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興平的回答與週洛陽所想的一致:“大哥接觸線人,牧老闆已經提醒過,不能接ATM業務了,怕把ATM機逼急了,連累大家被打黑。大哥沒朝任何人提起過,只告訴我,事成以後能得一千萬,我和他分……二八分。”
杜景稍稍皺眉,手指敲了敲檯面。
“我沒有撒謊。”吳興平說。
杜景:“你知道那夜是去殺余健強嗎?”
吳興平說:“不知道,大哥說只是去教訓一下他。”
吳興平神情十分委頓,一千萬,這筆錢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這是他好幾輩子也掙不來、存不下的錢,足夠讓許多人鋌而走險。
“你怎麼就確定,對方會給你那筆錢呢?”週洛陽提出了另一個疑點。
吳興平跟著他的大哥時間長了,多少知道一點,說:“不是第一次,以往每次都說話算話,把錢打過來了。”
杜景手指敲了敲檯面,吳興平不明其意。
“手機。”杜景說道。
吳興平於是掏出了手機,放在桌上,杜景說:“密碼。”
吳興平遲疑片刻,還是說了密碼。
杜景問:“這兩天裡有人加你?”
吳興平說:“我……關機了,宗哥特地提醒我,怕我被定位。”
“宗哥是誰?”
“戴眼鏡那個,”吳興平說,“他是老闆的軍師。”
“卡。”杜景又說。
吳興平沉默良久,杜景說:“我要用你的微信,四十萬是你的了,天亮隨便找個地方下車。”
吳興平不再掙扎,把卡也一起給他,還附贈了一枚取卡針。
“讓他走吧。”週洛陽說。
“滾。”杜景最後說道。
火車不斷行進,週洛陽看了眼桌上的卡與針,杜景修長手指拈著針,嘗試著往裡戳,週洛陽坐到沙發上,接了過來,幫他給吳興平的手機裝卡,卡槽彈了出來。
杜景擺弄片刻,按鍵,開機,解鎖,先是登錄吳興平的微信,看了眼新聯繫人,有兩個人加吳興平。
杜景用自己的手機,把那倆聯繫人界面拍了張照,再次關機,把吳興平的手機與卡一起收好。週洛陽打了個呵欠,杜景便道:“困了?”
時間近一點,週洛陽十分困頓,杜景說:“讓你別跟著來出差。”
週洛陽說:“我是個善良的人,不想你自己出差,太無聊了。”
杜景答道:“你不來我下一站就下車,買張站票回去了。”
“但你加班加到一半,大半夜沒完沒了,還得跑來出差,一定會很不爽,說不定會在火車上把他扔下去,天寒地凍,在曠野裡被扔下火車,只有死路一條。”
窗外的燈光一閃而逝,飛快地掠過杜景與週洛陽的側臉。
“你總是這樣,”杜景說,“你很溫柔,我收回我的話,你沒有變。”
杜景伸出手,像是想摸下週洛陽的臉,又像是想摸摸他的頭,卻嘆了口氣,把手放回桌上。
“帶了幾天的藥?”週洛陽問。
“三天,夠了,”杜景說,“不想折騰,睡醒再說,睡吧。”
週洛陽說:“我想洗漱。”
“讓你不要吃零食。”
杜景只好起身,到餐車去,找小賣部的值班人員,給周洛陽買來牙膏牙刷與毛巾,週洛陽洗過澡後覺得很舒服,一直以來他不太適應北方的生活,這麼看來似乎也不錯,以後可以和杜景偶爾去去洗浴中心。
他躺在上鋪,杜景睡了下舖,週洛陽探頭看了眼,想朝他說聲晚安,見杜景睜著眼,沒蓋被子,上身襯衣,下身西褲,舖位太短了,兩腿只能不舒服地稍稍曲著。
“睡不著麼?”週洛陽問。
“在想從前的事。”杜景答道。
“給你。”
週洛陽一手從上鋪遞下一件東西,杜景抬頭。
“這麼快?”
那是周洛陽答應,裝好錶鍊後送給杜景的手錶,已被周洛陽裝好了鋼鏈。
“慶祝你入職。”週洛陽輕鬆地答道,“你找了份有趣的工作,雖然不知道什麼促使你進了這行,不過我想一定也有你自己的理想吧。”
杜景抬手,握住週洛陽的手指,那塊表便從周洛陽手中滑到杜景手腕上。週洛陽甚至沒有看,捏了下表扣,一聲輕響,系上了。
鬆緊程度剛好,就像特地為他度身定做的一般。
“換回來。”週洛陽又說,以手指勾起杜景手腕上的橡皮筋,把它扯走了。
“等等……”杜景收回手腕,週洛陽卻沒有鬆手,把橡皮筋直接扯斷了。
兩人陷入了沉默中,杜景在這黑暗裡開口,說:“掉哪兒了?”
“別找了,”週洛陽說,“不要了,都結束了。”
杜景沒有堅持。
他把表調整到手腕朝向自己的一面,藉著微弱的光線欣賞錶盤,十二角型中,三個直角方塊錯開,緩慢走動,它們在一天中錯落旋轉,到得午夜十二點與正午十二點這兩個特殊的時刻,三個方塊經過漫長的旋轉之後,同時歸位,猶如一朵靛藍色綻放的玫瑰。
杜景答道:“謝謝,我會為了這個理想奉獻一生。”
“'理想'也許時走時停,”週洛陽的聲音在上鋪說,“它的歲數太大了,我不敢亂拆亂動,有時候你也許還得在這上面花點力氣。”
杜景答道:“選擇了它,就注定要花力氣。世間熙熙攘攘,誰又何嘗不是?”
暗夜裡,杜景始終看著錶盤上的時間一點一滴流逝,足足半小時過去。
週洛陽又說:“喜歡這件禮物麼?別看了,陪你睡?”
杜景朝一旁不舒服地挪了挪:“太擠了,不勉強。”
週洛陽於是又從舖位上下來,算上昨夜,杜景應該又有兩天失眠了。
火車臥舖非常狹小,杜景一個人都有點睡不下,更別說擠上週洛陽了,杜景從背後緊緊地貼著周洛陽,以免掉下去。
“多久沒那個了?”週洛陽感覺到杜景的反應,問道。
“忘了。”杜景說,“總是睡不好。”
火車放慢速度,停站,週洛陽被那慣性朝杜景輕輕一推,杜景環過手臂,放在他的腰間,把他抱著。
“你身上有種中性的氣質,”杜景說,“有點反應是正常的,有人抱著一隻羊也會有反應。”
週洛陽無奈道:“我是怕你待會兒睡著了,不小心把褲子……沒帶衣服出來,明早洗西褲不方便。”
杜景說了實話:“六天前,還能再存幾天,你的擔憂有道理,需要的話,我把長褲脫了?”
週洛陽心想那隻會更尷尬吧,答道:“別了,睡吧。”
杜景想起來坐著,不睡了,週洛陽卻把手按在自己腰上杜景的手背上。
杜景放棄了堅持,閉上雙眼,很快睡著了。
週洛陽感覺到身後杜景呼吸的氣息,他入睡時呼吸很均勻,從來不打鼾,哪怕白天運動過很疲憊,晚上睡覺也相當安靜,彷彿小心翼翼,生怕影響了周圍的環境。
他的睡相一向很好,而周洛陽自己就能從床頭睡到床尾,從左邊睡到右邊,偶爾還會掉下床去。
週洛陽又想起在澡堂時杜景的身體——那種消失的刺激感又出現了。
第一次對杜景的身體一覽無餘還是在寢室,在那之前,週洛陽並不覺得看見同性的身體有多少尷尬的地方,畢竟他對同性一直沒有性慾。
那天杜景在洗澡,洗到一半時,忽然在浴室里大聲道:“洛陽!洛陽!”
週洛陽正聽歌,杜景喊了好幾聲他才聽見,敲了敲浴室門,問:“怎麼了?”
杜景沒有回答,週洛陽生怕出什麼事,推門進去,門沒鎖,他們向來不鎖浴室門,畢竟寢室裡只有兩個人。
杜景站在淋浴頭下,沐浴液混著殘餘的水流,沿著他瘦削的肌肉往下淌,頭髮上滿是泡沫,他茫然地看了眼周洛陽,說:“停水了。”
杜景發現停水的第一反應是叫周洛陽,旋即意識到這沒什麼用,週洛陽又沒法給他變出水來,於是很快就保持了沉默。
但周洛陽已經進來了,看見室友的身體帶來的視覺衝擊,外加杜景洗頭洗到一半的模樣,驟然引起了他的大笑。杜景十分惱火,擰了幾下噴頭,繼而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週洛陽旋即意識到不該笑,卻意外地第一次看見杜景的笑容。
“我去給你兌點熱水。”週洛陽想起寢室裡有桶裝水。
“不用麻煩,”杜景說,“冷的就行,我把頭沖一衝。”
週洛陽拿了桶裝水倒進桶裡,又打了個熱水勉強兌進去,讓杜景坐下,說:“我給你衝,水溫有點冷。”
杜景便在凳子上坐下,週洛陽把他身上的泡沫沖掉,遞給他毛巾。
“謝謝。”杜景與週洛陽對視,週洛陽多看了他幾眼,杜景順著周洛陽的視線,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
週洛陽說:“你身材真好。”
他看見杜景的腰上、大腿上有兩處明顯的疤痕。但他的身材非常漂亮,勻稱,瘦長,還有腹肌,尺寸不小,非常陽剛,平日里大家都穿著衣服,週洛陽沒想到杜景的身材這麼好。
他沒有盯著杜景看,雖然對同性身體的注視,大多出自於慾望之外的審美,就像在健身房看見身材練得漂亮的同性,週洛陽偶爾也會多看幾眼。
“傷疤多,”杜景說,“沒被嚇著?”
週洛陽說:“剛才我看你笑了,你笑起來也很帥,該多笑笑。”
說著周洛陽轉身,離開浴室。
“每天都變著法誇我,”杜景穿了長褲,用毛巾勉強擦乾頭,出來坐下,“我沒有你說的這麼好,不要再吹捧我了。”
“你的身材確實很性感,皮膚白皙,肩膀寬,腰線也好看,又有人魚線,”週洛陽轉頭,看了杜景一眼,解釋道,“倒不是吹捧你。我看片子偶爾也會注意到男演員的身體,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杜景忽然惱火起來:“我不帥,別再誇我,我不喜歡!適可而止一點!”
“好吧,對、對不起……”週洛陽沒想到杜景是這麼想的,只得拘束地說,“我只是有點……呃,羨慕你。”
“你可以去練射箭,”杜景轉移了話題,“參加射箭社,肩膀自然能展開,你的身材也很好,陽光中性,很招女孩子喜歡,稍微練練就行,別練得太過火。”
週洛陽點了點頭,終止了這個話題,但過了快半小時,杜景忽然又說:“對不起,洛陽。”
週洛陽:“?”
杜景解釋道:“我剛才口氣是不是不太好?”
週洛陽馬上道:“不不,我向來說話不經大腦。”
杜景說:“我有時候自卑又敏感,洛陽,你不是因為同情我才這麼說,對嗎?”
“怎麼會?”週洛陽推了下書桌,在轉椅上轉過身,面朝杜景,認真地說,“絕對沒有,你怎麼會這麼想?”
週洛陽說這話時雖情真意切,卻終歸有點心虛。
“你是個很好的人,”杜景嘆了口氣,答道,“你考慮我心情,特地帶我出去玩,我心裡都清楚。我每次說我陪你出去的時候,我都明白,是你在陪我出去。你想讓我散散心。”
週洛陽哭笑不得,說:“誰陪誰很重要么?杜景,每次我提議出門,也是因為我真的想出去,天天待在學校裡,我當然也會無聊。”
杜景抬眼看周洛陽,那一刻週洛陽似乎感覺出來,他有許多話想告訴自己,也許有關他的病,也許有關他的傷痕,但他最後還留存了一點點遲疑。
週洛陽打斷了這點遲疑,笑道:“你看看別的寢室?他們也是一樣,有區別嗎?念大學總要留點玩的時間,否則天天自習,人生多無趣?”
話音落,週洛陽又回到書桌前,為了掩飾自己這點心虛,輕鬆地問:“說到這個,明天去看電影吧?”
“好。”杜景的表情忽然就有點不知所措,“我先買票。”
週洛陽眼角余光看見穿衣鏡里杜景的表情,忽然就令他有點心疼這個朋友。他是真的希望能照顧一下杜景,讓他好起來,哪怕他依舊每天要吃藥,哪怕他偶爾會陷入毫無意義的沉默,週洛陽也希望至少在他們相處的時間裡,他能力所能及地讓杜景快樂一點。
杜景對他也很好,他很明顯已經感覺到了周洛陽的關懷,在這小半年裡,但凡他們去逛街,杜景買什麼東西,一定會為周洛陽買一份。
週洛陽有時早上起不了床,本想找班上同學借筆記,杜景卻已替他上課去了,為他劃好了範圍。經過這小半年裡的相處,他倆已經演變為一種牢固的關係。大多時候由周洛陽提出建議,杜景從不表示異議,隨他一起行動。
週洛陽起初會問問杜景的意見,杜景的回答卻總是“我沒有想去的地方,你呢?”於是周洛陽便主動承擔了兩人之間拿主意的角色。他偶爾會看下杜景的微博小號,看看他對自己提議的活動有什麼反饋,目前還未發現杜景有任何意見。
每當杜景在微博上傾吐自己不舒服時,週洛陽就會想辦法找點娛樂,分散他的注意力,與他一同出去玩,或是找點能專心的事情做。到目前為止,他覺得最成功的就是做手工軟陶——在商城的軟陶手工店裡,兩個大男生可以捏手辦捏一整個下午。
要么放空,要么把注意力全佔滿,不給他胡思亂想的機會,也許能減輕杜景的抑鬱。
兩個小時後:
“最近還失眠嗎?”週洛陽問。
“好多了。”杜景答道。
週洛陽說:“是不是有人在你身邊的時候,你睡得比較好?”
杜景承認了,答道:“我也發現是這樣。”
週洛陽說:“可以把你的床推過來,並在一起。你那邊窗子關不嚴,冬天太冷了。”
不知不覺已是冬天,這窗子從夏季到秋季,再到入冬,還是沒人來修,週洛陽貼了膠帶上去,卻依舊貼不嚴實,還有點漏冷風。在陽台出出進進,拉窗時又容易碰到貼好的膠帶,簡直讓周洛陽忍無可忍。
杜景沒有回答,週洛陽又問:“元旦你回家嗎?”
杜景搖搖頭,週洛陽說:“我也不回,有什麼安排嗎?”
“沒有。”杜景說,“你呢?”
週洛陽等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說:“那就我來安排吧。”
然而就在不久之後,十二月三十一日當天,發生了一件徹底改變了他倆關係的事,來得猶如狂風驟雨,讓周洛陽實在有點措手不及。
杜景的病情,因為一件小事被踢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