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殿中,眾人等待汁琮前來,開始家宴。
“說走就走,”姜太后在桃花殿內端坐,不等姜恆問候,便先發製人,說道,“你這人也是一時一樣。”
姜恆笑了起來,先是拜見過太后,知道太后嘴上說著責備之語,心裡卻是關心他的。
“事出突然,”姜恆說, “讓姑祖母『操』心了。”
“界圭又哪兒招你惹你了?”姜太后言語中多有不滿。
姜恆是聰明人,自然不能一五一十地告狀,只得答道:“他路上辛苦,哥哥來了,我便讓他回宮內先歇著。”
姜太后聞言便淡淡道:“罷了。”
汁綾道:“你還真敢說嘛,先前倒是小看你了。”
太子瀧笑了笑,說道:“恆兒所言,都是實話。”
一時殿內靜默,姜太后又嘆了口氣,今日姜恆在琉華殿上那一番話,都是管魏常朝汁琮說的,想到管魏當年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到得老來,也說不動了,反倒是姜恆一身銳氣,毫無畏懼。
耿曙說:“父王沒有生氣罷?”
這是耿曙第二次問了,他唯一在乎的,只有汁琮的態度,也很清楚,他們如何看待姜恆,最後還是取決於汁琮。雖然遊歷的前半段耿曙沒有參與,但他相信姜恆說的都對,姜恆永遠是對的。
他會這麼說是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大雍,為了大雍,又是為了他耿曙。
設若汁琮不領情,反而怪罪姜恆,耿曙再怎麼放不下家人之情,也不可能讓姜恆待在這裡,他都想好了,就像半年前一般,金璽給汁琮,權當報答,帶著姜恆走就是。
“他待會兒就來了,”汁綾有點幸災樂禍,笑道,“你自己問他就是。”
耿曙答道:“我不會問他。”
太子瀧朝耿曙道:“爹沒事的,他是個聽得進忠言的人。”
汁綾道:“還行罷,有些話,本來也是東宮與左相常奏上去的,你不過把奏摺甩到他臉上,指著本子給他讀了一遍而已。”
姜恆在心裡嘆了口氣,從眾人的反應便可看出,汁琮實在不是一個合適的國君。否則換了汁瑯,大家所討論的,一定不是國君對此的態度了,而是如何去解決眼下的問題。
耿曙又問:“什麼時候發兵?”
耿曙問到此事,汁綾便收起了玩笑表情,朝姜恆道:“你這麼一來,奪回玉璧關之戰,又要推遲了,什麼時候才能收復國土?”
“不,”姜恆回過神,馬上道,“不能推遲,現在就得開始準備,下個月就要開戰了,越快越好。”
“什麼?!”汁綾難以置信,今日姜恆在汁琮面前扔出了這麼多內憂,總得一件件來解決。國內不穩的情況,早在汁琮被刺時汁綾就感覺到了,當時朝野聞訊如臨大敵,第一件事不是重奪玉璧關,而是要預備面對各族反叛。
姜恆卻要求盡快開戰?!
姜恆正『色』道:“我們的難題不在於如何奪回玉璧關,而是在於,收復關牆後要做什麼……”
“不談國事。”姜太后打斷了兩人的對話,說道,“行軍打仗、治國變法,你們空了去慢慢地說罷。”
“是。”姜恆道。
汁綾仍在思考,太子瀧努力地緩和了氣氛,說:“你在外頭收養了兩隻熊?”
姜恆便笑了起來,點頭,比畫道:“這麼大小,交給孟和了。”
“哦,”太子瀧想起來了,說,“他啊。”
耿曙皺眉問:“他誰?”
耿曙不太喜歡孟和,也說不上為什麼不喜歡他。
汁綾道:“他是風戎人的最小的王子。”
太子瀧說:“他哥叫朝洛文,風戎軍中左將軍,也常來東宮,下回你就見著他了。”
姜恆點了點頭,自己若無意外,已經被歸入東宮體系中了,汁琮有意地要為自己兒子培養治國之才,當下掌權的文官裡,陸冀、管魏都老了。周遊、曾嶸二人又是士大夫家族出身,各有各的利益。
耿曙來了,填補上武將的空缺,年輕謀士又有姜恆,這兩人在雍沒有封地,沒有結黨,乃是最佳人選,要說唯一的缺點,就是兩人關係太過密切。
“烏洛侯家的人還活著麼?”姜太后說。
“活著,”姜恆說,“已經走了,想來他們也在後悔罷。”
汁綾不滿道:“後悔什麼?”
姜恆答道:“後悔不該反叛作『亂』。”
姜恆知道郎煌名義上還是反賊,他是塞外三族中,唯一向汁家正面宣戰的族長,這點汁綾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要赦免郎煌,說不得還須費一番工夫。
“反叛?”汁綾卻大出意外,說,“就是被『逼』得沒辦法了,活不下去了,才起兵而已。想保護自己的家人有什麼錯?”
姜恆倒是對汁綾刮目相看,武英公主當真是明理人。
汁綾不客氣地批了太子瀧一頓:“當初我就說不該出兵,你們都怕你爹,沒人敢勸他。汁淼也是,讓你去就去。”
“好了。”姜太后說。
汁綾這才不說話了,姜太后又道:“當年的海東青,就是烏洛侯家進獻的。落得如今境地,終究於心不忍。”
姜恆聞言看了一眼姜太后身邊站的界圭,心道你差點就把郎煌一起殺了,這想來不會是太后的意思了罷?
界圭卻得意地朝他一笑,眨眼,一副死皮賴臉模樣。
汁琮到了,看了殿內一眼,上王榻前坐下,籲了口氣,解開袖上系扣,鬆了手腕,說:“吃罷。”
眾人這才啟面前食盒,開始用晚飯。
“王上。”姜太后淡淡道。
姜恆停筷,汁琮一眼望去,說道:“在這裡不像洛陽,又是家宴,不必講究繁文縟節,吃就是。”
今日的汁琮明顯心事重重,又朝母親說:“下元節的祭祀都安排好了,週軻明日送來給您過目。”
姜太后說:“再過幾天,我想帶姜恆去祭一祭晴兒,畢竟是她外甥。再派人到南方去,打聽他親娘的下落。”
“本該如此。”汁琮盯著姜恆,目不轉睛地看。
“這些日子裡,”姜太后又說,“看見他,就總想起昭兒,你們當年沒有在一起,也是一樁遺憾。”
姜恆勉強笑了笑,知道姜太后一直是個溫柔的人。
“那是她不願嫁我。”汁琮說。
姜太后放下筷子,有點出神。
汁琮笑了起來,說:“這樣罷,姜恆。”
姜恆停箸,認真道:“王陛下。”
汁琮沉『吟』片刻,而後說:“你的職位,曾是天子朝中太史官。”
姜恆答道:“是。”
汁琮說:“今日你在琉華殿中所言,孤王會永遠記得。”
“爹。”太子瀧有點忐忑。
汁琮抬手,示意親兒子閉嘴,懶得與他多解釋。
姜恆卻彷彿與汁琮心有靈犀,他們是君臣,也是棋逢對手,太子瀧只以為汁琮所言,在強調姜恆的無禮與囂張。姜恆心裡卻清楚得很,汁琮那句“永遠記得”,卻並非指他的直諫,而是遵晉王遺命,奉他為天子的這一舉動。
這也是汁琮對姜恆的暗示,因為這一拜,他可以忽略掉姜恆所有得罪過自己的地方。
“你既然把孤王視作天子敬奉,”汁琮說,“孤王也自當以天子身份,視你為臣。即日起,依舊領你太史官職位,猶如在洛陽一般,只是所處理事務,須得略作調整,且先進東宮,協助太子處理政務。”
太子瀧登時笑了起來,說:“太好了!”
耿曙望向姜恆,眉頭深鎖,似乎仍有不滿。姜恆卻一笑,眼神帶著點小得意,你看,我猜對了吧?
多半是管魏出的主意,既然金璽奉於汁琮,便寓意著人間正統的傳承,朝廷從姬珣處到了汁琮手中,姜恆則依循官制,依舊當他的太史,非常合理。
“這本冊子,”汁琮說,“我粗粗地讀了一次,字太小了,看得頭疼,你們收著罷,過得幾日,讓人謄寫一份字大點的,給太后留一本,朝中三公各一本,給孤王也留一本……汁瀧?”
汁琮正要把薑恆那本冊子扔回去,汁綾卻道:“讓我先看看。”
汁綾先是接了過來,姜恆便道:“是。”
“吩咐人做就行,”汁琮說,“用不著你親自去,給你們一個月時間,東宮針對這本《雍地風物誌》上所述,必須召集幕僚,提出解決辦法。”
太子瀧答道:“是。”
“此法將在開春頒布,”汁琮說,“權當變法,但有些條文,依舊不可胡『亂』廢改,新法擬成後,交左相管魏、右相陸冀審議。其中涉及軍隊的,交上將軍汁淼、汁綾,及大將軍衛卓先看過。冬至以前,所有新法必須擬出來,在琉華殿內召開問政,徵集讀書人的意見。”
“是。”姜恆點頭。
“其中有迫切需要先行的,”汁琮說,“上一道奏摺,予你權宜行事。我們沒有時間了,這一仗必須打,內憂外患,須得同時解決,時間不等人。”
姜恆又答道:“謹遵王令。”
“王上,”姜太后又說,“既然姜恆回來了,我便依舊將界圭派給他。”
“唔。”汁琮避開姜恆的視線,復又若有所思。
姜太后朝姜恆說:“你若不喜歡界圭跟著,又或者是他得罪了你,你賜他自盡罷了,記得找個沒人的地方,也不用讓他回來了。”
姜恆忙道:“不敢,姑祖母。”
這話隱隱有著昭夫人的氣勢,姜恆彷彿感覺到了另一個鐵石心腸的母親。
是夜,姜恆解決了心頭大患,長吁一口氣。
時至今日,他才有真正回到家的感覺,寢殿內,所有的東西都收拾過了,比起自己剛來那天,殿內打掃得纖塵不染,還多了幾件擺設,側旁增加了一個書櫃。
耿曙把他們帶回來的東西收拾出來,一切親力親為,一如曾經相依為命的日子。
姜恆說:“你晚上在這兒睡還是回房睡?”
耿曙正寬衣解帶,說:“當然在這兒睡,還用問?我要與你說話。”
“回你房去。”姜恆催促道,“你總這樣,汁瀧會不高興的,我不想讓他覺得我搶了他哥哥。”
“什麼搶了他哥?”耿曙莫名其妙,“這與他有什麼關係?我又不與他睡一間房。”
姜恆看著耿曙,這時候,外頭傳來界圭的聲音。
“殿下,”界圭道,“太子殿下在您房裡等著,想找您說話。”
姜恆示意你看,來了吧?
“他又來做什麼?”耿曙說,“白天總待在一起,話還沒說夠?要晚上說?”
姜恆說:“對啊,這話正好還給你自己。”
耿曙: “……”
耿曙沒了辦法,回來時在路上,他答應了姜恆,在雍宮內不能表現得太親近,姜恆對許多人而言,仍是外人,一切須得待他慢慢融入了這裡再說。
耿曙若為了陪他,連軍隊都不管了,只會讓汁琮遷怒於他。
“明天你還要召開作戰會,”姜恆說,“早點歇下罷,快去。”
“那我半夜再來。”耿曙知道姜恆就睡在自己隔壁不遠處,倒是不必太堅持。
姜恆把耿曙送出去,界圭則在門外打了個地舖,與他對視一眼。
“進來啊。”姜恆說。
界圭說:“外頭挺好,外頭涼快。”
姜恆笑道:“哪兒有讓自己舅舅睡地板的?進來吧。”
界圭於是捲起鋪蓋,進了房裡,朝姜恆床上一躺。
“你給我下去,”姜恆說,“否則我喊人了。”
界圭說:“你喊罷,外頭沒人,除了我,誰還夜夜伺候你榻邊上呢?我又不是太子瀧,對不對?”
姜恆轉念一想:“你不下來,給你帶的酒就沒了。”
界圭馬上一翻身,下來,說:“有酒?你還真給我帶了?”
姜恆到架子前去,示意他自己拿,底下四壇酒,都是他離開灝城時,讓水峻準備的。
“過幾天我會讓東宮上奏,解去禁酒令,”姜恆說,“不過看來你是等不了的,先喝罷。”
界圭轉頭看姜恆,說道:“你心裡惦記著我,我很感動。”
“晚上你睡那兒。”姜恆一指屏風外另一張榻,知道不能待界圭太好,否則他又要無法無天了,說道,“我睡了,太累了。”
界圭抱著其中一壇,自顧自坐下,說道:“怎麼報答你呢?”
“喝完老老實實睡你的覺,”姜恆說,“就是報答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