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洛陽與杜景進了桑拿房裡,光線調暗了下來,吳興平則始終沒有出現。
週洛陽猜測此刻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監視著他們。
“萬一他不來呢?”週洛陽道。
杜景腰腿間搭著毛巾,籲了口氣,說:“那麼就蒸完回去睡覺。”
在這種地方辦事,還真有意思。週洛陽心想,側頭看了眼杜景,又說:“樂遙剛入學,我不想再讓他轉學。”
“他總要去學習獨立生活,”杜景道,“否則你讓他怎麼戀愛成家?怎麼工作養活自己?我十二歲那年已經離開家,去寄宿學校。他們需要的,不是圖方便讓誰來照顧一生,而是被你當作一個健全的普通人看待。”
“你不一樣。”週洛陽十分無奈,杜景至少在身體上沒有任何障礙。
杜景說:“唔,我沒有一個願意照顧我一輩子的哥哥。”
週洛陽正想說不是這個意思,杜景卻望向桑拿房入口,進來一名彪形大漢,滿背的紋身,看著他們。
“找吳興平做什麼?”魁梧男人一身赤條條,也不避他們。
杜景答道:“給他送錢來了。”
魁梧男身高、腰圍、肩寬與他們都不是一個維度的,肩上搭著毛巾,在桑拿房這麼一個坦誠相見的情境下,堵住了門,令周洛陽生出詭異的感覺。
“喲,”那魁梧男道,“那行,四樓有請,你們慢慢聊。”
週洛陽懷疑見著正主兒了,這傢伙多半是包括那勒索犯、吳興平等所有人在內的頭兒。
杜景當即起身,魁梧男輕鬆地說:“你就是那個……從什麼NBA回國的傢伙?昌意的?”
聽到這話時,週洛陽倏然感覺到杜景哪怕這麼赤裸站著,全身都散發出一股危險的氣息,就像一隻獵豹在捕食前,展露出它的威脅。
魁梧男卻在桑拿房裡坐下,從肩上扯下毛巾,搭在腰間,與杜景對視,玩味地笑了笑。
“走。”杜景冷冷道。
離開桑拿區時,外頭站了七八個身穿薄浴服的小弟,各自看著兩人。
杜景先去淋浴,與週洛陽各佔了一個噴頭。
“你還打過NBA?”週洛陽哭笑不得道,“看來你這三年裡的經歷還挺豐富的。”
杜景沒有回答,流水從他的肩背淌下,週洛陽想了想,笑道:
“我猜他是不是想說別的詞,只是沒記住?”
週洛陽按了幾下洗髮水,聽見隔壁水聲停了,杜景走過來,站在他的身後,幫他洗頭,摸到週洛陽的頸側動脈,輕輕地捏了下。
“你會把人按死那招麼?”週洛陽說,“我一直很好奇電影裡,直接按死人是什麼原理。”
“頸動脈竇,”杜景兩手以修長有力的手指環住週洛陽的脖頸,聲音裡帶有危險之意,“需要按住一段時間才能奏效,建議直接擰斷更簡單,就像折斷一株蒲公英。”
接著,杜景一手鎖住週洛陽脖頸,另一手掣著他的下巴,強行將他的臉朝側旁稍稍一扳,灼熱的手掌與那不容抵抗的強迫意味,頓時讓周洛陽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同時他感覺到自己頸椎一聲輕響,呼吸順暢了許多,頓時整個人輕鬆起來。
週洛陽伸出手,揪住杜景腕上的橡皮筋,放開,“啪”一聲輕響,彈在他的手腕上。
“我的入職禮物呢?”杜景問道。
“修好就給你。”週洛陽說,“還沒來得及找你喝一杯。”
杜景關上水,離開淋浴室,服務生送來藏青色的長褲與中式薄浴衣,放下拖鞋。
“那邊上四樓。”有人給周洛陽指路。
“謝謝。”週洛陽禮貌地說,心想謝天謝地,不用光著身子談事情真是太好了。
吳興平正等在休息室裡,老闆還特地備了茶點。週洛陽躬身吃冰淇淋,喝果汁,杜景看著吳興平,周圍的人便自動離開。
吳興平眼窩凹陷,有著明顯的黑眼圈,顯然已有好幾天沒能睡著。
“你來做什麼?”吳興平聲音有點發抖,“我什麼也不知道,你找我沒有用。”
週洛陽打量他一眼,那夜在樓頂漆黑一片,看不清吳興平的長相,無法判斷是不是眼前這個人,但杜景既然沒有疑問,想必有他的辦法,一定不會認錯。
“我來救你的命。”杜景兩手十指抵在一處,也不看吳興平,認真想了一會兒,說,“余健強讓你現在就走,如果你願意把知道的事情說出來,他會再給你四十萬。”
“讓他滾!”吳興平倏然在這個時候爆發出了怒氣,吼道,“他殺了我的大哥!”
週洛陽被嚇了一跳,不由得認真打量吳興平。他長得很年輕,還不到二十歲,就像快手上通常社會人的打扮,念完高中就出來混日子討生活。沒想到“大哥”的死,對吳興平的衝擊如此大。
杜景:“你們殺余健強沒得手被反殺,還想怎麼樣?大家各憑本事。”
“大哥沒打算殺他,事先說好了,只是嚇一嚇他!要把他拉上來的!”吳興平不住喘氣,但這時候說這種話又有什麼用呢?人已經死了。
杜景就這麼看著他,猶如看穿了他的心思。吳興平的智商算不上太高,畢竟聰明人另有發展,不可能會選擇這個行當。哪怕對周洛陽而言,吳興平的掙扎也是一覽無餘。
吳興平終於屈服了:“讓我走,走去哪兒?牧哥不放我走。萬一被查,我會給他惹麻煩。”
週洛陽想起那名桑拿房裡的紋身壯漢,“牧哥”就是他嗎?
杜景說:“他會。因為不放你走,他只會招惹更大的麻煩。”
吳興平最後道:“他讓我走我就走。”
“你現在去問他。”杜景說。
吳興平疑神疑鬼,又說:“條子正在到處搜捕我,他們懷疑我殺了大哥,你要護送我離開,否則我就算被條子抓住,也會把你們拖下水。”
杜景說:“你不怕我半路上把你殺了滅口?”
週洛陽說:“你別嚇他。”
杜景說:“搞不好我想圖個省事,真會這麼做的。”
吳興平被這麼一提醒,眼裡帶著恐懼。這時間外頭敲了敲門,一名戴著眼鏡的年輕人進來,顯然那敲門的禮節是對杜景而言的。
吳興平正要起身,年輕人卻客氣地說道:“老闆說,你可以走了。”又朝杜景與週洛陽點了點頭,說道:“招待不周,不好意思。”
杜景攤手,示意解決了。
“你可以用自己知道的秘密來要挾他,”週洛陽朝吳興平說,“包括為什麼最後一刻突然想動手殺余健強,那些內容都是從哪兒來的,你應該知道許多內情,對吧?你讓他把你安全送到目的地之後,再一五一十地告訴他,這樣就好了。”
吳興平:“……”
杜景道:“我本來不想下手,不過你這麼一說,我只能殺他了。”
週洛陽說:“這冰淇淋味道不錯。”
吳興平一時沒明白週洛陽到底是與杜景在打配合,還是真的互相調侃,此時他的腦子已是一團漿糊,實在無法理清諸多事項。
“給你回家收拾東西、朝朋友告別的機會。”杜景最後說,“別在今晚被抓了,明天早上七點,我來接你。”
吳興平沒有回答,只安靜坐著。杜景與週洛陽下樓,回更衣室換衣服。
杜景:“你到底是幫哪邊的?”
“你不會殺他,”週洛陽說,“我不相信你會殺人。”
“如果我從前殺過呢?”杜景冷漠地下樓梯,答道。
週洛陽說:“只要你別詳細描述,我就可以當作不知道那些過去,你還是你。”
杜景說:“一個人需要擁有什麼,才能成為人?這話是你自己說的。過去,當下與未來。”
兩人到得二樓時,剛打開儲物櫃,週洛陽忽然察覺不對,一手攔住杜景,稍稍退後些許。
二樓有三個男人,正在朝服務生詢問,杜景看了一眼,便與週洛陽退後,回到儲物櫃遮擋後。
“是便衣嗎?”
“……”
“NBA選手居然會忽略這種細節,太不應該了,要不是我拉住你,你說不定要撞在便衣身上。”
“被你擾亂了心神。”
杜景與週洛陽拿了衣服顧不上換,回到四樓,杜景明顯地加快了腳步,週洛陽有點跟不上了。
“吳興平在哪裡?”週洛陽拉住一個人,問道。
“你比我適合進NBA。”杜景快步道,“快點!他們要上來了!”
三名便衣已經上了二樓,開始找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衝著吳興平來的,週洛陽跑到二樓走廊的窗子往外看了一眼,沒有警車。
週洛陽衝回四樓,正好與那戴著眼鏡的年輕人擦肩而過,年輕人匆匆下樓,說:“他在五樓,從消防通道走,他認識路。”
年輕人去應付便衣了,杜景一腳踹開五樓足浴室的門,看見吳興平正在與一個洗腳小妹說話。
“走,條子來了。”週洛陽說。
吳興平眼眶尚且發紅,聞言頓時亂了方寸,週洛陽與杜景一人一邊,幾乎是架著他出去。
“快帶路!”週洛陽不悅道,“走消防通道,身份證帶了嗎?”
吳興平忙點頭,看得出已經慌了,週洛陽問:“你跟你們大哥幾年了?沒被抓過?”
“別和他聊天。”杜景側倚在扶手上,滑了下去,推開一樓的門,頭頂上已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便衣追下來了。
杜景抬頭看了眼,週洛陽馬上道:“餵!不要襲警!”
杜景:“比我老闆管得還寬。”
實在是太刺激了,週洛陽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會經歷這種警匪片般的情節,在躲避追捕,更刺激的是,自己與杜景還成了匪!在掩護污點證人逃脫!
“這是在犯罪。”週洛陽說。
“沒被抓到就不算。”杜景答道,“快點!”
“穿著拖鞋!”週洛陽惱火道,“跑不快!”
週洛陽一身浴服,穿著拖鞋,還不能把拖鞋扔了,不能留給便衣任何蛛絲馬跡哪怕一隻鞋。
“站住!”外頭街對面居然也守著便衣,一看三人推門而出,瞬間追了上來,喝道,“什麼人?!”
“掃黃上面去掃!”週洛陽道。
杜景:“……”
“給我站住!”便衣馬上用通訊器通知樓上的同伴,同時追向三人,在他們身後喊道,“發現目標了!樓下緊急出口!”
這下麻煩了,週洛陽正在想往哪兒跑,杜景卻一揪他的浴服,扯得周洛陽露出半邊白皙肩膀。
“有人非禮我!警察叔叔!”
“這邊!”杜景有時對周洛陽的腦迴路實在沒脾氣。
莊力正在駕駛位上無聊地打手機遊戲,忽然抬頭,只見杜景與週洛陽朝車快步衝來,身後還跟著個人。
週洛陽最先拉開車門,鑽進車裡,杜景緊接著一頭進來,吳興平看看,只得坐在副駕位上。
莊力不用問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訓練有素,馬上打方向盤,掉頭。便衣追到停車場處,停下腳步,掏出相機,閃光燈一閃,給車拍照。
週洛陽驀然想起,車牌號暴露了他們的身份:“你們車牌號用誰的名字申請的?”
“車牌用黑布擋了,”莊力說,“別擔心,來這洗浴城裡,都會擋下車牌。”
吳興平心有餘悸,坐在副駕位上,莊力提醒道:“係安全帶。”
後座週洛陽靠在位置上直喘氣,說道:“太刺激了。”
“這算什麼刺激。 ”杜景冷漠答道,扯開浴服釦子,拉著領子脫下衣服,露出瘦削完美的上身肌肉。
“去哪兒?”莊力把車開上高架,又開下來,繞過幾條路,在路邊停車,迅速下去,摘下遮擋的黑布。週洛陽也在後座換衣服,空間十分狹隘,不小心就會碰到彼此赤裸的肌膚。
杜景先是穿好西褲,系上皮帶後再穿襯衣,週洛陽換回休閒服,倒是速度很快,說道:“去我家吧?我家沒人?”
“呃……”莊力從倒後鏡裡看了一眼杜景。
杜景:“去高鐵站,買今晚的票,兩張,隨便去哪兒。”
吳興平聽到這話時,整個人鬆懈下來。
“三張。”週洛陽更正道。
杜景沒有堅持,係好領扣,穿上西服外套,又恢復了那禁慾的生人勿近模樣。
“公司不讓報家屬票,”杜景冷淡道,“必須自費。”
週洛陽說:“沒關係,你有的是錢。”
高鐵站裡,莊力隨便買了張票送他們進站。
週洛陽輕鬆地說:“人生真是充滿了變故。”
“給你們買點零食?”莊力說,“車上這個點,可能沒吃的。”
“不吃零食,”杜景說,“他也不吃。”
“我吃,你們公司還招人嗎?”週洛陽說,“我也可以當助理的。”
莊力正在努力地表現,說道:“萬一車上餓了呢?還是去買點吧。”
杜景從後備箱提出裝滿錢的行李袋,朝快步去買零食回來的莊力說道:“拿回家放著,不要動。”
三張動臥票,一個動臥包間住兩人,上下舖,一張小桌,一張沙發。
高鐵開車,週洛陽依舊看著窗外站台——沒有便衣追過來,列車緩慢加速,站台與昏黃燈光一同消失在視線遠方時,週洛陽終於完全輕鬆下來。
杜景起身,過去敲門,把吳興平抓了過來,一腳踩在沙發邊上,躬身系他的皮鞋鞋帶,頭也不抬說道:“你房間裡,舖位下的四十萬是給你的,現在可以說了。”
“這是到杭州的車嗎?”吳興平說,“中間我選一站下車,到時給你打電話說。”
杜景抬眼一瞥吳興平,吳興平坐在沙發上,不由自主地稍靠後少許。
週洛陽打開莊力買來的零食,說道:“真想把你滅口,怎麼會帶這麼重的錢出門,不嫌麻煩麼?”
“你倆一個唱白臉一個唱黑臉,”吳興平不為所動,說道,“商量好的。”
週洛陽把一瓶飲料遞給杜景,杜景隨手擰開瓶蓋,遞回給周洛陽。
“給你喝的,”週洛陽說,“洗完澡不口渴麼?”
“等會兒。”杜景鬆了下手指關節,吳興平意識到要挨揍了,馬上道:“我說!”
杜景停下動作,掏出錄音筆放在桌上,接過飲料一口喝完,擦了下嘴角,注視吳興平,一揚眉,示意:說,別逼我動手。
吳興平深呼吸,看了看窗外,再看杜景。
“我大哥他……你們知道他的名字不?”
“對死人的名字沒興趣。”杜景說,“誰讓你們去勒索余健強的?”
“我不知道,”吳興平說,“一個在國外的人,是個線人,養ATM的,告訴我們,有人能、能宰……錢到手以後……三七開。”
“說清楚點。”杜景又道。
週洛陽很少接觸犯罪之事,聽到吳興平解釋他們這個產業時,頓時驚了。吳興平是被他的大哥帶入行的,這名大哥又是開洗浴城的牧野手下的一個小頭領,手下管著六個人。這家洗浴城專做黑產,說是黑產,近年來也因政策原因,收斂了許多。經營範圍主要在催收各種網絡貸、套路貸上。
週洛陽對高利貸有一點好奇,畢竟前段時間實在沒錢了,他也曾經想過去借砍頭息貸款,後來仔細考慮過,才沒有給自己找麻煩。
但吳興平沒有對催收行業解釋太多,而是詳細解釋了除了催收之外的另外一個來錢快的行當:勒索。
每年國內,都有大量海逃的經濟犯,受限於引渡條約,不少人藏身於美國或墨西哥等地,未能被引渡回來。往往在外逃後,中方就勢必只能求助於國際刑警,日久天長,案件只能暫時擱置。
這些經濟犯,大多掌握著合作夥伴的重要涉案線索,有官商勾結,也有財產侵吞,甚至某些糾紛引發的命案。外逃者習慣了在國內的生活與開銷,不少人在出境後更有賭癮,花錢如流水,很快把帶出國的錢花得精光。
為了來錢,他們便將曾經的同謀,身上未被查明的污點提供給當地的線人,以供勒索國內從前的犯案同謀。
線人得到證據後,發回到國內給像吳興平大哥這種人承包,由他們自行掌握敲詐的節奏,控制在當事人不至於去報警、心甘情願掏錢出來擺平的界限上。
拿到錢後,承包人也即吳興平團伙拿三成,餘下七成,經地下錢莊匯往國外。線人拿四成,再給舉報人留三成。
余健強就是其中一個典型的案例,被瞄上成為了ATM機。而舉報人,就是當初掐死了王克,且離開境內,遠走高飛的那對情侶。他們在國外窮困潦倒,於是輾轉找到美國的一個華人黑幫,提供了王克生前的許多記錄,包括一些公司來往的合同,用以勒索余健強。
余健強為了保住自己現如今的一切,只能乖乖就範,三個月時間裡,被“提”走了兩百萬。
吳興平說:“像……有點像東南亞殺豬盤。”
“模式還挺成熟。”週洛陽尚是第一次接觸到,但是他有一點不清楚。錢已經拿到了,為什麼還要殺人?
杜景早已知道這條產業鏈,他唯一關心的,也是吳興平對此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