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燕庭一宿沒合眼。
年少時曾經噩夢纏身, 記錄夢境, 在葡萄藤下發呆,無數個夜晚睜著雙眼度過, 所以他應對失眠的經驗還算豐富。
前半夜看了一部電影, 後半夜拚樂高, 然後枯坐在床上聽窗外的風聲。黎明將至,烏雲都被吹散了, 瞿燕庭終於昏沉地閉上了眼睛。
他約莫休息了半小時, 起床洗澡、換衣服,如常收拾上班帶的東西。沒胃口吃早餐, 隻給黃司令做了一碗貓飯。
瞿燕庭蹲在飯盆前, 彎曲食指刮黃司令的腦殼, 問:“香不香?”
平時黃司令只顧著吃,根本不理他,許是今天的嗓音啞得厲害,黃司令稀奇地瞧他一眼, “喵”了一嗓子。
瞿燕庭求助一隻貓:“我怎麽辦哪。”
黃司令沒再給反應, 他撫摸貓的後頸, 說:“白天他有行程,晚上我大概會去找他,會晚些回來。”
瞿燕庭站起身:“祝我好運。”
街上不算太堵,瞿燕庭平時喜歡安靜開車,今天打開音樂單曲循環《心太軟》,每當唱到陸文發給他的那一段, 手掌會不安地在方向盤上摩擦。
他停在十字路口的白線內,眼疲勞,紅燈在他的視線裡暈開一圈毛邊,像他白眼球上蔓延的蛛網狀血絲。
低頭,解鎖手機,撥出陸文的號碼。
瞿燕庭這樣想,在等紅燈的短暫間隙裡,哪怕打不通也不至於太失落,如他所料,熟悉的女音說“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咚的一聲,陸文把手機撂在餐墊上,背對窗戶坐下,陽光從身後灑滿肩頭。他抬起雙手,自下而上地沿頜角到額頭搓了一遍。
黑眼圈頗為醒目,玲玲姐驚呼道:“你又熬夜了?”
陸文壓根兒沒睡,昨晚和小作家聊完天,不僅自己的感情問題沒解決,還很為對方擔憂,搞得他更加鬱悶。
打了一通宵遊戲,他餓了,掃了眼剛烤出來的小麵包,挑剔地說:“不想吃這個,來碗蝦肉餛飩。”
玲玲姐去吩咐廚房準備,說:“先吃兩口墊墊。”
陸文隨便挑了一塊,正吃著,陸戰擎穿戴整齊過來,在桌角另一邊坐下。父子倆最近一直零交流,拿彼此當空氣。
陸文放慢咀嚼速度,驀然想起社恐小作家發的那段話,父母,親情,喜歡的東西都抓不住……他擁有卻不珍惜,貌似有一點渾蛋。
桌上放著熱檸水和牛奶,陸文打破僵局:“爸,你喝什麽?”
陸戰擎不露痕跡地愣了一下,回答:“水。”
陸文倒了一杯遞過去,拿過麵包的手在玻璃杯上留下指印,陸戰擎沒嫌棄,喝掉半杯說:“昨晚沒睡好?”
“……嗯。”陸文說,“打遊戲來著。”
陸戰擎道:“吃完飯補一覺。”
“沒事,我在車上睡,今天有個試鏡。”
陸文知道昨天的事瞞不住,老嚴一定已經匯報給陸戰擎。而陸戰擎確實心知肚明,但沒有提起半個字,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
蝦肉餛飩煮好了,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吃早飯,陸文說:“保姆車一會兒來接我,不用嚴叔送了。”
陸戰擎道:“直接跟老嚴講吧,不用告訴我。”
這等於解禁的前兆,陸文卻高興不起來,和瞿燕庭剛吵架、鬧僵,他沒心情地說:“懶得折騰,先不搬回紫山了。”
吃完餛飩,陸文估計保姆車快到了,將關閉一夜的手機開機,解鎖屏幕,蹦出連串的未接來電和未讀消息。
他數了數,瞿燕庭一共打給他三十七通電話。
汽車入庫熄火,瞿燕庭一徑進入工作室的偏廳。
他頷首翻通話記錄,猶豫要不要再試試看,其實每多打一通,他就悲觀一分,下一通撥出前心理建設的時間越長。
他也給陸文發微信,對不起,接我電話,我們談一談,翻來覆去地只有這幾句話。稍長的內容刪刪減減,唯恐又說錯什麽平添誤會。
經過茶水間,喬編心情不錯地打招呼:“瞿編,早啊。”
瞿燕庭頭都沒抬:“早。”
喬編說:“我買了咖啡,瞿編你要不要來一杯?”
瞿燕庭滑著手機沒聽到,直接上樓梯了。喬編和於南面面相覷,放低音量問:“你老大什麽情況?”
於南聳肩:“我也不知道。”
喬編塞一杯咖啡給他,說:“你送上去,順便打探一下。”
於南可沒那份膽量,跟了瞿燕庭這些年,深知對方有多不愛聊自己的私事,從家庭親朋到成長經歷,幾乎從沒聽瞿燕庭主動提過。
上樓敲敲門,於南進屋:“老大,喬編給你的咖啡。”
瞿燕庭站在打印機前,沒墨了,正拆換新的墨盒,說:“擱桌上吧。”
於南放好,走過去道:“老大我來吧。”
瞿燕庭交給他,回桌後捧起熱咖啡。於南很快換好,收走空掉的包裝盒,說:“老大有事就叫我,我下去了。”
“去吧。”等對方走到門口,瞿燕庭忽然叫住,“等一下。”
於南站定:“老大什麽事?”
瞿燕庭身為工作室的老板,從不關注員工和同事的私生活,此刻不習慣地、破天荒地問:“你有女朋友嗎?”
於南有些蒙:“我和我女朋友談了四年了……”心道,工作室人盡皆知,老板你真的不太關心。
瞿燕庭恍然大悟狀,又問:“那你們會吵架嗎?”
“當然了。”於南回答,“全世界的情侶都會吵架吧,不吵的是僧侶,佛系了。”
瞿燕庭抿一口咖啡,苦澀在舌尖蔓延開:“吵完以後……”他盡量端著大方的態度,實則很難為情,“怎麽和好啊?”
於南直男地說:“就哄哄唄。”
瞿燕庭持有懷疑:“光哄就行?”
“反正我犯錯的話,就認完錯哄哄她,買份小禮物。”於南總結道,“她犯錯的話,唉,給我撒撒嬌我就消氣了。”
瞿燕庭補充道:“是挺嚴重的吵架。”
於南思考片刻:“真嚴重就分手了,能和好說明不嚴重。”
瞿燕庭感覺蠻有道理,不恥下問道:“如果對方一直不理你,不聽你電話呢?”
“這種情況一般分兩類。”於南說,“一類是懲罰,晾著你讓你反省,記住教訓,然後再和好。另一類,晾著晾著就涼了。”
瞿燕庭心裡咯噔一下,頓覺咖啡苦得難以下咽,也不清楚還有什麽想問的了。
於南本來不敢亂問,被瞿燕庭罕見地關懷一番後,忍不住大膽八卦:“老大,你該不會是談戀愛了吧?”
瞿燕庭蹙眉:“怎麽了,很稀奇嗎?”
於南震驚道:“真的啊?!”他更震驚的是,瞿燕庭居然肯主動承認,“這麽多年你一直單著,我們都以為你要做單身貴族。”
瞿燕庭說:“我今年走大運了。”
門關上,瞿燕庭打開電腦寫劇本,講究靈感的活兒,稍有不順便磕磕絆絆。他勉強撐了一會兒,打開搜索引擎。
修長的十指第一次在鍵盤上笨拙起來,瞿燕庭輸入:如何哄人?
將回答瀏覽了一遍,瞿燕庭不太滿意,重新輸入:怎樣哄男朋友?
進而發展為擴句練習——怎樣哄生氣的男朋友?怎樣哄小幾歲生氣的男朋友?
好幾次搜到相似的回答,建議衝男朋友撒撒嬌,看來於南總結得沒錯。瞿燕庭陷入新的盲區,立刻搜索:如何對男朋友撒嬌?
撒嬌小竅門。
撒嬌常用一百句。
怎樣自然地撒嬌?
搜索了五六條,瞿燕庭心一橫拿起手機,打開陸文的微信,輸入道——老公。
打完險些把手機拋出窗外,嚇得火速刪掉了。
他扶額鎮定了幾分鍾,把稱呼去掉重新編輯:你理我一下嘛,理一下你的小笨蛋!
瞿燕庭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喝下去的咖啡甚至想嘔出來,他再次刪個精光,怕發出去陸文會直接甩了他。
折騰了些有的沒的,瞿燕庭感覺還是寫劇本簡單,切回故事裡,他開始《藏身》初稿完成後的第一次修改。
直至天擦黑,樓下嘰嘰喳喳聊得火熱,於南來敲門,問:“老大,你不下班嗎?”
瞿燕庭說:“你們下班吧,我晚點再走。”
於南略顯躊躇,道:“老大,這周四《第一個夜晚》開播,大家想那天晚上慶祝一下,你OK的話我提前訂位子。”
敲鍵盤的手停下,瞿燕庭預計周四的情況,陸文消氣,他們也許一起等首播,陸文不消氣,那他也沒有慶祝的心情。
“先算了吧。”他搪塞個理由,“播出後成績好的話,我再請大家吃一頓貴的。”
夜幕完全落下,瞿燕庭下班奔了紫山名築,一路上備稿似的組織語言。等抵達目的地,白色別墅黑著燈,鎖著門,他醞釀的字句徒勞地捂在胸腔裡。
瞿燕庭坐在車裡等了會兒,握著手機,三翻四次要按下通話鍵,又擔心第三十八次聽到機械的女音。
轉念鼓勵自己,反正都聽了那麽多次,多一次也無妨?
他緊張地撥出號碼,等待聲在車廂裡回響,打通了!
瞿燕庭掐著機身兩側,三聲,五聲,七八聲……最終無人接聽自動掛斷。他有些怔忡,緩緩趴在了方向盤上。
之後的三天,瞿燕庭再沒聯系過陸文。
幾十通電話累積的情緒在那一晚兜頭砸下,失落轉換為憂懼,他不敢伸出手了。
周四,《第一個夜晚》播出的日子,瞿燕庭能猜到工作室的氛圍,不想強顏歡笑,也不想掃大家的興,便待在家裡沒去上班。
陸文晾了他四天,漫長難捱得像一個世紀,他懷疑自己已經晾涼了。
瞿燕庭心情不好就大掃除,一氣兒打掃到下午。春天回暖,他將衣櫃整理了一下,翻到那件煙紫色毛衣時頃刻間有些崩潰。
他抱著毛衣發呆。
陸文真的不理他了?還是在懲罰他?
跟他在一起是否疲憊大於快樂。
他們會分手嗎?
瞿燕庭焦躁地揉了揉頭髮,手機響,他慌張地打開微信,劇組的工作群裡宣傳發了一些各媒體的宣傳稿鏈接。
藝人的微博夾在其中,瞿燕庭點開,頁面跳轉,陸文五分鍾前剛發布了一條——今天不開工,靜候《第一個夜晚》開播。
或許……瞿燕庭鼓起勇氣,把煙紫色毛衣團在懷裡給陸文打電話。
響了三聲,陸文陡然接聽了。
瞿燕庭無措地拿開手機,確認一眼才相信,然而所有說詞忘得一乾二淨,他放空著:“陸文……是我。”
“我知道。”陸文低沉地回了一句。
瞿燕庭竭力掩飾著委屈:“你終於肯聽我的電話了。”
陸文問:“什麽事?”
瞿燕庭想見他,每一天都在想:“你有沒有空,我們見面談一談。”
陸文說:“我沒空。”
“我看了你的微博,”瞿燕庭爭取道,“你說今天不開工,可不可以見我?”
陸文回答:“我有私事。”
瞿燕庭被“私事”二字刺激到,明白了那種感覺,他頓時慌了:“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陸文的語調一點溫度都沒有,很陌生:“你不是說後悔也來得及麽,所以我這些天一直在考慮。”
“不要……”瞿燕庭把臉埋在毛衣裡,“我那天是亂說的,你原諒我一次好不好?”
“再給我一次機會,再和我試試。”
“我以後再也不騙你了。”
“對不起,我錯了……”
瞿燕庭的聲音那麽悶,又輕,有點像哭,他一句句堵住陸文的話,到此演變為乞求:“寶貝……不要和我分手。”
手機裡寂靜無聲。
半晌,陸文說:“給我開門。”
瞿燕庭怔愣地抬起頭,攥著手機衝出臥室,驚得黃司令在窩裡昂起了腦袋。他沒看貓眼,停在玄關將門一把擰開。
陸文站在門外,襯衫松著兩粒紐扣,若隱若現的胸膛靜靜起伏著。
瞿燕庭恍惚地望著他。
“我想給你個教訓。”陸文說,“你可以訓我,罵我也行,但是不可以亂說話。”
他看了眼瞿燕庭懷裡的毛衣:“我喜歡你才會追你,沒追到手就迫不及待在我媽墓前透了個底兒掉,戀愛第二天就忍不住告訴朋友,甚至差點向我爸承認。我給你的喜歡是心甘情願,你不該用’止損’來形容。”
“即便我和你在一起真有什麽損失,我自己會承擔。”
“我剛才沒有嚇唬你,也沒騙你,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
“我容易衝動,不成熟,經常做事不過腦子。今後我會改,但需要一點時間。”
“你願意等我改正麽?”陸文滾動喉結,用原話說,“如果不願意,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瞿燕庭混沌得說不出話。
陸文一步邁到他面前,拿出這輩子最大的定力忍了四天,本想堅持到晚上,結果因兩個字前功盡棄。
他問:“要跟我和好嗎?”
瞿燕庭眼眶微紅,不住地點頭。
“再喊一次寶貝。”陸文低聲說,“以後換成我叫你。”