道:「我說怎麼大家都十分歡喜模樣,原來萍蹤郡主回來了。」

鐵慈起身道:「太師來得正好,晚上一起用接風宴。」

萍蹤看看兩人,道:「你們又要談朝政了吧?我聽見這些就頭痛,我先逛逛去。」說著也不等鐵慈說什麼,轉身就走了。

她是個孤拐性子,當初待鐵慈也不假辭色,先帝捂了她一年多,才把她捂熱。到現在也就對鐵慈和氣些,除此之外看見誰都鼻孔長在天上。

雲不慈凝視著她的背影,笑笑,隨手拖過凳子,坐在花園石桌前,桌上有酒有杯,她隨手就斟了,招呼鐵慈過來,「坐,咱娘倆今天喝點酒。」

她一貫脫略不拘形跡,而且喝酒就是喝酒,不喜歡配菜,宮人們都很習慣她的習慣,沒人送菜,反而都退了下去。

瑞祥殿的宮人,好幾個也是當初雲不慈先救下來,後來放到鐵慈身邊的,也有送過來之後,年幼生病,得雲不慈給葯救活的,因此她在鐵慈這裡,也一直都如自己家中一樣自在。

鐵慈在她對面坐下,接過雲不慈遞過來的酒,杯子拿在手中,輕巧地轉了兩轉。

對面,雲不慈毫不在意一飲而盡。

秋日金風脈脈,吹動亭角金鈴和花囊,暗香浮動,碎聲不絕。

天光將暗,霞光在彤雲邊緣收束成一層玫瑰色的邊,有宮人行到角落,悄然挑亮了簷下的宮燈。

喝乾的瓷杯落在石桌上清脆一聲。

鐵慈凝視著雲不慈的眼眸,緩緩道:「師父,不擔心我這酒是毒酒麽?」

雲不慈把玩著酒杯,抬頭對她一笑:「怎麼,被逼急了,想殺了師父?」

「很意外嗎?」

「不意外。」雲不慈搖搖頭,「說真的,你耐性夠好了,我原以為去年你就應該下手的,甚至當初,我在大乾學院給你提出十二疏的雛形時,你就該下手了。」

「阿慈,你什麼都好,就是人如其名,太慈了。」

鐵慈也把玩著自己的酒杯,喟道:「是啊,這些年裡,學院派處處搶權,步步緊逼。師父你從把持大乾經濟,轉向耕耘朝堂,耕耘天下,短短幾年,天下商人隻知瑰奇齋,天下士子隻知大乾學院,天下官員,隻知太師。」

「那倒也不至於。」雲不慈,「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雖然他們確實以瑰奇齋、大乾學院、雲太師為首,但這是因為他們認為這也都是陛下您的,所以他們毫無顧忌地跟隨並鼓吹。並一腔熱血地認為,陛下您和太師,一直是一體的。」

「朕從未首肯過十二疏,這一點從一開始您就知道。朕這麼久以來的態度,朝中重臣心知肚明。可師父您還是一力推行,煽動蠱惑,暗示那些中層官員和熱血學生,朕其實是同意的。甚至您還把學子們的命運都捆上您的戰車,朕要想公平,要想人才,就不能把他們都黜落……太師,您無時無刻都在逼朕,為什麼?」

雲不慈挑了挑眉,竟然先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才道:「逼你?不不不,我覺得我一直在幫你。」

「就拿這些不切實際,目前根本無法真正觸摸到的所謂進步和發展,來幫我?」

「不。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關於十二疏,我其實是承認你的看法的。」

鐵慈微微睜大眼睛。

「我甚至因此佩服你,真心的。」雲不慈道,「我的徒兒,你擁有常人難及的思想和眼光,超越了這個時代也超越了我對你的教授,你是真正具有帝王氣魄和格局的女子,你並不固步自封,你只是一直保持著非常的清醒和冷靜,從來不為眼前浮華或者頹敗所欺騙而已。」

鐵慈緩緩捏緊了酒杯,冷靜了一下,不可思議地道:「您的意思是……您是贊同朕的看法的,您一直都知道十二疏根本不適合現在的大乾,貿然推行一定會引起強力反彈和天下大亂……您明知這樣,卻還一直在堅定不移地向學生們洗腦它,推行它?」

雲不慈笑而不語。

鐵慈閉了閉眼,半晌才開口,聲音暗啞:「師父,朕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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