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局面大大超乎瞿燕庭的預料, 他像一台鏽掉的機器, 杵在原地僵硬得作不出反應。
服務生看碰了面,便說:“這位陸先生——”
瞿燕庭被迫回神, 捕捉到陸文眼中細小的閃爍, 他勉力保持住鎮靜, 阻止服務生把話說完:“我們認識,你可以去忙了。”
陸文恰好站在一盞燈下, 震驚的表情未收, 將瞿燕庭和曾震一並看著,三個人的影子投射在牆壁上。
曾震叼著一支煙, 沒點燃, 卻像吸煙時輕眯著眼睛。他走近兩步, 直白地對陸文上下掃描,面貌,身材,比例, 如同審視鏡頭前試鏡的演員。
隨後, 曾震漫不經心地說:“小庭, 不介紹一下?”
瞿燕庭機械地挪開一步,說:“這是陸文,我那部網劇的男主角。”
陸文的驚訝轉換為激動,他竟然誤打誤撞地遇見了曾震,雙手從口袋裡拔出來,說:“曾導您好, 我叫陸文!”
曾震誇讚道:“小夥子,真人比上鏡更帥了。”
“啊……謝謝曾導。”陸文被誇得頭暈,“沒想到居然會遇見您。”
曾震笑起來:“是啊,這麽巧。你也來清宵堂吃飯?”
陸文快把自己來的原因忘了,視線朝瞿燕庭飄近,底氣不足地回答:“聽說這兒不錯,我和朋友一起來試試。”
曾震依然笑著,問:“網劇再有幾天就要播了吧?”
陸文“嗯”一聲,雖然明白曾震關注網劇是因為瞿燕庭的關系,但他忍不住興奮,也有點緊張:“不知道播出後成績怎麽樣。”
曾震意味不明地轉向瞿燕庭,道:“我相信小庭挑人的眼光,應該不會錯。”
瞿燕庭一直沉默著,聞言回道:“我不負責選角,是導演挑的他。”
陸文稍怔,他許久沒見過瞿燕庭面無表情的模樣,沒聽過瞿燕庭公事公辦的語氣,有點無所適從。
倒是曾震解了圍,笑道:“放心吧,你很討瞿編的喜歡。”
陸文說:“我也很敬重瞿老師。”
長廊前方繞來一個人,是曾震的助理,送走胡慶他們返回來。曾震把手包往助理懷裡一扔,夾下嘴裡的煙,說:“小庭,用不用送你?”
瞿燕庭道:“我開了車。”
“好,那路上小心。”臨走,曾震最後瞥向陸文,“小夥子,有機會再見。”
陸文遐想這句“再見”是單純的禮貌用語,還是一種可能性。側身讓開路,在曾震與他擦肩而過時回道:“曾導慢走。”
腳步聲漸漸消失,牆壁上只剩下兩道影子。瞿燕庭僵立著一動不動,好像在和陸文對峙,沒有主動靠近對方的意思。
一陣夜風卷過,脊背上的虛汗涼絲絲的,迫使瞿燕庭抖了一下,陸文向他邁近,用彼此能聽見的音量問:“瞿老師,冷不冷?”
瞿燕庭沒有作聲,探手勾了一下陸文的胳膊肘,然後朝前走去。
陸文轉身跟上,方才的激動情緒尚未消散,又增添幾分與瞿燕庭休戚相關的忐忑,到了停車的院落,他繞過車身鑽進了副駕駛。
兩邊車門關上的那一刻,瞿燕庭貼合住椅背,在幽暗的車廂裡深吸了一口氣。絞緊的神經難以放松,他暫時不知如何開口。
副駕上的輪廓動了動,陸文擰身衝著他,說:“我真的遇見曾震了,還和他說話了,怎麽跟做夢似的?”
他雀躍道:“曾震還誇我真人更帥,說明看過我的節目?《萬年秋》麽,難道是《烏托邦》?”
“瞿老師,”陸文期待地說,“曾導說的再見,有譜兒嗎?”
瞿燕庭終於出聲,沙啞地問:“怎麽過來的?”
陸文一頓,回答:“司機送我來的。”
瞿燕庭又問:“為什麽來這兒?”
陸文重複在長廊上的說辭:“湊巧……約了朋友。”
瞿燕庭當然不相信,他在東廂房門口就猜到了,所以提前支開了服務生。被無言地拆穿,陸文隻得坦白道:“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就在林榭園門口。”
瞿燕庭說:“你跟蹤我?”
“是。”陸文吸吸鼻子,“發微信的時候我在外面。 ”
瞿燕庭將左臂架在車窗上,握拳抵住太陽穴,克制著語速:“那你找進來是想做什麽?”
“不知道。”
“突然現身抓我的現行?看我和誰在一起?”
陸文辯解道:“我根本沒考慮那麽多,就是等得不耐煩了……一衝動才進來。”
瞿燕庭說:“不是什麽事都可以衝動的。”
“其實我到門口已經後悔了。”陸文道,“我正想撤,但你恰好出來了。”
瞿燕庭的語氣不似責備,也不像失望,是類似錯誤釀成後的無奈,他說:“你以後做事能不能過過腦子?”
陸文繃緊了嘴角,理虧地說:“跟蹤你是我不對,我可以道歉。”
瞿燕庭沒有表態,不知是接受還是拒絕。陸文心頭憋悶,他一整晚折騰到這般田地,難道全是他的不妥?
“那你呢?”陸文問道,“你為什麽要撒謊說加班?”
瞿燕庭無力給謊言找理由,他在陸文面前對曾震一直避而不談,不願讓雙方有絲毫的交集和牽扯,他承認說:“因為我不想讓你知道。”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別這樣敷衍我行不行?”
“我沒有。”
陸文氣道:“你和別人應酬,難道我會干涉你嗎?再說曾導是你的老師,你和他吃飯有什麽可隱瞞的?我又不會鬧意見!”
瞿燕庭用指關節按壓太陽穴,說:“你不明白。”
陸文的情緒從胸腔中往上頂,強壓住,哪怕瞿燕庭隨便搪塞他一句都好:“你可以解釋,我願意聽。”
瞿燕庭卻搖搖頭:“我沒有要解釋的。”
陸文擺正身體,肩膀處的淤青還沒完全化開,猛地靠回椅背時撞得隱隱作痛,他問:“作為你的男朋友,我要個解釋都不行?”
瞿燕庭斜盯著玻璃窗:“這是我的私事。”
“別拿私事堵我。”陸文說,“以後只要你定義為私事,是不是就可以騙我?”
瞿燕庭道:“我不想和你吵架。”
“你以為我想吵?”陸文想給瞿燕庭的是驚喜,結果一步步搞成這樣,“你真的讓我很難受,我情願你跟我吵一架。”
瞿燕庭斟酌哄人的字句,先為撒謊道歉:“對……”
“對於我們的關系,”陸文指情侶間的相處,“我覺得不應該這樣。”
瞿燕庭的睫毛驀然顫動,一瞬間湧起巨大的不安,他誤會了,分不清是混亂還是理智地說:“……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車廂陡然安靜,陸文愣道:“你什麽意思?”
“如果你後悔和我在一起,”瞿燕庭咬住牙關,“我給你止損的機會。”
陸文一下子爆發:“瞿燕庭!你過分了!”
今晚的一切矛盾都已無足輕重,陸文憤怒又茫然地對著擋風窗,右手胡亂地摸索車門,哢噠打開,他下了車。
“你說這種話,還他媽不如再騙我一百次!”
嘭的一聲,陸文甩上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整個車身都晃了晃,瞿燕庭不敢去看陸文的背影,偏頭貼住冰涼的窗戶,他眼皮發燙,連著太陽穴一並突突地跳動。
他幹了些什麽。
怎麽能搞得這麽糟?
整座院落只剩下風聲,瞿燕庭拿出手機點開沒來及聽的微信語音,歌聲充斥在車廂裡:“夜深了你還不想睡,你還在想著他嗎……”
陸文唱得很輕,慵懶,惆悵,還有點委屈巴巴:“……該放就放,再想也沒有用,傻傻等待,他也不會回來……”
瞿燕庭想象得出陸文在小區外打給他的模樣,明白了掛線時的失落,讀懂一條條微信背後不舍得戳穿他的糾結。
瞿燕庭抹了把臉,發動引擎駛出了清宵堂,拐上門口的老街,他下車跑過泊在街邊的車輛,一扇窗一扇窗地看。
陸文已經沒了影兒。
冷風灌進嘴裡,瞿燕庭喘/息著停下來,在蕭瑟晦暗的長街上撥通陸文的號碼,響了兩聲,陸文掛斷了。
他再撥,變成了關機狀態。
手機屏幕黑掉,陸文把外套往頭上一蒙,使勁砸了腦袋兩拳。他為什麽要咄咄逼人?明明幾天沒見攢了一肚子好聽話。
陸文不敢開機,瞿燕庭說什麽後悔、止損,他害怕這通電話是要和他分手。
老嚴也不敢多問,加速回了南灣。
樓內燈火通明,陸戰擎正在餐廳喝湯,一邊瀏覽pad頁面上的內容。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又漸遠,貌似上樓去了。
一會兒玲玲姐過來,說:“小文直接回房間了。”
陸戰擎問:“他吃飯沒有?”
“說沒胃口。”玲玲姐答,“臉色臭得不行,我可不敢招惹。”
陸戰擎道:“不用理他。”說罷擱下湯杓,頂多一秒便加了句,“給他送一份上去,備點零食也行。”
玲玲姐故意說:“少頓飯都心疼,怎麽下得去手打他的呀?”
陸戰擎言簡意賅:“他欠揍。”
玲玲姐不再多說,那天在門外聽到些,陸文最後那句“陸家就兩口人”觸了陸戰擎的逆鱗。桌上手機響,她識相地走了。
陸戰擎接起來:“老鄭。”
裡面說了句開場白,老鄭切入話題:“您之前讓我查一查那位編劇,資料剛才發過去了。”
陸戰擎不甚滿意地說:“慢了點。”
“哎呦陸總。”老鄭道,“對方雖然算娛樂圈的人,但挺低調的,何況您又不是要了解明面的東西。”
“行了,家庭怎麽樣?”陸戰擎問最關心的,“他父母做什麽的?”
老鄭回答:“清白家庭,父母早就去世了。”
陸戰擎神色未變,但措辭和緩了些:“看來是個苦孩子,能有今天的生活應該很不容易。”
老鄭說:“您不是覺得他的名字耳熟嗎?原來他是杉樹計劃的發起人,和文嘉基金聯合做過一個慈善項目。”
陸戰擎有些意外,一時沒有接腔。
“小文是我看著長大的。”老鄭繼續說,“您真懷疑他和那位編劇……啊?也許是誤會吧?”
陸戰擎想歎氣也想冷哼,那天陸文差一點就要承認了,他卻頭一回膽怯,硬生生地將話題岔開。
老鄭問:“您要插手管麽?”
陸戰擎暫無打算,家庭的差異影響性格,性格差距過大會導致太多矛盾,再親密的關系也可能破裂。
他道:“先晾著吧。”
陸文洗了澡,濕著頭髮在窗前盤腿坐下,外面黑黢黢的,草坪坡道旁的小燈亮著,像一排星星。他仍未開機,無聊又鬱悶地揪長絨毯的毛。
過了會兒,他忽然想起一個人,把電腦放腿上,開機登錄QQ。這段時間小作家沒找他,說明戀愛生活比較如意?
陸文病急亂投醫地問:作家,有空嗎?
等得頭髮都幹了,社恐小作家回:有事麽。
隔著網絡難以判斷語氣,但陸文感覺對方蔫蔫兒的,說:最近沒盡志願者的責任,這不關心你一下……戀愛談得怎麽樣啊?
社恐小作家發來“流淚”表情,又發一句:被我搞砸了。
陸文心裡跟著一緊:怎麽了?
社恐小作家:我惹對方生氣了。
倒霉小歌星:啊……我也是。
社恐小作家:【流淚】
倒霉小歌星:你先別難過,能說說怎麽回事麽?
社恐小作家:我很矛盾……我怕對方和我在一起會受影響,現在卻傷害了對方。
倒霉小歌星:我跟你不一樣,我想讓對方滿意我,但我又總犯錯。
社恐小作家:怎麽辦啊【流淚】
倒霉小歌星:我哪知道啊,我還想問問你呢【崩潰】
社恐小作家:我怕他真的不要我了。
陸文怕對方社恐沒治好,再得了抑鬱症,安慰道:情侶吵架很正常,也許沒你想得那麽嚴重。
社恐小作家:我真的很害怕。
倒霉小歌星:你別陷在情緒裡鑽牛角尖……不如想想辦法,嘗試去挽回。
陸文發完這一句又覺得強人所難,對方本就是被動的社恐,此刻大概更加恐慌。他支棱著手指,沒想好怎樣繼續往下聊。
這時,社恐小作家發來一段話:我總是失去喜歡的東西,父母,親情,夢想,什麽都抓不住。我早就學會了認命,也認命了很多次。
陸文的心猛然下沉。
沒開燈的臥室裡,瞿燕庭窩在牆角的沙發上,如同曾經躲在教室的角落,他慢慢地又打下一句話,按了發送。
將滅的屏幕變亮,陸文眨動眼睛。
社恐小作家:但這一次,我想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